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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4 08:58
鄌郚总编

郭味蕖最后的日子

  郭味蕖最后的日子
  2014年2月16日 本期撰稿:赵笃珍
  郭味蕖先生曾任教中央美术学院,系当代著名画家。十年浩劫中,被迫回到故乡潍坊。虽身处逆境,先生仍坦然应对磨难、乐观生活、竭力著书立说,同时不忘对后辈进行言传身教……郭味蕖先生诞辰106年之际,其外甥赵笃珍先生亲自撰文,深情缅怀一代艺术大师。
  “文革”期间被迫疏散回潍
  我第一次见到大舅郭味蕖是1958年秋他来潍探亲,第二次见他是1962年底,他同潍籍画家于希宁、赫保真应昌潍专署领导邀请返乡举办画展。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也正是这一年,郭味蕖等中央美院的名师一夜之间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1969年12月初北京开始疏散人口,大舅与舅母被迫回潍,平日仍要参加街道的批判会,这个时候,大舅对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软对硬、听其自然”。
  应邀返乡举办画展,参观群众络绎不绝
  郭味蕖1908年2月出生于潍县郭家,1929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习西画,后入北京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研习中国画。我的母亲郭莹冰是郭味蕖的姐姐,我的父亲赵世典是大舅的得意门生,父亲的画画得好,字写得好,很得大舅的赏识,父母的婚事就是大舅牵的线。
  我刚记事时,就经常听母亲及亲友说起大舅的名字。从那时起即知道他是一位名画家,并经常看到他给亲友画的画,我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
  听母亲说,我的名字是父亲抱着我去请大舅起的,因为我老姥爷的堂号是“笃祜堂”,给我起“赵笃珍”名字的寓意有笃祜堂珍宝之意。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大舅是1958年深秋,他从北京来潍探亲,当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大舅询问了我的学习情况,并鼓励我好好学习。我从小就住姥娘家,也就是郭家,跟母亲长大。大舅对我说:“姓郭吧?”我当时小也不懂什么,只是笑了笑。
  郭家是潍县四大家族之一,本家望族曾占了一条长街:郭宅街。1960年社会主义改造期间,我姥娘家(现潍城区东风西街南侧郭味蕖故居)的17间屋只留下了两间北屋、两间东屋给母亲和我居住,其余的房子全部充公。
  第二次见到大舅是1962年底,他同潍籍画家于希宁、赫保真应昌潍专署领导邀请返乡举办画展,称为传经送宝。他们来潍后下榻于昌潍专署第一招待所(现向阳路路西老商校小黄楼)。母亲与我经常买了油条、烧饼等早点送去给他们吃。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了著名画家于希宁、赫保真、徐培基。
  画展于1963年1月1日在潍坊市文化馆(原城区南门外黄楼)举行。展出的大舅的代表作有《惊雷》《晚风》《东风朱霞》等,参观的群众络绎不绝。同时大舅与于希宁、赫保真应昌潍专署负责同志之邀,为地委大礼堂门厅两侧作巨幅国画,内容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此两幅巨作艺术水平在潍坊是前所未有的,对潍坊国画界起了一个空前的推动作用。
  “文革”期间被关“牛棚”,从事繁重体力劳动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四旧”之风席卷全国,潍坊也不例外。故居也是抄家的范围,居委会主任领着一些壮汉、家庭妇女来到郭家。两间东屋打开后,祖传的和几十年收藏的字画、铜器、瓷器、古书、画册等物品都抄走了,特别是数个柳条箱中几乎是大舅前半生创作的山水、花鸟、书法作品,都被查抄、撕毁、焚毁,有的被个人拿走了。后来才知道幸存的文物由居委会移交文物部门。这段时间大舅同我们很少联系,我母亲经常写信把潍坊家里的情况谈一谈。
  也正是这一年,郭味蕖等中央美院的名师一夜之间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一次次被勒令上交“黑画”,办“黑画展览”,连续数次被抄家,存折被勒令上交,工资被扣发,不许回家。他们被关进“牛棚”后经常被拉出去接受批斗,坐“土飞机”,遭谩骂、诬蔑和拷打,特别是当受到从美院毕业以及在校的学生批斗时,心灵受到的打击更为致命。
  郭味蕖住在美院“牛棚”,与叶浅予、李苦禅、李可染等人为一组进行劳动改造。郭味蕖遭揪斗抽打,扫厕所、推煤渣,因脚病感染,一度出现血压高等病症,他戴着黑牌子到附近的“反帝”(即协和)医院就医,三番五次被造反派半路截回,终患脉管炎。舅母陈绮被剃阴阳头,同样遭到揪斗。
  夫妻两人均被遣返,凌晨到潍心态平和
  1969年12月初我们突然接到大舅的来信,说是北京开始疏散人口,想同舅母回原籍潍坊居住并询问了家中的一些情况。母亲去信表示很高兴,欢迎他们回故乡居住。还为大舅腾出了一间房,凑集了一些旧家具与生活用品等。过了一段时间,从北京来了两位穿黄大衣的人,可能是美院派来的,到家中看了看情况,又到市里打了一下招呼。1969年12月29日,大舅来电报说将于12月30日凌晨到潍坊,让母亲和我去接一下站。
  1969年12月30日凌晨,母亲与我早早地赶到潍坊火车站,火车正点到,大舅首先下车,老人穿蓝色制服半大衣,戴黑色呢子帽,衣着简朴。
