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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8-12 13:05
鄌郚总编

长笛手‖密州(长诗节选)

  【公社诗歌】
  长笛手,男,70后,山水画家,著有《长笛手和他的旧歌》《站在夜晚的风中》等,现居洛阳。
  ▌密州(长诗节选)
  文/长笛手
  1
  从相州往南,20公里,穿越轻微的繁华。这是密州。
  重华的眉毛在人工移植的柏树间,舒展着,
  人工的表情,具有政治的难以表达,和暧昧。这是诸冯,
  是三月,是三月的开发区,开发区的南面正经历着
  密州有史以来可能的革命。
  “新和旧不仅仅是一种说法”,
  可能的揣摩肯定远离未知的蓝图,像一位旅客,
  暗自猜测:目的地是否经得起他不慎的造访?而城市在改变,
  抽走另外的骨架,一些建筑总是要塌陷,一些建筑总会在你
  毫无防备之下割断你过于忧虑的视线。另一些建筑
  肯定难以被更多的人关怀。
  感情的后现代主义显然与城市的建设无关,空间的,时间的,
  择端的清明,居士的超然,十万人家的后裔总有人在诵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总有人在低价的宣纸上重染,
  或者留白。我,一个旅客,密州是否属于我其中的一个站点?
  毫无定所的日子,总会被自己制造的风雨淹没,
  不是臆想中的十年,不是十年磨一剑后,发现的另外的剑光!
  那怎么可能是一抹剑光?是密州夕阳的余辉,是南来的尘埃,
  悄悄弥漫于四通八达的道路。是否能准确地看清其中的一条经纬?
  是否看清那条经纬宿命地分割完你喘息的生机?
  左边,或者右边,理性的现实主义,和茫然无措的行走,
  大梦或许无边,而在密州,在偶然停驻的默想中,
  在你看见一只蝴蝶轻微地扇动懦弱的翅膀
  当密州,再一次进入漫长的黑夜,有谁在喃喃自语:
  如是我闻,大音稀声!
  2
  十多年前,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是我?还是另一个人?
  一辆陈旧的人力三轮车,载着他,从密州路转入和平街,
  转入了这个小城前途未卜的年代!
  现在,在我的叙述里,他已经在忐忑地浏览想像中的密州之地:
  葳蕤的果槐,灰暗的楼宇,和他不被人注意的思想,以及偶然的
  某位老者的咳嗽!时光多么容易掩盖真相!
  人流还是熙熙攘攘的,他们几乎是任何年代不变的构成,
  人群中,他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人,是踌躇着,在多年后
  不敢轻言创造的人。哦,犹如一度熟悉的事物,
  被迫成为被弃遗的背景。像瞬间的微风,吹皱沧湾古老的水面。
  对于乏善可陈的回忆还需要回忆吗?“如果不是我,
  会有另一个人来到这里,试图看清他所处的时代!”
  就像他经过桃林,没发现一棵桃树,而桃林还是那个静谧的小镇。
  看清眼前的事物肯定是艰辛的,生活还在继续:
  在蜗居多年的乡间,春天一如既往地打开所有植物的叶子,
  我们还是如期迎来六月的黄昏,和黄昏后一声声
  布谷鸟的鸣叫!就像他怀揣青铜的声音,背负一个城市的荣辱。
  没有任何企图的双脚,在1994年的秋后,在被人们称做龙城
  的土地上,总是显得步履蹒跚。只保留片刻的迟疑。
  3
  如果能够保持沉默,那就沉默吧,像五月的麦芒
  经不起微风的击打,暗夜里的黑,那些冰窖中的抽搐
  那些未曾经历炙烤的……最后一片土壤,
  是的,它不是流萤,不是你臆想中的暧昧,和疯狂。
  而是辗转多年,透过苍苍白发间,唯一的眼神
  和为你储存的忧伤!总有些事物在消逝,
  总有你所不能洞见的悲愁,犹如飞鸟一闪而过的痕迹。
  忘记吧!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也没有心灵中
  反复设想的最后的晚宴!因为你是冷的,
  比冷更冷;因为你是热的,比热更趋向黑暗……
  还是在久违的河边徘徊,或者回忆
  不再阅读高原上最圣洁的植物吗?你也不再点燃那棵
  霉迹斑斑的艾草!哦,不再记得了,忘记了吧!
  像此时,我是否有勇气告别今天的日落,心灵的日落?
  请忘记冰雪间的一丝暖气,生命中的氧,它不在你那里。
  夜色漫上来了,越来越模糊的笑靥,
  令人窒息的神态,和柔软的细语。密州,让我告别和忘却吧,
  那曾经的爱恋和迷醉,那来不及验证的时光!
  越来越深的冷! 之后,还是越来越深的……冷!
  4
  这是三里庄一个小小的蜗居,浅蓝色的窗帘,
  终于将外面的黑,隔绝,
  或者蒙蔽住我的视线。一定是黑的,一定有你看不见的事物
  就像一个国家的政治,更不懂里面的黑。
  但,并非什么也没有,桌子,或者过时的电脑,
  也许右边的墙斑驳着布满污垢,左边的书架可能有五本书,
  而天花板,是你最忽视的建筑平面,
  它覆盖着你,当然,也阻挡着着天空中偶尔落下的雨滴。
  没有人了吗?醒着的,睡着的,苟延残喘的,
  可能的布道者,不是你的同路人,
  除了你,和你脚下的地板革,在日光灯的照射下,
  在你喃喃自语的“我”的声音里,在你的姓氏和心脏之间:
  “破烂的套子,我的手指最弯曲的部分,
  握住未曾使用过的杯盏“。
  阅读声几不可闻,三米远的宽度,七米远的长度,
  来回的踱步,暴露一个人的忧郁和踌躇,
  石英表告诉你现在是凌晨四点了,布谷鸟的醒来,
  再次让你知道一个人只需要一双耳朵。
  “其实,这就是世界的核心,你醒着,而更多的人,在睡着”!
