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节:势 成 水 火
一天,我正在宿舍洗衣服,李老师急乎乎地跑进来,神秘而又急促地说:“快看,快看!”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的胳膊,就把我拖到了门口,把门一闭,隔着玻璃向院子里指划着:“那个,那个,骑车的!”
我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挓挲着两只湿手,顺她指的方向,向外搜寻着问:“谁?什么人?”
“徐老师的恋爱对象——张荣。”
“噢!”我慌乱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一个骑车的女青年身上。只见她高个,方脸,白净,大眼睛,一身干部服,是一个满标致的姑娘。脸上流露出优越、自负的神气,又带点惆怅失意的伤感。
“来了?张主任。”几个和她碰面的老师,跟她打招呼,但好像都不太热情,张荣骑在车上,轻轻点下头,淡淡地“啊”两声,径直往前骑车。
李老师说:“她是王营公社机关干部,是什么‘委’的主任,根本瞧不起咱这当教员的。老师们看在徐老师的面上,校内校外见了面,都跟她打招呼,但是,她却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张荣骑车经过我们门前,李老师慌忙躲开,我小声说:“不要紧,屋里光线暗,从外边看不见。”
我们两个脑袋又挤在一起往外看。
这时,刘老师迎面碰见了张荣,说:“张主任,来啦?”
张荣把右腿往后一抡,拿在了左腿后边,没有着地,堆着笑脸说:“嘿嘿,来了。忙什么,刘老师?”声音很轻,特别是后边的这声“刘老师”,没大叫出喉咙眼。说完,她右腿一抡,又骑上了去。左右两脚始终没有着地,好似一旦着了地,下了车,就会大大地失了官体。
我说:“看来,对老教师,多少还看得起。”
李老师说:“哼,你知道什么!刘老师是她初中时候的语文教师,以前见了面,只是‘嗯、啊’两声,后来,刘老师一口一个‘张主任’,她当仁不让地承受之余,可能觉得也不大对味,这才勉强叫声‘刘老师’。”
张荣没有奔徐老师的住处,我奇怪地问:“喂,她来找谁?”
“大概见校长去了。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轻易不来,每次来,总是去见见校长。这么大的一中,在她眼里也只有个校长。”
我看着张荣远去的背影,眼前闪过徐一萍清瘦、朴实的样子,嘴里溜出一句:“怎么,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谁嫌弃谁?”
“开始,张荣就硬贴二百五,疯了似地追求人家,现在,又嫌人家是个教员!他俩原来是同班同学。”
我洗着衣服回头问:“在哪?在大学?”
“不!在中师。”
“中师?徐老师什么毕业?”
“中师啊。”
“什么?!”我从脸盆里猛地抽出双手,十分惊讶地追问:“他是中师毕业?!”
“啊,你心思什么?”
我们俩熟悉之后,经常互相取闹,我看她笑嘻嘻的样子,冷笑一声说:“别哄我了!”我又下手洗我的衣服。本来,徐一萍竟然是个青年,我就万万没有想到,再说是中师毕业,我更不相信了。这样,我更急于了解徐一萍的经历,便刨根究底,李老师也就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徐老师和张荣的恋爱过程。
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俩考进了同一所学校,在一个班学习。正常的学习生活只维持了一年,以后学校就大乱了。仅这一年时间,徐一萍在数、理、化,文、史、地,音、体、美等所有学科中便显示了出类拔萃的聪明和才华,张荣为之倾倒,为之折服了,坦率、急切地向他表示了爱慕之情。
有一次,老师在班上发作文考卷,这是一位粉笔灰染白了两鬓的老教师,姓颜,他拿着徐一萍的作文,很激动、很兴奋地说:“我教了一辈子学,教了一辈子语文,批改过不少出色的作文,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好的一篇!”接着,颜老师就朗读了这篇作文。读完了,发卷时,张荣红着脸,半路上截过去了。张荣收存着这张考卷,好长时间没有还给徐一萍。徐一萍对这份考卷很珍惜。有一天,他在操场碰见张荣,就向她讨要考卷,张荣乘机含蓄而大胆地向他表露情意:“等我背得烂熟之后,再给你吧,不!等‘永远之后’再给你吧。”“永远之后?”什么意思?