  回到家乡,两位老人显得很高兴。母亲陪舅母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回家;我陪大舅步行回家。我们边走边谈,大舅询问了我的工作及潍坊的近况,随后又谈到了这次疏散回家乡的原因。原来,按林彪“一号通令”,中央美术学院人员要下部队,大舅属老弱病残,要疏散外地(实际是遣返),由美院联系回潍坊。
  在路上,我不时地看一下大舅,他显得很坦然平和。回潍当夜,他一口气挥毫四五张纸,以借书画抒发情绪。大舅来潍时发快件带来了铁树、水柳、洋桃等花木,还有两件大衣、三双皮鞋、一顶帽子、三件布包袱皮、一把铁壶以及少量碗筷等东西,事后我去车站取回。
  回乡仍参加 街道批判会
  回潍后的大舅与舅母仍然参加街道的批判会,有时还要去体育场(现风筝广场)参加万人大会。大舅让我给他做了一个只有5厘米高的小木凳,拿到体育场开会时来坐的,比席地而坐稍稍好点。当时是“文革”中期,街坊邻居大多对两位老人持友善态度。但也有少数人持极左态度对待大舅与舅母。
  有一次,大舅的表弟和表弟媳来看望他们(这位表弟在“文革”中被打成了“反革命”),有个邻居开门看清来人后,第二天即报告了居委会,说“郭味蕖请反革命吃饭”,事实是来者没有吃饭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当时潍坊市家家户户有有线广播。早上5时55分开始播音,因为两位老人起床较晚,母亲与我怕影响他们休息,上班前便把喇叭关掉了,邻居以为是郭味蕖搞的,也报告了居委会,说郭味蕖不关心政治。根据上述两事居委会来人让大舅写了检查。这是事后大舅告诉我的。
  从这以后我们说话做事更加小心了。大舅感到在这个环境中也受束缚,很是无奈,这个时候,大舅对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软对硬、听其自然”。
  写作绘画之余寻找乐趣
  在被遣返潍坊的日子里,大舅除了写作、绘画以外,业余生活中还处处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乐趣。从农历二月初开始,就自己动手扎风筝,扎好之后到城墙上放飞;定期赶大集,买花木瓜果;经常看电影逛公园,照了相自己冲洗。在绚丽多姿的植物面前,大舅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友,他仔细观察花的正仰反侧,把花冠、花蕊、叶、枝的穿插、结构都看得很仔细,有时也用笔记下来。
  扎风筝放风筝,大集上体会热闹劲儿
  现在潍坊是世界有名的风筝之乡,一年一度的风筝会使潍坊的知名度大增,各种各样的风筝行销四面八方。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卖风筝的不多。从农历二月初,大舅就开始扎风筝,我帮着削竹、拴线。扎了蝴蝶、蜻蜓等样式,他亲自画好。
  风筝扎好后我们来到西边城墙,城墙上也有放风筝的老人和孩童,他们放的都是正子、八卦、土鳖和古装人物等,从风筝发黄的纸色,已知有些年份了。我们扎的大红的蜻蜓、五彩的蝴蝶、墨彩相间的蝉在空中格外显眼,令很多人驻足观看,为当时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份喜庆和希望。
  城墙上酸枣树正长出新叶,苦菜花正在开放。站在城墙上向城内望去,只见院落、楼阁、街巷、湾河尽收眼底,傍晚时节袅袅炊烟在上空缭绕,向西眺望远方的孤山历历在目,有时还能看到牛马拉的大车或放羊人赶着的羊群。看着这一切,大舅的表情是那样惬意,他离潍到京20年,如今回潍,他在感受人们安居乐业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对平静生活的渴望。
  当时潍坊逢二排七五天一个大集,大舅在日历表上把母亲与我休班又适逢大集的日子,用红蓝铅笔画上圆圈。一到圈定的日子,就与母亲和我赶大集。赶集是大舅写作、绘画忙碌之余休闲放松的一个好去处,大集设在南关党家湾、柳树行子、丰产路北端一带。集市上除农贸产品交易外,还有打铁的、钉驴蹄子的。卖东西的大部分是从农村进城的农民,叫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身处这个环境,大舅的心情非常愉悦。我陪大舅来赶集主要是买新鲜蔬菜、肉禽蛋类、干果杂粮等。他一般不讲价,看好了就买,有时也到丰产路上去买花木。
  赶集时,大舅在路上碰上熟人一般都点点头或微微一笑就算打了招呼,在那个时候不能多说话,生怕给对方招惹麻烦。
  看电影逛公园,为单调生活增添乐趣
  那时候,文化生活比较单调、贫乏,新华影剧院常演的是科教片、纪录片,如《周总理访问朝鲜》《对虾》等,每场一小时左右,票是一角钱一张。我路过影院时就买上几张票,请大舅、舅母、母亲去看。早早吃过晚饭,母亲与我陪同两位老人前去,在昏暗的路灯下大舅在前面走,我和母亲在后面扶着舅母。有时会赶上两场不同的电影,我就买两场的票,等第一场散场后,我们接着看下一场。那时大约每周能看上一次。
  记得有一次我还陪大舅到地委大礼堂观看了由昌潍京剧团演出的京剧《沙家浜》,每次有这些户外活动,他都穿上只有在北京会见外宾及出席重要活动时才穿的黑色呢子制服或浅色休闲服,在那时看来,这些衣服是很时尚的,大舅长得精神,身材也魁梧,穿起来格外帅气。
  大舅天生爱好花木及大自然,因为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才显得特别纯真,大自然使人忘却人世的纷扰。我陪他多次到人民公园、郊外、苇湾(现平寿湖)赏花观景。有好多花和盆栽我都叫不上名字来,他一一告诉我。在绚丽多姿的植物面前,大舅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友,他仔细观察花的正仰反侧,把花冠、花蕊、叶、枝的穿插、结构都看得很仔细,有时也用笔记下来。对植物写生是他多年的习惯,他对我常说,好的作品应该是致广大、细精微,做到这一点就应该对自然无限热爱。