  5
  正午之后的时光。他停留下来,在巨大的广告牌下,
  抚摸着这个时代的广告:空心的,或者实心的,
  与真假几乎没有联系。下午的阳光不算热烈,
  照在他的脊背,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唯一的影子,
  正移动在前面,比173cm的身高要长。
  路过一个城市最美的街:和平街,与一只苍蝇擦身而过,
  龙城市场的拐弯处,邂逅一个妖冶的少妇,似曾相识的人!
  他暧昧的目光,犀利的一窥,又若无其事。
  与一个巡警相遇,是在四点多钟,他只看见模糊的警徽,
  在一棵什么树的阴影下,轻轻一闪,
  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一丝萤光。
  反复途经的一段路。他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同一道路上的人,我是其中之一”,有时候,
  他自己也不懂得说话的意义,不懂得如何鉴别话语的真假。
  腋下的公文包越来越重了,他停下来,
  开始怀念另外的那辆自行车,破旧,而骨架结实,
  能承受他意料不到的重量和风雨。
  下午六点钟,他回到了古旧的建筑物前,储满图书的建筑!
  他曾经站在这里,踌躇满志,用瘦弱的胳膊倚着断墙。
  而现在,他只是把手杖敲打着墙砖,
  自言自语:“多么长寿的建筑呵!它还在”。
  6
  要说的“密州”,就像昨夜的桃花,零落而缤纷,
  十年磨一剑,而十年后的桃花,零落在满目苍夷的另一道丘壑。
  水尽山穷处,衷爱的鸬鹚,何时陷入蓄谋已久的沼泽?
  重叠的旅途中,被自己遗忘的记忆!多舛,而不苍老!
  总有些时光,一场旧梦的情节,不会被复制,和粘贴。
  犹如一把剪刀的锈迹,封住日益尖锐的词汇,那些被遗弃的锋芒,
  薄暮的一抹余晖吗?举步倥偬中,你设想的手杖依然高过乌云。
  过河的小卒何须回首狰狞的楚汉?平原沃野终止于内心的萧瑟!
  拈花一笑,你的背影,掩盖多少河山。
  风生水起时,我们的琴弦一一颤动,弥漫生命中所有的长亭,
  或者短亭!在半岛的黎明,爱人,你的手掌轻轻拂过昙花的枝叶,
  朦胧的目光,远眺着春天正一步步走来。
  7
  每片叶子张开的声音,蛰伏的昆虫小小的呻吟,
  我想像着你们的出现,日复一日的等待,漫长而不惆怅,
  请省略面朝大海的忧伤!省略一个人更多的蛊惑!
  安宁的夜晚,回忆着细微的情节罢,那小小的幸福,
  来自片刻的微笑!和夕阳余晖下的背影。
  那小小的幸福,是不是缠绕一生的巨大的福祉?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忘怀背后融化的雪花,
  黯然的云层,未来不可预知的荆棘,和风雨!
  我爱的人,你的回眸,是怎样一种幸福的沐浴?我沉默着,
  只是静静的想你,想一份淡然而丰盈的日子。
  远离那一片密州的土地,甚至来不及回望触目沧桑的丘陵,
  是的,我命中的丘陵地带,它覆盖着多少陈年的旧伤?
  揭开最后一页,亲爱的,那里有我瘦骨嶙峋的墨迹,它的瘦削,
  足以撑起任何的塌陷吧?你是我生命中最精彩的章节,
  就像踌躇的夜晚,打开充盈的灯光,那一抹清澈的暖流,
  来自你坚定地眼神!我爱的人,总有一种情感,它被叫做爱情,
  总有一种选择属于我们,相携的双手,足以温暖今生罢?
  ……而不是来世!
  8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而潍河……那些河滩上生生不息的作物,
  那些代代承传的生灵,浸染尘世,生机勃发,不显纤弱。
  桔梗,刺楸,侧柏和银杏,我想起你们,
  还有潍河岸边的垂柳,十月飘摇的芦花,倔强的蒲草……
  沿着普庆逶迤而下,潍河,盛满十老的遗风和张氏四逸的陶然,
  放鹤园的唱和销声匿迹,归去的鹤声,逾越五百年的风霜,
  琴声萧瑟,抚琴的手搬不动汉时瓦砾,和潍水之战的盔甲,剑戈!
  远离故乡的记忆是否残缺?啼血的子规,不期而至的水鹭,
  在你们栖息的岸边,坐井观天的书生,单薄的衣袂
  拂不起一粒潍河的沉沙。木秀于林,大风呼啸的日子,
  折断的翅膀肯定激不起潍河的浪花,
  又如何捧起倾轧的世界,从中辨认故乡的胎记?
  二月的黄昏,一个人终止在河滩上的梦游。
  噩梦是不需要装饰的,就像被污染的河水,她,还是被叫做:
  潍河!
  9
  大水!大水之后,淘洗的世界多么清澈,上游的鲤鱼,
  不必理会下游的蟾蜍。目所能及的山丘比南部的丘陵更低了一些。
  更高的山峰不在现实中的密州。
  掩门而去,半裸的青苔,会留下谁的脚印?洒落一地的佛珠,
  微弱的与手指的碰撞,有声能闻无声也能闻!而一个人的叹息,
  会在黎明时分,化为一地檀香。在自己的蛊毒里:
  你的洞见,是不是缘来已久的虚空?无为者的亡灵,是草,是木,
  是你转身掠过的三世繁华!
  未曾离开何须归来?丹青现处,病入膏盲的骨骼是你自己的青山,
  绕过潍河唯一的湿地,浸润的蒲草和青稞,
  大河依然东去,聆听着青鸟的呢喃,请淡忘你留白的部分:
  那些人们暗自猜测的虚墨,或者云霭!