徐一萍这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两人可以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当时学校有一条纪律,不准学生之间谈恋爱。徐一萍也不想过早地考虑这个,以免分散精力,影响学业。后来,搞起了文化大革命,社会上、学校里乱哄哄一片,张荣眼花缭乱,不知所向。她不信别人,就信徐一萍,整天跟他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不闹派性,也不参加武斗,自己寻找个安静的角落,做所谓“逍遥派”,忧国忧民之余,偷着钻点业务。因此,张荣进一步看到了徐一萍的聪明和才华,对他简直是崇拜极了。这期间,张荣可以说如痴如醉地追求着徐一萍,与他形影不离,给他洗衣服,织毛衣,关怀备至,温顺而贤惠。那时候,徐一萍也难得有这么个理解、体贴自己的人。他看她情真意切,人材也算漂亮,毕业前夕,两人便私定了终身。张荣还山盟海誓,发誓永不变心。
毕业后,徐一萍分配到这怀德县来教初中,张荣分配教小学。一开始,俩人都希望干好自己的工作,徐一萍在业务上也经常帮助、指导她。两人关系挺好。渐渐地,张荣感到干教师又吃累,又受人歧视,何况她那种渴望高人一等的欲望又得不到满足,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接近、巴结公社干部,活动改行。徐一萍多次劝阻她,但俩人这时的观念已经貌合神离了。一九七四年,她先被借用到公社一个什么办公室帮助工作,不久,公社就指令教师党支部发展她入了党。一年后,县里正式调她担任了一个公社什么“办”的副主任,不久,又升任了什么“委”的主任,不但实现了改行的愿望,而且在别人的眼里,也成了出人头地、堂而皇之的公社干部。当年,她在班里学习较差,无论哪个方面,“才能”都很一般,现在她成了同级八个班四百多名同学中干得所谓最体面最有地位的一个。这种好像总被人尊敬的工作环境,使她滋长一种优越感和过分的自信。比穷教师们,优裕得多的生活使她更相信地位的重要性,愈来愈不把教师放在眼里了。自然,她对徐老师也由五体投地变为小视三分了。而且,她感到,对象是个小教员,在人脸前抬不起头来。那些同样是女干部的,对象大都是公社书记或县里什么部长、局长的,腰杆子也硬,说话也粗,工作好开展,到处受尊重,提拔晋级都有份,而她则不然,事事低人三分。她为此非常苦恼,但又不愿轻易抛弃往日的感情。
现在,张荣三十二岁了,徐一萍也三十一岁了,四五年前,两人还曾商量过结婚的事,后来就只字不提这码事了。不过,张荣的本意,也不是与徐一萍一吹了之,那样的话,也就早吹了。张荣现在有两套打算,一是千方百计迫使徐一萍改行,这是她的上策,但是,徐一萍态度一直很坚决:宁肯独身终生,也不舍弃事业。实在不行,张荣的下策就是告吹。
李老师说到这里,我说:“改行,说改就改了?那么好改?”
李老师说:“一般教师要改行,确实不容易,徐一萍却不然。现在,地、县各部、委、办、科、局,奇缺写作人才当秘书,他写一手好文章,在县里、地区里都很出名,只要入了党,自己说声‘同意’,说改就改了。”
“噢。咱看,徐老师做一个党员,已经很够格了。”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师要入党,比修炼个神仙都难!前年,学校党支部通过了,报到局党委没有批准,今年又报上去快半年了,至今杳无音信。”
我们正说着,刘老师慌慌促促走进来,说:“哎呀!徐老师和张荣吵吵起来了,你俩快去调解调解吧。”
李老师说了声“行”,硬拉上我,就直奔徐一萍的宿舍。
学校对教研组长有个优惠待遇,自己住一个单间宿舍,虽然是低矮、窄小的旧房,但毕竟比两人住在一起方便得多。
我们走到徐一萍宿舍近前,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概是两人都在赌气不吭声了。李老师刚要向前推门,我一把拉住她,同她走进了刘老师的宿舍。刘老师与徐一萍比邻而居。
我说:“先听听,别冒失。”
我拉过一把椅子,和李老师在门口坐下,侧耳细听起来。
徐一萍宿舍的前窗开着,不一会,屋里传出了说话声。
“这样动辄吵嘴、怄气,不解决问题。”是徐一萍的声音,听得出来,他是强按着火气说话。“我看,各人要平心静气地交换意见,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各走各的路得了。”
“我也不是来跟你拌嘴的,那样的话,我也不来!”是张荣清脆、尖利的声音。“我是说,你不要认为掌管审批党员大权的人们,觉悟都很高!你要到他们那里活动一下,给他们个好感,这样批得快,也有把握。不然,一样吹毛求疵,再给打回来!你不信?!”