  我曾陪大舅到十笏园一游,当走到刻有郑板桥竹石图的石碑前,他默诵着郑板桥题诗:一枝卧竹一枝昂,石笋萧然与竹长。好是倪迂清閟阁,阶前点缀不寻常……久久不忍离去,也许郑板桥的境遇引起了他的共鸣。这幅图也可能使老人想到了郑板桥同郭家祖上的密切交往,此时大舅流露出的情深意切、凝神关注的神态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每次去公园我们都带着照相机,相机是海鸥120的,能照12张照片。大舅同我在公园照相时有很多人围观,一是那时有照相机的人很少,二是大舅轩昂超俗的气度令众人仰慕。这两年中我们照了很多照片,照风景有白云时还要加上滤色片,这样可以把云彩的层次分出来。
  回到家后,大舅亲自做暗房,我在旁边做辅助。暗房就在他卧室内,大舅用红布将灯泡罩起来,将显影液、定影液分别调好放在两个长方形碟内,从他的熟练动作,我即知他经常做这项工作。当白色相纸在显影液碟内慢慢地显示出影像时,我感到非常神奇,大舅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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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三大师 影响深远
  在大舅同我的谈话中,我得知对大舅命运和艺术影响最大的当属徐悲鸿、黄宾虹、齐白石三位大师。
  大舅与黄宾虹是忘年之交。1937年大舅在北京古物陈列所主办的国画研究室学习,并开始跟从黄宾虹先生学习国画理论和美术史。1939年,他在北京举办个人画展后,又一度留京跟从黄宾虹学习考定书画、金石文字,并开始在黄宾虹指导下编写《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书画录》《古镜文考释》诸书。
  是徐悲鸿改变了大舅的命运,使他从潍县来到了文化中心北京。1950年大舅携耗费数年心血编纂的《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书稿来到北京,在东受禄街16号徐宅拜见了徐悲鸿,徐悲鸿看了书稿,并为此题写了书名,后由黄宾虹先生作序。他们认为大舅的画既有西画功底,又能兼取各种传统画法进行改造,不落前人窠臼。1951年暑假过后,经徐悲鸿等人介绍,大舅由潍坊市新青中学转至中央美术学院。  大舅多次拜访画家齐白石,并经常带画请齐白石看,对大舅所画“松竹梅”图,齐白石很喜欢,连续三次看了又卷起来,欣然题之“三友图”,又题“味蕖画笔工矣予九十二岁时得获观三复”并赠大舅对联一副:开图草里惊蛇乱,下笔阶前扫叶忙。对大舅熟练驾驭笔墨的奖掖激赏跃然纸上。还给大舅用篆字书写了“知鱼堂”匾额。
  修茅屋种花卉寄情疏园
  天气转暖,大舅就同我着手整修房屋。后院西墙处原盖有一小屋,因顶坏荒废了,大舅建议再盖好。他亲自到大集买来铁锨头、镐头,回家后找来锨柄、镐柄安好,并捡来旧砖头,还提水和泥,送泥搬土坯,就这样把小屋盖好后,又进一步收拾庭院,种植花木。除了从北京带来的花木外,大舅又到木市街买来木槿、紫荆、丁香、金银花、花藕、迎春、大丽菊等。大舅经常在居室或茅屋的书桌前撰写文章,挥毫泼墨,装裱字画。风晴雨露中在室内隔窗观望院中花木,自是另一番景象。
  整修房屋修理家具,小小茅堂焕然一新
  回潍坊后天气转暖时,大舅就同我着手整修房屋。北屋西头的顶棚已破碎,母亲陪大舅请西门里路北于宝善先生把顶棚扎糊好,又请于宝善之子于宗源先生陪同大舅到大集上买来锯条、刨刃。买回后安好,并修理了一些旧红木家具等。又从于家移来了观音竹。大舅为表谢意赠送给他们《毛泽东选集》四卷、毛主席石膏像,并为他们画了一幅竹石图。
  后院西墙处原盖有一小屋,因顶坏荒废了,大舅建议再盖好。作为艺术家的大舅,懂得古代建筑并曾亲手设计监造过徐悲鸿纪念馆扩建工程,他对这间茅屋也颇费心思。他亲自用石锁(古式锁样,用来单手举重用的器具)把地基夯实,并同我到大集买来铁锨头、镐头,回家后找来锨柄、镐柄安好,并捡来旧砖头。我到西马道残城墙处拉来几车土,到白浪河拉来沙子,大舅帮我提水和泥,送泥搬土坯。他身体不好,我怕累着他,就让他歇会儿,但只要有空他就干。
  在房子北山处,大舅设计了一个墙橱。墙垒好了,盖屋顶就得请人了,大舅同我先去买檩、梁、麦秸等,又请人把屋顶盖好。内墙是用泥加麦糠抹的,大舅亲自用黄泥水把内墙刷了一遍,这样可以把裂缝的地方糊上,之后又用白粉土刷了一遍,接下来便糊顶棚,并教我怎样油漆门窗屋檐,告诉我刷油漆时先横油,再斜刷,最后竖着刷,他说这活是之前在美院油标语牌练的。
  小屋的门窗是我的两位同学吴垣、陈秉涛做的。窗户用油画框做窗框,里面做木格。两位同学还做了北屋的正子门,大画板(可托裱画,可放在桌子上画大点的画)。
  大舅对盖好的小屋非常喜欢,在小屋内悬挂匾额“爱此茅堂如竹深”,并在里面看书作画。
  收拾庭院种植花木,起名疏园自号散翁
  大舅同我又进一步收拾庭院,布置花木。除了从北京带来的花木外,我们又到木市街买来了木槿、紫荆、丁香、金银花、花藕、迎春、大丽菊、美人蕉等,这些花木都很便宜,几毛钱就可买一棵。一角钱买了一根柳树棍子,没想到很容易成活,几年后长成了大树,每次从集市上买好花木后,我搬运回家,找好位置,挖坑栽好,大舅浇水,隔些日子这些花木就都成活了。大舅指着紫荆树,多次给我讲起廉颇蔺相如和睦的故事。
  前院有一水池子,因废而填了,大舅同我把土挖出来重新用水泥抹好。之后又决定补缸盆,我到撞钟院后湾挖来湾泥,池里浸睡莲,盆缸里浸花藕,我们又到苇湾(现平寿湖)移来芦苇栽在睡莲旁边,又种了扁豆、石竹、美人蕉、大丽菊、玉簪、吊兰、修竹、水柳等。
  经过半年的整修,简陋的小院已变成一座竹木花枝交映的园林。春夏秋三季只见院中花红柳绿,竹影扶疏。阴历五月十三大舅同我一起到西门里、金巷子亲戚家移来了竹子。我问大舅,为什么五月十三移竹,他告诉我说五月十三是竹醉日,是关老爷磨刀日,并告诉我一句俗语“大旱三年,忘不了五月十三”,这天不是下雨就是阴天,因此移竹容易成活。果然这天下起了雨。