  路漫漫其修远兮!半岛的边缘,大地复苏的声音,正弥漫开来……
  10
  岭上麦黄岭下青,熟稔的场景,来自霞岗村的南面,
  止于学究村北。一路蜿蜒而下,
  一条长蛇的头部和尾巴,成为臆想中的山川,
  而她不是。丘岭只是一个敦实的汉子,沉浸于五月的布谷鸟声中。
  仿佛昨日,远山藏于晨钟,汗水止于暮晚,
  倏忽长大的孩子,往西的目光终于看清一脉相承的斜坡。
  仿佛多年后,你在无辜的白纸上试图描绘乡村的幸福——
  而幸福是多么容易遗忘的词汇。在芒种之日,
  潍河的水位低了下去,麦穗垂首,乡亲们的目光低了下去,
  远来的乌云也低了下去。低到那道丘岭以下——
  你总恐惧此时不期而来的雨水!
  你写着,或者在回忆着,以曹家泊为中心放怀天下,
  往东,那是一座名叫巴山的山,
  潍河平原唯一的高峰,海拔200米。
  曾经神往的山,后来也被称谓小丘。深入它稀薄的丛林,
  却能呼吸到野兔的气息,偶尔的花斑蛇总是肥硕的,缠绕着荆棘,
  吐着信子,阻止你一次次采摘酸枣。
  一个人的成长必然留下一条蛇的印记。
  你写着,尽管那时难以揣测山的沉默,和一只蝈蝈的鸣叫。
  唯一兴奋的是自由地攀爬,不去理会隐藏于碎石下的蝎子,
  邂逅的野花,记不清它们的名字,只记得芳香和叶茎。
  一直困惑,所谓的大山为何没有悬崖,悬崖的边缘,
  你大可想象自由落体运动,触及松针的刹那,双肩生出翅膀。
  像白梅绽开于大雪,像一滴汗水落于尘沙,单薄的身躯,
  在巴山的腹地,若隐若现。山风袭来,你写到:一只飞鹰的影子
  仿佛被风吹动,穿过我的额角陷入草丛,不见影踪。
  山顶上,深不可测的黑洞恍惚冒出前世的影像,
  隔开被刺槐蒙蔽的岩石,纷乱的脚印在一个深夜遁去。
  那个放牛的娃娃自言自语:多么健壮的坟冢!以山为冢的时代,
  是怎样的时代?以神话阻挡人们登山的看林人就是我的远房叔叔,
  ——当他的传说日益加深,当他弥留之际,告诫我不可登山望月,
  当十年后我重返旧地,清晰地想起他的喋喋不休:
  那不是山!不是!
  11
  公元1075年,春日渐老,大风起兮却没有一片云朵飞扬。
  已经没有力气仰望天空了:马车迟缓地拖出城门,
  拉车的人瘦骨嶙峋,他需要找一处不拥挤的地方,
  埋葬自己的孙女。也没有力气悲恸,他的叹息
  是否能惊动刺使大人?城南三里的常山,春深草木枯,
  大风带来的惊颤,让山体抖了三抖
  即使风不起,恰巧从山下经过,会看到哪一株细若游丝的禾苗?
  你会听到大地的呻吟:在密州,明月时时有,
  照亮的是远走他乡的脚步。
  却没有一滴水,代替超然台上饮酒作诗的杯盏。
  西北望,天狼无语。苍生无计之时,需要一场静心策划的安慰,
  常山亦无语,看官家打开自己的躯体,捧出一涓溪流。
  大旱之年的常山,见证一场爱民如子的好戏。
  风停了!千年后,一个少年自豪地朗读: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文人墨客不再流连于狩猎的密州。
  ……密州还在,常山还在,雩泉还在。
  雨水是能祈来的吗?犹如民心,世世代代谁可相欺?
  俱付笑谈吧,把世事和尘缘锁入虚空;把目光慢慢移动,
  移到常山下的黄昏:把我像一枚落叶移回常山的竹林,化为朽土。
  活在世间的人们,有时,在寂静的时刻,你会听见
  山谷中的回响,来自夜色中的鸟群,来自泥土的松动。
  微弱的声响惊醒不了任何人的睡眠,甚至惊动不了
  山上那只假寐的松鼠。
  12
  有人坐在蛤蟆石上看东方的日出,看云霭避开清风,
  看一座山的躯体,倔强地挡住阳光。
  我所说的那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并非来自唯心主义的想象,
  多年后,其中的一位翻开县志:东鲁有山,名曰障日……
  而另一位,不再钟情于二郎神的鞭子,
  生活本身就是一支长鞭,它赶不动山川却能把我们
  赶往福祸未卜的前路。也许放下心中的山,比什么都重要吧,
  语言里的山水缺乏灵秀和玄机,那个登山的少年
  没有意识到这自然之山的神韵,默默浸染着原始的世界观。
  一次登临就是一次洗礼,就是一次重新命名的喜剧,
  我想,我也是其中的那个人,依次说出金龟探海、天柱山岳、
  九鲤溪瀑、福遥列岛、茶园翠湖、石门锁钥、东坡古井、神鞭裂岩
  ……理解一座山的肌肤,才能得窥世间的辽阔,
  理解漫山的野菊花,细细的胳膊伸展着,无视风雨,
  有靠山就会肆意任性地生长,好像花草也懂得政治。
  有时候想,在障日山怀抱里长大的童年,是最美好的光阴吧,
  及至后来的一生,不可磨灭的情结甚至演化为情劫。
  现实的坷垃,远远比山上的碎石坚硬。作为障日山的子民,
  你北上燕国,南下吴越,在哪儿你都是患有疾病的英雄。
  及至暮年,我们不约而同:在山间的流水旁,花生一包,
  浊酒一杯,琴声不须幽咽。
  三十年了啊,你感叹:时光夺走的容颜,
  竟然混迹于山间的清泉照影。过往的倾轧和悲壮,
  竟然经不起障日山上一株兰草的轻抚。
  春风又起,你微醺着,近乎自言自语:
  兄,这是我一个人的障日山!我说:是!
  13
  天气晴朗之时,我只能远眺,看见它的影子在大地上飞驰,
  有时,黄海上的云汽聚集,它忽隐忽现,空留两个耳朵,
  倒像平地拔起的两根巨笋。马耳是一个名词,
  为何一再付与动词的词性?
  马耳山是一座山,何时成为你心中的骑士?