徐一萍说:“我信,但是我不去!走后门入党不光彩,也没意思!只有那些企图捞到党票升官发财的无耻之徒才那样去干。我没有非分之想,只想凭知识和劳动干一辈子人民教师,入党是我的迫切愿望,够条件,我就堂堂正正地加入,不够,继续努力!歪门邪道,我绝对不搞!这个问题,咱刚才不是争吵过了吗?咱搁下别再提了,再提,还是争吵!”
屋里沉默了一阵。张荣叹了口气说:“你口口声声干一辈子教师,我真不理解。俗话说,不碰南墙不回头,你是碰了南墙也不回头!连二斤煤油都打不出来,还不心思心思,还不跺跺脚离开这一行!哼,真是‘觉悟高’!”
徐一萍打煤油是昨天下午的事。徐老师的一个邻居在县医院住院,托他买二斤煤油点煤油炉子,煎药、做饭。煤油不敞开供应,但是也不紧张。徐老师拿上油瓶直接来到城关供销社门市部,对售货员把情况照实说了一下,售货员可能看他仪表、谈吐像个机关干部,已经摸起油提子,打算给他打油了,再一问他是一中教员,立即又转了腔,说镇里有指示,煤油只能凭本供应城关社员点灯。徐一萍无可奈何,只好骑自行车来到镇府,找上他一个当文书的老乡。可是,这个老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捉弄他,说:“现在全世界能源危机,煤油供应必须由镇委王书记亲自批条,我一斤一两无权动用。”徐一萍书呆子气,信以为真,起身去找王书记,出了门,听到“文书老乡”在屋里说:“买二斤煤油,找到镇府来,笑话!”有人问:“做什么的?”“文书老乡”轻蔑地说:“教员(“员”字读儿化音)!”屋里哄堂大笑。徐老师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蹬上车子就回了学校。他把这件事对老师们一说,大家都非常气愤。最后,是李老师找上她一个在城关供销社干临时工的表妹,才给徐一萍打了二斤煤油。这件事张荣是怎么听说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又听得徐一萍说:“教师受歧视,我是早有体会,深有体会!但是,我可能有一种阿Q精神,而且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教师是一项神圣的职业,光荣的职业。做一个人民教师,我感到很荣耀!”
张荣说:“别拿着实话哄人!社会上人人不把教师放在眼里,你自己却觉得光荣得不得了,不是阿Q精神是什么?人们说起教员来,都是把嘴一撇,说:‘嗨,教员,有啥说头!’教员的‘员’字,都是轻蔑地念‘儿’化音。他们背后对教师评头论足,说教师小气,吃饺子数个,说教师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等等,我听了都替你们脸上发烧!你想想,教师有个啥用场?人家有啥事求着你教师?学生不上学,教师登门家访,求着学生和家长倒是有!你想想,哪一行哪一业不比教师吃香!医生、司机、售货员不用说,像化肥、木器、五金那些厂的临时工都比教师吃香!你们的陈校长,十七级干部,买自行车,安合同工,转非农业人口,怎么样?照样不如县委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撑劲!”
这时,李老师对我耳语道:“他们不吵大了,咱进去不好。”
我点点头。
接着,听得徐一萍激愤地说:“这样看,太势利眼了吧?如果这样讲,最好的职业应推土匪、强盗!”