  大舅还专门买来苇笠、蓑衣,以便在雨中整理观赏花木。每天在早晚饭前后他都会在院中赏花、修剪、施肥、浇水。那时院中没有自来水,全是我到街上水站挑。春天与初夏时天气很干燥,一天要浇两遍水,水池、荷花缸每天要往里添水,加上生活用水,每天要挑七八担。挑这么多水,我有时感到累,但看到大舅观花能得到精神上的寄托和慰藉,我就感到非常欣慰。
  他自称宅院为“疏园”,自号“散翁”,疏散之意隐含其中,这时作的书画都书写于疏园。
  俯身桌前挥毫泼墨,抬头隔窗观景赏花
  修整后的小屋窗明几净,卧室兼画室内书桌上摆一座石屏,上面的石纹云蒸霞蔚酷似山峰在云雾缭绕中,并放有文房四宝及正在撰写的文稿。茶几、窗台上摆着水石盆景、奇石、古瓶等。墙上挂有圆方相间的四条石屏,也是山云景像多变(这些都是劫后所余的)。墙上所挂紫檀镜框内镶有名人字画,古朴典雅之感油然而生。一张楠木棕绳罗汉床因为较窄,因此每晚床边再接上木板,两位老人才能睡觉。
  大舅经常在居室或茅屋的书桌前撰写文章,挥毫泼墨,装裱字画。风晴雨露中在室内隔窗观望院中花木,又是另一番景象。
  每画必加竹 尤擅花鸟画
  大舅尤其喜欢画竹。年轻时就开始自己种竹,并经常在风中、雨雪中观察竹的情态动势。篱概砌下,皆为吾师,敬其虚心高节,自能得其一二。日久天长,腕底自有风雨。由此我想到了他在画中所画的竹子,几乎是每画必加竹,他画的墨竹,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感受和意趣都是自己的。他说:“种竹五十年矣,溶溶洋洋之意,不觉奔来腕底。”有一次他买来四尺整张旧拓片藻棉纸20刀计2000张,几个月间全部画完。他的老友陈寿荣老师回忆说:“走进他的画室‘知鱼堂’,只见满壁都是墨笔兰竹,如入竹林兰谷,有潇湘微雨,氤氲飘香之感。”
  大舅喜爱花卉,他选择了花鸟画,他也热爱大自然,画有大量的山水画,但后者没有压倒前者。因为他喜爱花卉成癖,创作花鸟画是他最大限度也是最真诚地发挥个性的最佳选择。他更喜欢与那些默默无语的花木对语,在静中领略动的意味。他在艺术创作中不断出现墨竹、石头、倔强的枯枝,不只是为了调剂画面的构成和笔墨节奏,作为文人的审美情趣所积淀的笔墨符号,还流露出他清高绝俗的品格。
  现在回想起来,大舅像经营一件艺术品那样修整那本是空荡荡的疏园,然后又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领略其中的情趣,以慰失意的寂寥。他的悲怨、愤懑,唯有借花木来倾诉。也许他是和着泪水去浇灌那些花木的吧。
  患难之中感受夫妻真情
  常言道,一位成功的男人背后往往有一位默默奉献的女人。大舅绘画事业的大成与舅母是分不开的。舅母陈绮是大收藏家陈介祺的五代孙,这位出自“相府陈氏”的名门闺秀,自幼与叔、兄在私塾读书,是一位知书达理、贤淑聪慧的传统女性。被疏散回潍的日子里,舅母对大舅内心的寂寥和痛楚深深理解,从精神上给他慰藉,在身体上悉心照料,关爱之情在患难时尤显珍贵。
  妻子出身书香门第,是大收藏家陈介祺的五代孙
  大舅事业的大成与舅母是分不开的,舅母出身书香门第,通诗文书画,几十年与大舅朝夕相依,是大舅事业上的知音,生活上的贤内助。
  舅母陈绮(1905-2000),字君绮,又名君瑜,小字嬿娘,是大收藏家陈介祺的五代孙。1924年与大舅结婚,长大舅3岁。这位出自“相府陈氏”的名门闺秀,自幼与叔、兄在私塾读书。除了读四书五经,慑于威严的家规还要加读《列女传》、《教女遗规》等。她由旧学成为一位有文化教养的女子,但她没有进过新学,也未能像同窗的叔叔陈秉忱那样走向社会。她悔恨自己没有勇气去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而听从命运的摆布。命运把她和郭味蕖结合在一起,她把自己的一切才智和力量也都献给了郭味蕖。
  1924年,大舅虚岁17岁,舅母20岁时,两人结为连理。八抬大轿,鼓乐齐鸣,舅母陈绮凤冠霞帔入嫁郭宅。从当年留下的一张结婚照来看,舅母那时也是一位娟美少女。她锦帽下一绺齐整的留海,帽子右边缀一粉色的绒线球,身着大红龙凤团花祅,自是结婚时盛装。这可能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郭陈两家最后一个带有传统色彩的喜庆盛典。
  婚后,舅母陈绮事婆母至孝,事夫尽心尽责,她关心更多的是大舅的学业。有一次她发现丈夫在家中养了两只小鸟,唯恐丈夫玩物丧志,就从旁询问鸟的来由,大舅得知此事,对舅母的用心心领神会,遂将借来的鸟送还。此时大舅中学刚毕业,对未来的前景还未及设计,舅母看他较闲,就从娘家拿来不少书籍、画册、碑拓拓片。大舅对小说之类的书不感兴趣,但对碑帖拓片爱不释手。秋高气爽时节,陈家晾画,他也顺便看了不少。由于岳父家提供的条件,他很快迷上了金石书画考据之学,仿佛对此独具慧眼。
  诸多诗作代抒胸怀,夫妻二人互相照顾恩爱有加
  大舅与舅母被疏散回潍的日子里,对大舅内心的寂寥和痛楚,舅母是深深体会的。在文革中大舅遭受了迫害和无情打击,他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是舅母从生活上给了他关照,从精神上给了他慰藉。有几次他的头被一些人打得出了血,他用手绢包了包,戴上帽子神情泰然地走回家来,舅母给他擦洗,大舅眼神坚定执着。两位老人谁也不说话,用心在互相鼓励。舅母写了好多诗道出了大舅当时的心情与处境:
  冰雹风沙如刀剪,柔弱心苗被摧残。落实直到念年久,未得展眉度晚年。
  辛亥疏散住潍城,内心郁结对书空。广植桃李成泡影,有职无课一身轻。
  惟有书绘堪自遣,洗却铅华画梅松。笔墨写到淋漓处,能使前贤畏后生。
  这是舅母诗作《家居》中代大舅抒怀之句。大舅这位不善言辞的人胸中积有许多的话要借笔墨来倾吐,“惟有书绘堪自遣,洗却铅华画梅松”即此之谓。