  鲁东南的天空迟缓地打开,落下云端的石头难返天庭,
  暮色合拢,来自2004年初秋的沉寂,被篝火惊扰:
  ——但我曾经独自离开,有点冷,在马耳山的脊背上。
  有些唯物主义的落寞,辗转的生活就像离弦之箭,
  找不到拐弯,遇不见可穿透的障碍,
  除了死亡。一别经年,马耳还长在马的脑袋上,不移动,
  也未曾跑出密州大地。
  14
  南风是最容易感受到的风:风在南方,而我站在水畔的高处,
  这时候,就看见那一簇青草,摇曳着叶子,不胜吹拂。
  极目远眺,青草的背后,毛白杨、果槐、紫李……一路展开,
  最终被一处护林房挡住去路:红砖红瓦,我亲手堆彻的小房子,
  藏满数年开荒的岁月。这就是开始,后来的结局显然没有结局,
  如果说出南湾!嘘!需要轻轻地说出,一旦说出,难以遏制的记忆
  将永远打开的阀门不再关闭。曾经详细的描述:1991年的冬天,
  我将自己投入凛冽的北风,而现在,父亲啊,多么熟稔的所在。
  在南湾,默咏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犹如隐藏在骨缝里的病毒,
  春日开始萌动,夏季带给你痛心的痒。芒种之后的日子,
  麦茬收留了野兔的形迹,玉米节节拔高,豌豆入仓,镰刀闲置,
  白茅草固执地钻出地面。南湾的风带来酣畅的醉意,
  而我说的远远不止这些:“麦收后,我没有歌颂生活,
  也没有片刻的惊喜”。生活在此处,那些没有来得及留下的光阴,
  屋角干涸的枯井,遁走的桃花,以及熟悉的各种雀鸟,
  父亲眼角那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哦,南湾!依然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依然记得那个冬天里
  的一壶浊酒,一对久别的兄弟,那个彻夜不眠的夜晚,
  天上没有星星,漆黑的南湾,跃动的烛火,
  一个世界的遗失之地,却成为上苍的馈赠。
  风停了,被还原的世界回到浑浊,被惊起的翠鸟
  竟然来不及叼走十厘米的浮稍鱼……弹指间,挤满多少日光流年?
  村庄边缘的沟壑,植物葱茏的陌生之地,
  看林人的蹒跚步履踏出唯一的路径,深入植物的中心,
  知了停止了鸣叫。南风依旧吹拂,吹得树叶如浪花波动,
  张扬的刺槐将垂柳排挤到岸边,它们肆无忌惮地迎接着
  属于自己的五月,小道上,留不下去年的蛰音,
  那些不慎的到访者,暗藏的困惑,高过粘知了的细竹竿。
  这并不重要。在柳暗花明的拐弯处,有一个土坝,你将会在那儿,
  看到十二岁的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手托双腮,
  任凭蜻蜓落在肩头。——会不会成为永恒的瞬间?
  少年时代的南湾,那儿的蟋蟀野蛮,
  那儿的知了落满树干。仿佛还是初次,
  你瞅着跑过脚边的小野兔,欲喊又止。
  15
  奔跑的你突然停住:那些野花的芬芳,那些耳详能熟的蛙鸣,
  —— 一个冬天的蛰伏,也会令你茫然失措。当四月驱赶着三月,
  春风肆虐的攻城略地,哪能放过南湾。
  四处诞生的生灵,勃发的韵律,
  眼前的日子能保持多久的惠风和畅?
  季节的主人,如果他愿意,
  就把所有生灵的气息,化作绵绵不断的骚动。
  如果他愿意,也会炙烤着你的脚板:
  大地的馈赠,从来不是一成不变。
  襁褓中的孩子,无视荒芜的土地;闭上双眼,
  只能嗅到暗处的潮气;南湾!适时出现的
  还有哪些人的命运?看林人逐渐消失,
  依旧做不了被哀悼的人。无须哀悼,
  有多少枯萎的生命会被遗忘或者铭记!
  我来开垦的斜坡,本就布满丛生的荆棘,
  曾经的想象:南湾丰收,家人安宁。
  里面仅有的幸福,是空还是无?
  向往未来是奢侈的,突然出现的牛羊是奢侈的,一次又一次,
  我放下锄头。握起铁锹。放下镰刀,推走原始的独轮车,
  不被提及的接骨草,一节一节,拔高于你的视线之外。
  父亲啊,您正当壮年,一棵果树下,您摆放的茶桌,
  劣质的香烟,一盘腌制的花生米和一瓶白干
  ——是南湾史无前例的盛宴。
  我讷于言拙于行,“奥,又开出十米”。那话语几近自言自语,
  却是最好的奖赏。余下的时间,小狗阿黄帮我寻找最隐秘的田鼠,
  在寂静的南湾,它包容了一切节气,和我们父子的沉默。
  ……这就是曾经发生的。而历经二十年的风雨之后,
  年迈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劳作,双腿蹒跚,神色安然,
  好像忘却了洒在南湾的每一滴汗水,和南湾曾经年轻的容颜。
  16
  多年后,我还是写道:村庄最后的开荒者,在水之滨,劳作经年。
  如果怀念从第一株杨树开始,
  越过桃花、李花、杏花,到五月的草莓结束,
  我的身上已落满二十年凋零的花瓣。摘下最后一颗红草莓时,
  父亲!儿子已无从知晓由您种植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像您对一畔野草的返青,毫无察觉。
  且让老李树报您以历尽沧桑的微笑,
  我这双因您而温暖的手,何曾握住过故乡的花期?