张荣又赌气不吭声了。
屋里沉默了。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许久,徐老师又改用平和的口吻说:“我认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价值,都对四化有很大的贡献。教师,是培养人才的,被誉为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多么崇高的事业啊!你看,各行各业的人才、能手,劳动模范、战斗英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艺术家等等,不大都是出自教师手下吗?即使自学成才的,也有启蒙老师吧?当然,他们很多人在很多方面超过了他的老师,但是,教师的成绩和光荣也正在这里,培养的学生超过自己,才是好教师嘛!两千年前的孟子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干一辈子教师,能桃李满天下,不也很值得自豪吗?人各有志,我就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立志当一辈子教师。我这个人,把事业看得很重,无论受到什么挫折,我是坚定不移了!”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因为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中学教员,教员的待遇和甘苦,难以诉说的委屈,我早有感触和体会。但是每当看到爸爸、妈妈谈论起自己的学生那种兴奋和珍爱的表情,我又受到强烈的感染和影响,也许正是这种感染和影响,才使我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报考中师学校的。
接着,听得张荣说:“事业,事业,这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一条精神枷锁!你到地区的、县的一些机关去访一访,看一看,有的机关,那些人上了班有啥事?不就是喝茶、聊天、看报纸!算了吧,人家一年也出不了你教师一个月的力,可是地位、待遇比教师又怎样呢?你好好比一比,想一想,脑筋开开窍!管它什么事业不事业!事业是个啥?现在还不全是个空的!”
徐老师冷笑一声说:“我怕是执迷不悟了。机关工作,不用走访,我早有耳闻。我一个学生,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咱县直机关一个无所事事的办公室,当时很荣幸,可是,半年之后,就来向我叫苦说:‘成天没事干,无聊极了!年轻轻的就这样天天不死不活地混日头啊,就好比死了没埋一样!’你说,离开了事业,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你无论怎么说,我是决不离开教育事业的!”
“噢!我这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你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张荣火了。
“没有!”
“那好!我把话说在头里,你入不了党,改不了行,咱俩就吹灯!”
“随你的便!……”
看来屋里的火药味又浓起来,李老师戳了我一把,我和她急忙走进了徐一萍的宿舍。李老师一进门就说:“别吵了,别吵了!有话慢慢说!”
她劝说了几句,徐一萍不吵了,张荣却仰着头,一手拤腰,一手比划着,数落起徐老师的不是来,说他“没有团结的愿望”,说他“固执己见”,说他“书呆子”……她伶牙俐齿,说话像爆豆似的。我们不想听,不断地打岔,她毫不理睬,只管讲她的。
徐一萍气得脸红一阵,黄一阵,终于忍不住了,嚷道:“别说了!算了吧,咱俩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还是趁早分道扬镳的好!”
李老师又急忙劝阻说:“徐老师,看你!”
张荣被徐一萍一句话噎了个趔趄,眼里“刷”地涌出了两行热泪。她叹了口气,委屈而又气愤地说:“那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走!”她哽哽噎噎地说着,扭头就往外跑。
李老师上前拦住她说:“他是说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张荣站住了,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哭得十分悲伤。我站在屋子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替徐一萍担忧着,观察着他的脸色。沉默了一会,徐一萍猛地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张荣,昂着头,向后摆着手,冷静地说道:“让她走!快走!”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冷酷,又分明带着无限的痛楚!
张荣满脸涌出怒气,愤恨地将下嘴唇一咬,用力挣开李老师,就跑出去了。
看来,他们都舍不得决裂,但是又各自有意无意地、坚定地走向决裂!
啊!这是为什么呢?我看着徐一萍依旧面朝里站着,铜铸一样的背影一动不动,鼻子一酸,眼睛潮湿了。这一刻,他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尤其自己与恋人的决裂又守着李老师和我这么个并不熟悉的女同事。
屋里沉默了片刻。我和李老师都轻轻地喊道:“徐老师。”
他微微摇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用力咽下了一口唾沫,撕了两把喉头,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你们去吧,我休息休息。”声音里透出一种疲劳之极的失落。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脚步有点抬不动。这时,李老师拉了我一下,我们便一起悄悄地走了出来,把门轻轻地闭上。
我们站在门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静听了一会,见里面没有一丝声响,我知道徐一萍一定在竭力压抑自己。那样会更加痛苦,他为什么不哭几声,发泄出心中的委屈?看着自己尊敬崇拜的人受到感情的折磨,我的心中溢满了同情、爱怜和对张荣的义愤。
我们俩回到宿舍,心情都很沉重。我也无心再洗衣服。
我叹了口气,说:“徐老师是为了事业,牺牲了爱情啊!——当然,志不同,道不合,也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可谈了——这样说,恐怕有人还不相信,不理解呢。”
李老师说:“我是很理解!你不知道,他为事业付出了多么艰苦的劳动!他从一个十年内乱时期的中师程度——”
我插问:“哎,他真是中师毕业?”
“这还能假的!”