  舅母在大舅的生活上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两人的恩爱也体现在生活的琐碎中。舅母很会做饭菜,经常做一些时令食品。春天做春饼,夏天用碗荷的荷叶包上肉馅,蒸荷叶肉,院中的木槿树每当夏秋之季开花不断,舅母经常摘下来和上面蒸着吃,并将荷叶肉、木槿花分送给周围的邻居及亲友品尝……
  舅母也总是依着大舅的口味做饭,大舅平时最爱吃鱼,而且是清炖的,吃馒头都是吃方的,从来没吃过圆的。吃煮鸡蛋都是蘸着酱油吃,并爱吃红萝卜炖肉,而且肥肉要多,炖出来的肉和萝卜都是白色,不细看很难分辨哪是萝卜哪是肉。大舅有高血压等病症,按医生的嘱咐,含胆固醇高的食物要少吃,但他知道自己所患病症很难治,因此也不太在意。
  在大舅写作画画忙碌之时,舅母会沏上一杯淡茶端到他的面前,大舅报以微微一笑。舅母的腿曾受过伤,冬天怕冷,大舅总是按时将暖水袋装上热水,拿来给舅母暖腿。
  做画赠妻表深情
  大舅在晚年为舅母画了很多画,并题上了一些诗句,在一幅《月桂图》中题“但愿人长寿,千里共婵娟”,画面上丹桂盛开,枝干遒劲洒脱,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有花好月圆人寿的寓意。表达了大舅祝舅母健康长寿的美好祝愿。
  在一幅《梅竹石图》中题曰:“辛亥七夕大雨滂沱至晨始放晴君绮 蒸木槿花饭饷予乘兴写此”。画面上白梅傲雪绽放,墨竹迎风摆动,奇石嶙峋沧桑,顽强的生命之力沁人肺腑,并把舅母蒸木槿花的事题在画面上。
  大舅为舅母作的《蕉竹图》题:“墨笔漓漓千万幅 报答平生未展眉”,此幅画有竹子、芭蕉、月亮。大舅的次孙郭远航携此画到央视鉴宝栏目,故宫博物院书画鉴定专家金运昌先生动情地对这幅画的意境做了讲述:古代把竹子比做君子,把芭蕉比做美人,月夜之下竹蕉掩映,使人联想到两位老人花前月下,风雨之中相濡以沫,荣辱与共,情深意切的场面。
  1971年大舅赠舅母《卧游册》,从跋语中,大舅对舅母的感激之情尽在寥寥数语中表达。从结婚开始对他在学业上的督学、生活上的料理,尤其是病中服侍左右,无论是调节饮食,医药之繁,招待宾客等,对舅母的付出,大舅一一铭记在心。
  舅母会吸烟,有时做家务时边吸烟边干,给人的感觉是遇事沉稳。她与大舅有说不完的话,每天一起床,两人先聊一会儿天。舅母晚年时仍读书看报、写信、听新闻,思维敏捷,无疾而终,享年95岁。
  对求教者总是有求必应
  大舅在潍坊时,社会上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有求教的,也有求画的,大舅总是有求必应,对于求教者,他都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看画、讲解、示范,从构图、笔墨、结构等讲得明明白白,有时都讲得错过了吃饭时间。大舅经常将未完成的作品挂在墙上,自己审视的同时,问我应该怎么画,下一步在哪儿画,画什么,大舅把我当成画友对待和我探讨,这一段艺术启蒙经历对我一生的绘画起了非比寻常的重要作用。
  对持画求教者,不厌其烦为其讲解
  在我的印象里,大舅慈爱深情却不露言表、学富五车却少言寡语、英俊魁梧却衣着简朴、志趣高洁却平易近人。他自幼接受严格的家教,又生活在一个优越的治学环境中,经历过复杂曲折的社会生活,逐渐养成一种静观、养心,不事交际、外静内秀的品格。他是位不苟言笑的人,高兴时只微微一笑,极少笑出声来,从没有高声说过话。他不会说人长短,也不会恭维人。他最讨厌钱,从不数钱,也不理家务,却自设过一本“买物册”,将自己所购文物字画一一详记。
  他生活极有规律,早上起床后,漱洗完毕,就拿起笤帚到院子里扫地,或者在院子里散步。吃过早饭就坐到画桌前画画或写东西、看书。每次画完以后,总是将笔和盘子洗净,用毛边纸擦干,将水盂里的水换上清水,把桌子上的墨迹揩掉,把笔墨纸砚都摆得整整齐齐,屋子里总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内家具隔段时间就让我帮他调整一下,他说这样既有一种新鲜感,还能保持室内角落的干净。
  大舅在潍坊时,社会上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有求教的,也有求画的。大舅总是有求必应,对于求画者,他都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看画、讲解、示范,从构图、笔墨、结构等讲得明明白白,有时讲起来都错过了吃饭时间。大舅的挚友、著名画家徐培基老人的得意门生胡有民也经常带着自己的画作,来拜访请教大舅。有一次胡有民来时正碰上大舅在认真临帖,为老人活到老学到老的态度深受感动。
  向大舅求教的人中自然也包括我,虽然那时我不会画国画,但爱好绘画的我经常在单位办黑板报、宣传栏等,那时只能画红旗、天安门、松、梅等。有时我将自己画的一些报栏设计图让大舅看,因为大舅学过西画装潢设计,设计过很多书籍封面等,因此对报栏设计并不陌生。他亲自用毛笔蘸着颜色将国旗、鲜花等用装饰的风格画出来,他做得是那样的认真,还将颜色的搭配告诉我,即什么样的颜色在一起协调,如黑与红、黄、绿等在一起显得红格外有气魄,绿格外鲜亮。舅母有时也在旁边提出自己的见解,那个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在潍两年,平时言谈总离不开绘画
  大舅在潍坊的两年中我有幸与他朝夕相处,他的人品、学养、绘画技巧以及处世态度,使我在人品的修养、学习绘画等方面都受益匪浅。大舅的三儿子怡孮谈起此事时对我说:“笃珍,你比较幸运,两年中与你大舅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耳濡目染,你学到了好多东西。”
  大舅在潍坊的两年中,我发现,他平时的言谈以及与来访客人的交谈中,谈的内容都与画有关,许多画家的名字如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李苦禅以及泼墨、写意等术语经常被提及,大舅的卧室兼画室内墙上挂有一些大师的作品,我记得有李可染、李苦禅、吴作人、齐白石,还有大舅的山水画小品及书法对联。大舅经常给我讲起这些画的笔墨特点,还有这些大师的绘画风格。