  还有永远留在记忆中的小河,静静地,
  静静地,淌过春风拂过的河岸。
  ……这里所言及的河岸,正是南湾的北坡;老李树不复存在了,
  它没经得起89年的一场风暴。
  而一畔野草,更换为此时绿油油的绿豆。
  ——原谅我反复陈述多次的场景,
  蒲公英的飞翔,豆蛹破壳而出的蛾子。
  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大风穿越长空,并非只有
  陈年的老酒,微醺着过往的记忆,一个梦幻起始的地方,南湾,
  扼腕的嗟叹,显然不足以证明它的存在,和存在的美好。
  母亲说,你看你,回家一次总喜欢呆在南湾,
  是啊,颠沛流离,四海为家,辗转倥偬的脚步在这里才会停驻。
  干旱的日子,在湾底挖出一口浅井,让南湾的植物保持葱茏,
  当雨水来临,再次灌满了房子前面的河汊,
  多么奇怪,哪儿有水,哪儿就很快生出游鱼,甚至游进井里,
  在九月的浅秋,落在井水中,等待来年的时节溢出井口。
  我可以隐没在南湾河畔的芦苇中,可以和父亲
  用拉网网起无数的浮捎鱼,亲人们啊,晨起耕作,日落而息,
  那些短暂的好时光,多么像囚禁在井中的鱼儿:
  不知来年的雨水是否充盈南湾的低处。
  无意自缚,在天地之间的南湾,我想了又想,
  谁听得见我黯然的叹息?即使偶遇的丰收之年,
  粮食跌价,我们的劳动依旧乏善可陈。
  还有哪一粒种子,蛰伏在南湾的土壤,静候可期的春天?
  被206国道擦身而过的小国家。也许会留下南坡上的幼苗,
  留下年年重复的耕种模式,留下南风吹拂的温馨和无星之夜。
  哦,是的,还有越来越坚强的容忍,时刻舔食一下我的臂膀
  ——过路者,放羊者,割草者,掘沙者,发疯者…… 不小心就会
  碰撞一颗孤单的心。在尘世中,我们彼此隐瞒着各自的心事。
  只有疯子乐呵呵的问我:你爷爷还在吗?你奶奶还在吗?
  所呼吸的南湾的空气;便有了尘世的味道。
  有时候,站在高坡,梳理眼前的天下:往北曹家泊,
  往南就是莲池村,往西东下岗、西下岗,
  以此类推:王家庄、封家铃,
  往东是河崖村,毗邻潍河的主流——你所眷恋的大河,
  传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水声。
  不朽的是时空。在日复一年的象限里,南湾的坐标日益模糊。
  17
  一个人走了,又一个人走了,
  并非无缘由的想起他们:那些被怀念的人,
  你发现他们比自己活得持久。
  想一想吧:与南湾相互依偎过的人都是恩人,
  他们在某年离世,而我必须让他们在这篇拙劣的诗文中复活。
  仿佛这样做过于幼稚—— 一篇悼念词被我咏读得七零八落,
  再也不用出声了,内心的善念远比一次葬礼更纯洁隆重,
  每次要说出的名字,犹如南湾水畔的七七菜,止住你流血的伤口。
  他们终于不需要我谦恭地喊出大爷或者婶子,
  那些逝者,祖辈或者父辈的亲朋好友,好吧,
  我缄默是为了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就像只有南风吹来那样:想起你们,
  人世间的温暖中,善良的孩子们已经长大,
  也像你们一样慢慢变老。从缄默中闪现的笑貌,无论何时,
  都会提醒你的来时和去路。对我,能期待什么呢?
  如南湾一样朴素地活着,如南湾的植物一样遵循着季节的安排,
  天地之大美,你只领略一丝南湾的沉静。能够没有他们吗?
  比如89年的六月,我一人割完家里六亩的小麦后,帮助打场。
  比如1991年的冬天,踌躇满志的少年,牢记着你们一站站的相送,
  不谙世事的游子,坐井观天的书生,南湾这一卷乡村之书,
  时至今日,略微读懂的部分,是否让你恍然大悟?
  母亲说,回来瞅瞅吧,南湾的柿子熟了,枣子落地,
  地瓜比任何一年都要肥硕。可惜了那些地瓜秧子,
  城里人喜欢吃,这都是当年喂猪的好饲料。
  啼笑皆非的说辞,亲切的方言,萦绕的乡音啊,氤氲开来。
  哦,南湾,赐予我幸运的记忆,而何时是你的归期?
  怀抱未果的愿望,多年了,接受蒙尘的脸,
  在异乡的雾霾中飘忽不定,此时,打开窗子,
  在岛城的晨曦里,却感觉南湾的小房子愈加清晰,
  ——就当一次远游好了,被冶炼的钢铁锻压成型,
  忽略运载的动车,忘却了行驶的速度;忽略南风忘记了北风;
  忽略南湾的孩子——而无法忽略自己的姓氏。
  时光啊—— 一把把锐利的刀子,
  无从躲藏的雕刻,无从逃遁的驱使,
  心中有佛让你慈祥,心中有魔让你狰狞;
  我们的挣扎,早已远离南湾一棵小草的迎风招展,并不像燕子那样
  每年的五月,如期归来。我遵循着内心的指令,不定期的迁徙,
  从南方到北方,从半岛到内陆,并非为了一瞬间的感动,和期待。
  愿忍受风雨的清洗。在这里!或者更远的远方!即使我的耳朵
  灌满潍河两岸的喧哗,即使,
  一个人和更多的人,带来故乡的好消息。
  18
  因为——爱是一回事,理想的责任,是另一回事。
  在狭隘的欢乐中,容忍自己的迟缓和宁静,忧患的日子里,
  失聪的耳朵,听不见窗外的风声。容忍刹那间的懦弱:
  无力面对故乡,如何面对南湾。如果一双翅膀缺乏上升的力量,
  何必在自我的救赎中继续风餐露宿?
  如果一把剑,卷刃于自己的碰撞,
  那就再打磨十年吧!你听,
  隔壁的音乐响起:回家的路啊,路迢迢……
  可是,逐渐暗下去的留白,泅满了月光;被重新点燃的篝火,
  被群山接纳。局限于小家国的人,不再专注于内心的修辞。
  爱人的叮咛,饮鸩止渴的琼浆,延伸到天亮的梦境,
  ……世事总是纷纭,厘清分分秒秒的感受,
  看清自己卑微的胸怀吧,南湾!我的家园,我的故国,
  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湾畔,
  一再被尘沙迷住的眼睛,找不到南湾最高处的桑树。
  陡峭的心啊,屏住呼吸才能倾听蝼蚁的争吵,
  夜深人静的时刻,才能徘徊中细数自己的可恶和悲悯。
  雨落半岛,也落在我的南湾。——那时,你刚刚脱离一场梦寐,
  还未从惊悚中回到真实的自己;
  爱人啊,你慢慢拯救一个迷失的人,
  像流过家门的雨水,改变了流向;
  像南湾的风,最终吹散阴翳的乌云。
  时间和空间的更迭里,你决绝的爱和恨,铺展开人生的另一画卷,
  那么,我是否继续说出原委?说出相关南湾的秘密?