  有时我会照着大舅的一些画稿临摹,有时也画一些竹子、梅花题材的小画让他看。大舅会细心地点评,并亲自示范。
  大舅对我说,学习绘画要多听、多看、多练习,并要多观察所画植物的生长规律。正如王端先生给他刻的一方闲章中所说“从大自然中来”。他还让我阅读他收藏的徐渭、任伯年、赵之谦、郑板桥等人的传记、画集,使我逐步品味他们的人生经历及在绘画中所表达的思想情感。
  书中所讲的很多东西我不太懂,我经常请教大舅,他经常鼓励我并耐心地给我讲解。从写意花鸟画的临摹写生和创作,以及用笔、用墨、赋彩,使我对写意花鸟画有了初步的认识。让我至今在绘画创作中,都继承着他所倡导的思想、观点、灵魂、理念。
  大舅回到家乡共度过了两个春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71年的春节。除夕中午大舅兴致很高,他取出照相机,让我为他拍了几张照片。那天一盆迎春花正在盛开,将整个屋子映得满是春意。
  那年除夕的年夜饭在那个时代是比较丰盛的,其中有潍坊特色菜芥末鸡,还有大舅最爱吃的鱼,他平时不沾酒,破例喝了些红酒,他谈兴很浓,讲的最多的是以前过年的风俗。大约八九点钟,街上鞭炮阵阵,大舅披着黑棉袄,乘兴展开一幅四尺横幅对开的纸,准备画白梅。只见大舅下笔推拉翻滚,变化多端,如惊蛇入草,阶前扫叶。不到片刻工夫,一幅神完气足的梅花就展现在眼前,我惊叹不已,至今忘不了那个场景。
  梅花在古代是君子的象征,我想他画这幅画除了表现梅花凌霜傲雪的风骨之外,更表达了大舅对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期盼。看大舅作画是一种享受,大舅作画时龙飞凤舞的笔法,疾风迅雨的速度,使我惊叹不已,我在旁边磨墨理纸静静观看,情绪也随着大舅作画的节奏起伏跌宕,渐入画境。
  边作画边讲理论
  大舅作画喜欢一边画一边与看画的人交流,每当这时他便给我讲作画应该注意的要点,我只顾全神贯注观摩他挥毫,有关绘画的理论多记不清,尽管这样,能记住的一些理论对我的学习、创作也起着指导、鞭策作用。他对我说中国画落款的形式从整体上讲“上宜平头,下不妨参差,画以单款为佳;封边单行长题称一炷香”。又说:“花鸟画构图,一边实的东西不能超过二分之一,画荷花大叶墨色变化要丰富。小叶色彩宜平。画花卉,花朵若整,则叶要碎,碎花则整叶。两花相并列花形不可雷同,大小、方向、形状应有变化。花中出枝应注意主干、副干,破枝要注意穿插得当……”
  大舅教我画墨竹的方法,他说:“竹子在花鸟画中的作用如同中草药的甘草,起调和提神的作用。画面乱了可加几笔墨竹,墨气不足加几笔,色彩太火了也可加点墨竹,因构图的需要更可加几笔墨竹。所以学画的人一定要练好竹子,梅兰竹菊是花鸟画的基本功。”他告诉我盖章时一定要根据画面用色,如果画面红色太多就要少盖印章,如画面空疏就须多用印章。还对我说画好后要晾十天左右才能装裱,不然就会跑墨。
  大舅经常将未完成的作品挂在墙上,自己审视的同时,问我下一步应该怎么画,题多少字,多字还是穷款,横题还是竖题,图章怎么打,打几个,打在哪里。我当时不知高低,却总是很大胆地发表我的意见。大舅把我当成画友对待和我探讨,不管最后是否按照我的说法办,大舅总是鼓励我,并耐心讲出很多道理来,现在想起来,这一段艺术启蒙经历对我一生的绘画起了非比寻常的重要作用。
  病榻上仍尽力编写书稿
  由于繁重的体力劳动及遭受无情的体罚,大舅患上了脉管炎。在忍受着精神的巨大痛苦和病痛折磨的同时,他仍竭尽心力地工作,在自知不多的岁月里,进行着最后的拼搏,夜以继日地忙着,以惊人的毅力整理了《明清四画人评传》、《疏园集》等作品,《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的初稿就是躺在病床上写的。
  晚年心境变化大,更喜泼墨写意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舅被打成了“牛鬼蛇神”,繁重的体力劳动及无情的体罚最终使他患上脉管炎。由于没有及时得到很好的治疗,脚面肿胀逐步发展到影响走路,穿鞋时几乎穿不进去,他的身体正日渐衰瘦。一条腿粗,一条腿细,有时肿到大腿。后经过多次治疗,未能见好。
  带着病体,大舅隔三差五地参加街道上组织的批判会、学习会,隔几天又要戴着红袖标坐着板凳在街头值勤。潍坊的乡亲显然比京城的红卫兵要善意得多,使他也稍稍获得了艺术创作和著述的机会。历史竟然这样安排了他的晚年,忍受着精神的巨大痛苦却在竭尽心力地工作,他在自知不多的岁月里,进行着最后的拼搏,大舅夜以继日地忙碌着。
  大舅胸中曾积有那么多的画材画稿,他曾经创造了山水与花鸟画相结合、工笔与写意相结合、泼墨与重彩相结合等花鸟画的新路,去改变流行已久的水墨至上的文人画,但此刻唯喜泼墨写意。由于环境的变化特别是心境的变化,他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一个纯水墨写意的阶段。写意就是用如倾如泻的笔致,一吐自己的胸怀之谓,大舅的晚年所进入的正是这样一个境界。
  应该特别提到他晚年所画的几幅手卷,一气呵成,尽情发挥了笔墨的表现力和横构图的特有气势。他自己也仿佛特别得意,在题句中每每流露出可与古代文人画大师媲美的意味。如《兰竹》题曰“请看笔墨淋漓处,不数青藤与白阳”,《梅竹》题曰“非巢林子,粥饭翁町径也,知者鉴之”;题《竹》曰:“使文与可、苏子瞻、李息斋、吴仲圭见之,亦当掀髯相许;把袂入林中,味蕖狂发,后之览者勿罪”;题松曰:“老龙睡起才伸爪,抓破青天一片云,正不必作前人墨奴也。”这儿所说的狂发,是完全不同于“文革”前的一种心态,而类似于古代文人画家的一种心态,所以在笔墨上也有“笔墨写到淋漓处,能使前贤畏后生”的那种升华。但文与可、苏子瞻等古代画竹之人携其“把袂入林”的遐想,与他的新花鸟画观恰好相反,晚年遭浩劫的他,恰恰进入了他曾一再表示与之断绝的荒凉索漠,牢骚不得志的情境。
  大舅还自学裱画,自己动手染绢,自制棍杆,创作了花卉、山水条幅近百幅,有的自己动手裱好,并分赠一些给亲友,把写生的花卉画稿都分门别类装袋保存。在他生命旅程的最后两年,还找到并充分利用了另外一种抒怀的艺术形式——对联,所撰所书对联超过画作,也集中体现了他的文采和书艺水平。
  病中整理作品,写成《十六讲》初稿
  大舅有两方图章,在很多画上都用,一方是取诸怀抱,另一方是寤寐求之。两方图章的印文体现了他对绘画艺术的不懈追求。当重病危及生命的时候,他又多么希望能争取时间把一生实践的经验总结出来留给世人!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就像要出远门整理行装一样,从未有片刻休息,病情稍有好转就伏案写书作画。
  他平时写作时不能久坐,因坐久了腿会肿得更加厉害,因此经常是半躺在床上在背部垫上被子,把文稿放在枕头上写作,经常到了吃饭时间还不住笔,舅母三番五次催他吃饭,有时热了再热,方才停笔。由于以前的全部文稿、教材、讲义和参考书都被抄光,给写此书带来了困难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写得感到太累了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正在他夜以继日地写作时,得了流感,半月多仍不见好,烧至39度才卧床一周。冬天室内较冷,睡觉时身上盖着被子,头上戴着毛线帽子。
  他生病卧床时有时对我说现在喜欢白天,因为身体的原因,他经常觉得过了今晚不知能否到明天。他每天忙碌,更贴切地说是在与时间赛跑。他以惊人的毅力整理了《明清四画人评传》、《疏园集》等作品,《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的初稿就是躺在病床上写的。
  他非常注意仪表,这也与他为人师表有关系,在他身体好的时候,每月到理发店去理一次发,病重卧床期间,不能出门,这时都是好友韩雨坪带着理发工具来家给他理发,虽然不如理发店理得那样专业,但他已感到非常满足。
  在整理他的遗稿时,我们发现《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他又重新用毛笔抄写过一遍,因为身体原因,后几讲抄写得歪歪斜斜,字已经不能成行了……由此可见,大舅对《十六讲》的重视。他汇集了毕生经验和全部心血,通过花鸟画史、论、法研究塑造了自己的学者型艺术教育家的形象,也把半工简语体花鸟画推演到学者化和学校化的层次,是花鸟画教学的一套完整的体系。它将永远被记载在花鸟画教学史上,使子子孙孙受益。
  总结研究经验传授创作技巧
  《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体系完整,史、论、法交辉,可以说是郭味蕖对花鸟史的研究、花鸟画理论的探索、花鸟画教学的实践经验,花鸟画创作技巧的总结,是其理论修养,生活实践,技法训练三轨同步的教学主张的具体方案,是郭味蕖一生创作、教学、研究的结晶,是其多方面学识和修养的最好体现。如果说,人的一生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进行自我塑造完善的过程,那么这部著作就是在建国初期,一个学者型的花鸟画家,一位中国最高美术学府的花鸟画教学者,进行自我塑造完善的总结。
  《十六讲》特别强调了创作技法是有原因的,郭味蕖早年就立志进行花鸟画教学改革,他认为要创造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所突破的新花鸟画,重复古人的内容、意境乃至笔墨都是不行的,单纯的笔墨练习,以临摹为主的教学方法已不适应,这就迫使我们不能忽略理论修养、生活实践和技法训练,而且他特别强调三轨同步、互补共进。这也是他自己努力实践的创作道路。
  他认为作品应该有强烈的时代感,这不仅仅是表现的对象应该来自现实生活,更重要的是作品要把握社会生活情调的基本规律。他强调花鸟画家必须不断深入社会、亲近自然,没有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就没有表达生活的内在精神和表达自己感受的深度。《十六讲》从花鸟画创作的角度讲了思想、生活、技巧、构图、笔墨、色彩之间的关系。
  返京未果突患中风离世
  1971年夏,大舅突然病情加重连续卧床,12月初,大舅听说周总理要邀请老画家为我国驻外使馆画一部分画,他积极做回北京的准备,可又听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北京将清理外地人员,建议他暂不回京,他心中怅怅不乐。就在这期间,一天清早起床时,大舅因起床过猛突然摔倒,医院诊断为脑溢血和血栓同时发生导致中风昏迷,终因环境和条件所限,抢救无效,于12月21日下午6时去世。
  突然摔倒,中风昏迷已是病危
  1971年夏,大舅突然病情转重,连续卧床,我发现大舅的病腿粗胀并呈紫黑色。在大舅生病期间,我曾请张奇文、王奎里等名中医来家给他诊脉、看病。
  大舅的病时好时坏,有时我去请大夫时,携大舅亲自书写的纸条:“每欲赴院就医,又苦难于步履,深望先生公休之暇,挪忙莅余一诊,幸甚感甚”。所请大夫每次都是有请必到,有时看到大舅带病写作,无不为之感动。每次把脉开药后,嘱他注意休息,但只要身体稍有好转,大舅就又开始他的紧张工作。
  记得大舅生病卧床时,正赶上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他让我把车推到他的病床前,他上下打量后高兴地说:“这就好了,以后买东西不用用手提了。”
  1971年12月初,大舅听说周总理要邀请老画家为我国驻外使馆画一部分画,他积极做回北京的准备,可又听友人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北京将清理外地人员,建议他暂不回京,他心中怅怅不乐。