  说出细微的爱和被爱。删除内心的垃圾,
  重新安放纯洁、理想、热爱、善良、和梦,
  让南湾的气息充盈我们所在的家园;让我们生活的章节,
  链接着快乐、幸福、憧憬。整整一个冬天,
  我都在向你诉说着南湾;诉说着一个人的小传奇;
  我们离南湾愈来愈近,与阳光毗邻的山坡上,向日葵开遍,
  近乎塌陷的枯井,溢出甘甜的清流。
  是啊,有些年了,你愤世嫉俗却一再容忍自己的过错;
  你偏安一隅,忘却道德的秩序土崩瓦解;你抽打着
  自己的耳光,是想试验一下,你还要麻木多久?
  南湾的清风明月,远离虚构的剧情,
  而现实主义的序言,越过环衬和扉页,正在一层层展开。
  19
  微风经不起雕琢,时光的微风,经不起片刻的犹疑,
  比如潍河滩上的青草,尽管岁岁枯荣,总有一些从此消逝吧?
  我这么写到:在河流终结的湿地,流浪的孩子返回家乡。
  他熟悉的乡音,犹如青草的香气,
  未曾改变,也未曾温润另外的土壤,
  蝴蝶离开盛开的野菊,在潍河滩,它几乎熟悉每一株植物的花朵,
  向阳的地方,这一簇,和那一簇,葳蕤给自己的生命,
  农闲的时候,母亲也会带我去河滩割草,
  教我逐一认识车前子、蒲公英、茅草、红花芒、
  接骨草、狗尾巴、荻子和紫花地丁……
  苍耳、艾草、野薄荷、芨芨草、苦菜和牛筋草。
  偶尔出现的青青菜、灰灰菜和马齿苋,都是可以吃的,
  吃野菜的日子里,我吃惊于大地的馈赠,
  而忽略了一个时代的必然。
  厌倦了母亲唠叨的时候,就去河边,
  细细观看刚刚钻出花棒的蒲草,
  被我抽走最嫩的那一支,它还在站立着,
  细长的蒲叶无力阻挡我的手掌;
  当母亲劳作的身影越来越远,我会有小小的恐惧:那些
  高过头顶的瓜蒌上,经常盘踞着说不上名字的小蛇。
  她的近亲马蛇子,也会突然出现:
  彼此惊恐的视线里,正午的一滴露水,落入干燥的尘沙。
  在一丛丛青草中度过少年:被镰刀割伤的手指却疼到今天,
  而青草,一如既往的每年发芽,长高,开花,落下无数的种籽,
  吃过的野菜,当然还记得她们的样子,偶尔也会采一些,
  咀嚼一下毫不吝啬的旧时光,还有几棵当年就不曾认识的青草,
  她们并不卑微,卑微的是潍河滩上的孩子:看不见丢失的自己。
  20
  潍河滩上的村庄:赵家寨。那年走失的孩子是否会长大?
  三十年后,我依稀记得他的虎牙:最好的小伙伴,
  编织好的草帽喜欢戴在我的头上。
  我去找他玩耍,总要沿着河滩走一段路程,并拐过两道弯,
  抵达相邻的村庄,荷锄的男人三三两两,
  河边洗衣的妇人挎着条筐,有时会遇到那个叫青草的女孩,
  瞅着我逮住的青蛙诺诺地后退。
  可爱的青草!潍河滩上蹦蹦跳跳的青草,放学路上被人袭击后,
  十二岁便鼓起了大肚子,父亲的马鞭掠走她皮肤的娇嫩,
  打折的右腿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
  “打死她还不如卖掉”,邪恶的建议在村人怜惜的目光中实施。
  可怜的青草!至今流落何乡?你是否会遇到同村那个走失的伙伴?
  被人贩子拐走的小虎牙,一去经年,大约和我一样苍老了吧?
  潍河的流水,流走多少记忆,潍河滩上的人们:
  看林的五保户、网鱼为生的老王、四处讨饭的大壮……
  有时候我想,离开我们的人能走到哪儿去,
  你看滩涂的青草,又一次勃发生机,
  对于一去不复返的时代,他们毫无觉察。
  有时候也会想,哪一个人会在潍河滩上意想不到的出现,
  拍一下你的肩头:嗨!
  回头时,看不到奔波于尘世的疲惫,和厌倦。
  也许他们默不作声,也不告诉你哪一段河流能蹚水而过。
  仿佛潍河滩上的青草:死亡的就是消失的,
  而那些消失的人和事……也许真真切切的消失了。
  21
  它叫幸运草,也叫:苜蓿。
  见到它的瞬间,请一口喊出这棵草的名字!
  如果在千万棵苜蓿中找到四叶的那一株,请默默许愿吧,
  1983年的夏天,在潍河的河床边,
  我见到了她,纤弱,小小的身子,微风中的颔首,
  哦,天地之间的小精灵,暂时远离更多的青草。
  我懂得大地上的植物,白杨高于冬青,玉米高于黄豆……
  也需要懂得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和你的脚裸齐高的草类,
  请看被忽视的细节:脚板踩过的牛筋草,
  还是硬生生地伸直了叶子。
  大地上的人,寻求诗意的栖居,一代代老去,一代代出生,
  我们就是植根于大地上的植物,
  而何时正视一株青草的存在和消亡?