  一天早晨,大舅因起床过猛,突然摔倒,我赶紧找来同事、亲友七八人用地排车将大舅拉到人民医院,大舅的学生张绍良早已找好大夫在医院大门口等候,经医生诊断为脑溢血和血栓同时发生导致中风昏迷,大舅已进入病危阶段。
  因在文革中对大舅的一些错误宣传,大舅住院后,医院方面并不是很重视,表哥们打电报给北京有关领导汇报情况,领导复电医院方面:尽一切力量,积极抢救。情况马上就有了改观,在很短的时间内,医院的内科、外科、神经科的医生像走马灯似地轮流到病房诊视,但已无回天之力。
  病重失语,抢救无效卒于故乡
  在大舅病重期间,几位表哥陆续从长春、北京赶到潍坊,当时老人虽已失语,但神志还清醒,他先是激动万分,后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们,那种对生活对亲人无限眷恋之情尽在不言中。
  绵孮表哥来得晚一些,怕老人太激动,便一直在病房的走廊上等着,由我去转告大舅的病情。在大舅临去世前的几天里,舅母不避讳周围的亲友,上身始终伏在大舅的病躯上,两位老人相拥在一起。直到大舅进入昏迷状态,舅母才由莫孮表哥陪同回家了。大舅临终时,只有绵孮表哥、怡孮表哥与我在场,两位表哥对老人说了好多话,主要是说他的一生无愧于天地,总有一天会有公正的评价,他未竟的事业我们将会永远继承。怡孮表哥坚定地表示一定将画画下去。我看到大舅临终时的痛苦状态,回想起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及他那慈父般循循善诱的教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几次跑到走廊上,任凭悲痛之情宣泄。
  大舅终因环境和条件所限,抢救无效,卒于故乡,时间为1971年12月21日下午6时,记得这天正好是冬至的前一天,悲痛中的舅母作诗悼念:
  他日戏言诗后意,今朝真到眼前来。
  毕生心血为艺尽,手迹珍存不忍开。
  仍将旧思怜子女,也曾因梦诉离怀。
  只求一息君存在,生死离别实堪哀。
  葬礼冷清,只亲属送最后一程
  三天后,大舅的遗体由从北京陆续赶回来的表哥们与我护送到位于潍德路(现安顺路)的火化场,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不允许有任何祭奠仪式,场面很冷清,只有我同三位表哥默默地站在那里为大舅送上最后一程。我们深深地向大舅三鞠躬,他的遗体身着黑色呢子制服,外套黑呢子大衣。大舅的遗容安详,若有所思,仿佛正沉浸于漫步山川园林的愉悦之中,或是正构思他将创作的宏幅巨制。他远离了世间的纷扰,远离了尘嚣。
  遗体火化前,怡孮表哥将大舅常用的、最喜欢的两支毛笔和一顶墨放到了他大衣右侧的口袋里。这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大舅您一路走好”。我们在返回的路上,脚下的雪,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已开始融化。
  大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那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百折不挠的人格魅力,让我由衷地敬佩。他那热爱生活、热爱自然,为绘画艺术而孜孜不倦、寤寐求之的大家风范令人仰慕。在与大舅相处两年的日子里,使我懂得了做画先做人的道理,他的一言一行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使我得到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补开追悼会  举办遗作展
  1979年2月,郭味蕖去世后的第八个年头,中央美术学院党委作出“关于郭味蕖同志问题的复查报告”,推翻了历次运动和“文革”中的错误结论及诬蔑不实之词,宣布“郭味蕖的成分应为自由职业者。1956年关于郭味蕖成分为地主的结论和1969年郭味蕖成分为地主兼自由职业者的结论均应撤销。肯定他到美院后,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在花鸟画推陈出新方面有一定贡献,建议为郭味蕖同志补开追悼会,举办遗作展览。”  1980年1月,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郭味蕖追悼会隆重召开,会场前垂着两条长长的挽联,是国画系师生为郭味蕖先生写的:“想满园桃李春风犹暖 惟寒岭竹梅冰雪更鲜”。文化部部长黄镇、林默涵等领导送了花圈,姚仲明、吴作人等参加,由朱丹同志主持,陈沛同志致悼词,悼词中对郭味蕖因“四人帮”极左路线迫害最终因病去世表示出深切哀悼,对郭味蕖的思想和工作表现,对其艺术教育上的成就,对其所从事的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研究,尤其是花鸟画的创新精神及其开辟的新途,给予高度评价。
  郭味蕖的遗作展于1980年1月24日在中央美院陈列馆展出,有100多件作品。叶浅予、李苦禅等出席观展,会标大字请吴作人书写,前言是郭怡孮请叶浅予作的。遗作展后来又在中国美术馆、潍坊等地展出。《写意花鸟画创作技法十六讲》等著作及各种版本的画集也陆续出版。
  1992年,潍坊第九届国际风筝会期间郭味蕖故居陈列馆在疏园基础上落成,前院花丛中是著名雕塑家钱绍武为郭味蕖做的塑像。2008年郭味蕖美术馆落成,现在两馆又实现统一运作,郭味蕖故居进行了整修并重新开馆,举办了中国书画名家馆潍坊年会暨二十世纪中国书画名家馆馆藏精品联展活动。两座场馆的正常运作,接连不断的高规格艺术展览的连续奉献,都是对郭味蕖的最好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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