  比如这一株苜蓿草,那年干旱的夏天,只能掬一捧河水将她浇灌。
  夜晚的酣梦,注定被另一株青草的叶子划伤手掌,
  千万颗小小的利齿,回荡的狞笑,让你颤抖的心,至今心有余悸。
  心存怜悯吧,一个人的祈祷多么微不足道;人们啊,心存感恩吧,
  自言自语的这个人,多么像秋后的蚂蚱。
  潍河滩的六月,布谷声咽,麦香压过青草的气息,
  野鸡不敢冒然展开飞翔,只能呆在草丛中。
  所看到的那一片青草,正栖息在故人的坟冢旁,
  在傍晚的炊烟里,落寞,和孤寂。
  能记住名字的青草越来越多;能记住容颜的老人,越来越少。
  当斑鸠的刺啦声惊醒耳朵,也有几声刺猬的咳嗽传来,
  像离开青草垛的老人,渐行渐远。
  这么多年,正是一株株青草的芳香保持着我内心的柔软,
  正是潍河滩上的事物,
  让我时常想起在片片的青草从中,那特立独行的一株:
  它或许是一棵毒草,顽强地生长在那里,旁若无草。
  22
  往北就是潍河的支流,那个叫曹家泊的村庄不复原来的样子,
  被造纸厂毁灭的河流啊,我羞于说出的故乡,18岁离家,
  如今,惴惴不安的神情总是浮在脸上:人到中年,却愈加迷惑。
  仿佛还跳跃于沙丘:手握柳条,拨弄着捞上来的水蛭,
  钻棉槐条,偷窥飞过的每一只蝴蝶,
  突然的跳出来,吓坏洗衣归来的大娘。
  ……记得有一次玩累了,躺在软软的草丛里,
  看白云变幻出哪些动物。青草为邻,大河为家,
  不思时光的鞭子,如何抽打着你的躯体。
  只是,多年后,我想的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机缘和青草相拥,
  有多少次机会,能近在咫尺地观察一株青草的叶茎。
  一再隐瞒被污染的潍河——成长的道路需要真实的修饰,
  犹如一个国家,努力掩饰虚假的繁荣;如我,需要戴着面具生活,
  和这个人那个人——更多的人,交换着虚伪的微笑。
  这些年,经常呆呆地注视着版图上的潍河,偶尔喝酒,浅尝即止,
  是为了保持清醒和一颗青草的心,懂得拥有一掬河水就是幸福,
  不被生活这巨大的车轮碾压就是快乐。而忘却奢侈就是奢侈。
  流水在流,我所叙述的青草,已经延伸于天下,
  我所爱的人们,如果心地荒芜,不妨自然地生长一簇簇青草,
  一株青草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一株青草的绿,却不可或缺。
  23
  好吧,在我如实的叙述中,潍河、青草、走失的伙伴……
  也许只是生活中一个个潜藏的隐喻。虚构的天空,虚构的河岸,
  虚构的一个时代——让他们完成我对故乡的寻找。
  有一天,我会带着女儿返回潍河滩,
  会给她讲关于青草的记忆,当然,也会讲另外的故事:
  潍河岸边的花仙子,率领着青草的小生灵,
  讲在河之畔那些善良的老虎,凶猛的兔子,温顺的大灰狼,
  和邪恶的绵羊……但不再赘述那个叫青草的女孩,
  不再反复描绘这一棵青草,和那一棵毒草。
  阳光的早晨,复活的白茅根被一节节浸入水中,
  ——潍河的水,也跟着甜了。
  这就是你应该看到的:潍河流水绕芳甸,汀上白沙,鹭鸟滑翔,
  流云尽处,芦苇招展。清风明月时,草香浮动。
  24
  车过营马岭,往北,视野瞬间开阔:
  在一马平川的土地上,作物葱茏,自幼熟知的白杨
  隔开大地的经纬,小小的平原地带,属于相州。
  穿过胸腔的潍河既不奔流,也不舒缓,
  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仿佛远离他乡的浪子,
  漂泊的途中永远心怀平原的旧貌。
  当旧貌换新颜,过往的生活
  遮盖不住物质的伤疤,黑白电影的片段渐入缅怀。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伤害和挫折才能长大?
  有时候。你会惊奇于布谷鸟的隐身,
  在农历的五月,只闻其声的鸟鸣,
  穿过傍晚的麦香。多年后,
  我依然不知它的模样,如果偶遇一只陌生的鸟,
  它是不是我的布谷?看到的事物永远与真相相去甚远。
  真实的是这一片水土,大地上的人,
  如作物一样,一茬茬生长,一茬茬倒下。
  哦,曾经的邻居们,在老,在缓缓地趋向呆滞。
  眼神里的光泽一闪而过,黑发变为白发。
  几十年的光阴,只是一滴水,一回首,就落进潍河的流水中。
  平原上的人,能够铭记的越来越少,
  需要回忆的越来越多,一盒磁带的发音,有时会永远卡在那里。
  曾经年少的人,依旧不断规划着自己,避免陷入空想,
  就像我在平原的腹地,在我的南湾,
  忙碌,耕种,让作物丰收,让汗水淋漓的六月不再脱离诗意。
  —— 而现实生活,是哪一年的哪一块碎片?
  扎伤你并不坚硬的脚板。该捡起哪一片破碎的玻璃,
  让你清晰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辗转奔波的影子,
  或者静止,或者消失,依次走过相州,莲池,曹家泊,
  宋家泊,兴和,郭家屯……平原上的村庄,
  一度成为我全部的山河。经过的大地,
  保留着被潍河湿润的部分:迷蒙而苍翠
  即使时光如旧,曙光每天照耀着土地和河流。
  即使,我始终站在远方。
  昨日的喜怒哀乐,如何融入今日的悲欣交集?
  25
  西北风刮来的时候,平原陷入巨大的寂静,
  风一直吹,吹来另外的寒凉,和呜呜的呼啸之声。
  潍河里的芦苇低矮下去,参差不齐地晃动着,
  而阳光忽明忽暗,行人越来越少,
  我小小的惶恐潜藏于多年的土屋里。
  一个人的长大必将从恐惧开始,
  到默默一笑为止。我相信:那曾经干涸的河床,
  不止一次,燃起簇簇野火,烧尽一个冬天
  最后的风声。多年后,再次说到春天,也令你惊慌失措,
  因为,花,说开就开了。平原上的荠菜,说老就老了。
  多么像我的姐姐,乡村的美人,依旧心怀昨日的愿望。
  请理解这一切,包括我的多愁,包括春雨
  包括悸动的冬眠者,迎来隔世的温暖。
  积蓄了多久的忧郁才能够喊出密州?
  密州的这片平原,我需要一件遮住面容的风衣,
  在一场春日的尘沙中,看清季节的法度,复入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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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8-12 13:07
鄌郚总编
  厚重丰满根深质实的长诗《密州》
  文/苏鼎
  诗人长笛手长诗《密州》厚重丰满,根深质实,象生长在北方大平原上硕健的白杨树,条理清晰而又枝叶葳蕤。全诗在一种无限隐忍的生长中展开叙事,于反复吟颂之中调剂情感,纵放词句,把无数记忆的怀想幻化为诗意的永恒——密州,这个平常的北方小城,由于诗人的关注与相遇成为了诗歌发生的第一现场。
  许多时候,诗人以在场的姿态描述生活,见证人生的悲欢离合,使每一个时代的平凡片断焕发诗意。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可以写出具有真情实感的时代好诗。在这里,我们并非刻意要求诗歌的现实性而轻视其变化莫测的语言艺术。正如苏珊·朗格所言“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形式的创造”。那么,我们认为,抛弃了人类情感的任何符号的创造都不能成为艺术。所谓的“与世界相遇”,也应该是人的情感与客观事物的某种契合。试想一只蚂蚁或不谙世事的孩童,即使碰到“金子”他们也无动于衷,更不必说阐发什么诗意了。伟大的艺术往往是艺术家丰富深邃漫无边际的思想,在灵光一闪的瞬间触及了载体,与某一具体的客观事物融为一体,相得益彰互为表里,这很类似生命的形成过程。那么,长笛手的诗与现实中的“密州”到底有多大联系?在密州发生的那些故事,那些人,那些情境,对他的诗产生了何等影响?比如写到南湾,毋庸置疑,青年时代的长笛手对南湾的一草一木非常熟稔。诗中,作者多次以孩子的眼光审视欣赏着这块平凡的湾地和出入期间的人们,以孩子的身份与这里的青草、野花、蜻蜓、野兔,与这里的庄稼和果树一起成长,以童贞的忧郁和期待守望着这块“圣地”。诗人看见了父辈的劳作和生死,他们的“富足”和无声无息的汗水;看见了这里的繁荣丰收和大雪纷飞。诗中多次出现的“父亲”的形象使诗人难以压抑地感叹,其真挚纯朴的情感表述令“父亲”具有了某种宗教意味,也使这组诗歌的深层意蕴亮丽升华到近乎史诗般的境界。
  长久以来,我们反复追问诗歌何为?一首诗于沉重复杂的现实人生中有何意义?当年一批热衷于“纯诗”的探索者们以参禅般的哑谜回答为:诗就是诗。现在看来这其中不乏自欺欺人的无知与无奈。事实上,当我们真正深刻体会了鲁迅等先生们对现实人生提出的“铁屋子”概念,面对坚如磐石的命运指向,仰望着深不见底的人生夜空,在无限虚无与惶恐的生命体验中,多么渴望一丝实在的“稻草”能够被抓住,多么渴望一种拯救的力量发自我们的内部。在一代又一代的智者吟唱“人生如梦”中,我们宁愿在诗歌中在艺术里一次又一次地实现自己的“白日梦”。在永无解脱的“铁屋子”的宿命里半醒半睡,在梦呓中陶醉,在清醒中沉睡。以诗和艺术的名义为这样的人生做着注脚,代代不息地传唱这首哀怨无奈的歌谣。
  长笛手诗中的南湾无疑就是一个狭小“铁屋子”的象征了。虽然这里有美丽淳朴的自然风光,有年年花开花落的果园。这里不贫瘠也不富裕,这里的人们生活在他们的宿命里,无怨无求。让我们看到了庄子一再描述的自然馄饨的生命状态,象那些草木一样默默不语,任凭生命之水慢慢干涸,归于南湾里的一抔黃土。然而,与众不同的是这里产生了一位半醒半醉的诗人,在他清醒冷峻的审视中望见了事物的真相,明了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的亲人们的宿命和悲哀。在他满腔的感恩感动感怀中我们领略到了一个生命的觉醒——不屈不挠的生命力量贯注在他的笔下,一再仰望的眼睛仿佛就要洞穿生命的夜空。诗人是站在高处的,他的目光越过了“南湾”的草木和庄稼,“在日复一日的象限里,南湾的坐标日益模糊”。而更有意义的是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忽略了南湾的约束,在“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境界里咏叹他心中的南湾,并企图让南湾的“过路者,放羊者,割草者,掘沙者,发疯者”在他的诗中“复活”,在他无际的想象中得以永生。当这一切归于诗歌,归于一种精神状态的存在,它们显然成为了不朽,至少在阅读过这组诗的人们那里。更有意味的是,在诗人的这种努力中也同时拯救了自己那些一去不再复返的“原始”生活。在无尽的悲悯之中感激生命的馈赠,感恩那些无辜的事物与诗意相遇,与千古“文心”相遇,并因此碰撞出命运的火光,在黝黑深邃的夜幕之下释放人类永恒的思想之花。
  《密州》的写作无疑是以“写实”辅以抒情为主要手法,基于对这块土地的真诚与膜拜,诗人以极尽原生态的情致述说事物,细致入微地描写了那些记忆中花花草草,象征意义的人物,和这个小城的山地、平原、以及触发他深度思考的人文景观。于无限敬畏感激之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些悲喜与颤栗,生怕惊动了那些安息脆弱的灵魂。在丰富繁杂弘大细腻的诗句陈铺中,我们似乎听到了人生沉郁悲悯的呻吟,望见了生命本体透过重重迷雾所显现的澄明之光。在这组诗歌写作和阅读过程中,使我们的人生又一次得到洗礼——作为一首诗的存在,这已经是足够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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