我不能不相信了。在这种心情下,李老师肯定不会闹着玩了。我心里不由得又对徐一萍增添了些敬意。李老师接着说:“他从中师水平,攀登到现在全区语文教学的最高峰,完全是靠自己硬拚上去的!现在,他达到了这样高深的造诣,语文高考成绩,连续三年全区第一名,要叫他改行,这不是比剜他的心还难受吗!”
我无限感慨地说:“徐老师是我见到的人中,最不简单最有才华的一个!”
“才华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勤奋。他自己就常说,聪明出于努力,天才出于勤奋。说起他的勤奋来,那可是令人佩服的!我来校第一天,他就给我中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前年,我毕了业,在地区分配了工作,坐车来一中报到,在汽车站候车室里,我和我的一个同学发现一个瘦高个青年,坐在一个角落里,怀里抱着一个手提包,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回头朝着墙角,像一尊泥胎一样,一动不动,神态很怪。我们说,这个人是怎么啦?说有神经病,又不像,不是神经病,怎么独自坐在那里像打坐的和尚一样呢?
“我悄悄地走过去,从一旁看了一下,见他上下嘴唇不停地抖动,口里念念有词,但是一点声也不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了两声,急忙后退,接着,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青年回头看了我一眼,发觉我是笑的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喃喃地解释说:‘我是在背英语单词呢。’说完,回头朝里,藏了藏脸面,又背了起来。”
我问:“这个青年是谁?”
“你听我慢慢说呵。这天,我赶到怀德一中,已经日落西山了。晚上,我记得天气很热,老师们都拿了把椅子在院子里乘凉。看样子,上半夜根本无法入睡。我被分配来教高中语文,乘凉的时候,我便与高中语文组的老师们一一见了面,唯独没有见到组长。我想,不行,顶头上司更得要见了。我这个人,到了哪,也不觉生疏,去见谁也不觉怵头,说见,我就去见。
“老师们告诉我,组长叫徐一萍。我先到教研组去找,已经熄了灯。又到宿舍去找。我进门一看,门窗四敞大开,屋里没有人。我只好退出来。刘老师正好在宿舍门口乘凉,他说:‘徐老师就在屋里,错不了。’
“于是,我又走进他的宿舍。在哪里?难道他还能藏起来?忽然我看到床上放下了蚊帐,往里一看,里边有一个人,坐在铺盖卷上,很不得劲地蜷缩着,趴在床上放着的一个小方凳上,全神贯注地在写什么。我轻轻地走近仔细一看,猛地打了一愣,这个人正是我在汽车站嘲笑的那个瘦高个青年。不用说,这就是徐一萍了。我情不自禁地吐了下舌头,改变了马上见他的想法,急忙注视着蚊帐里的动静,轻手轻脚地往外退。
“可是,退了两步,不小心唿隆一声,绊在了椅子上。
“‘谁呀?’他在蚊帐里问了一声。
“我只好站住了。
“接着,蚊帐里动了一下,轰起了趴在上面的一群蚊子,他满身汗水,从里边钻了出来。‘你……’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我。
“我笑着解释说:‘我是刚分配来的,在你手下当兵。’
“‘噢,咱们今天见过面。’
“我想起车站上的事来,忍不住哈哈着笑起来。
“他急忙拉椅子,让坐位,刷茶碗,给我倒水。一边张罗,一边说:‘我到地区教研室开了两天会,备课和批改作业需要加点班。天太热,关上门窗不行,敞开,蚊子又来进攻,所以我就躲到蚊帐里去了。’
“你看,我和徐老师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有意思。”
说到这里,李老师凄然一笑,眼里滚动着泪花。本来是很有趣的故事,她这会讲起来也是那么凄凄切切,而又渗透着一种细腻的温情。
李老师继续往下说:“后来才知道,不是那次碰巧了,他一直是那么勤奋艰苦地学习、工作。别的不说,就说晚上吧,每天晚上熄灯钟以后,他回宿舍接着再干,总得到十一二点钟,下一点、下两点也是常有的事。三伏天,他经常在蚊帐里学习、备课。冬天,他的宿舍从来不生炉子,节省开支事小,主要是没有时间伺候它。有时屋里冷得结了冰,他两只脚冻得生疼,实在坐不住了,他就在桌子底下放一个烫瓶,两脚踏在上面,继续坚持学习、工作。
“你以后注意一下吧,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个塑料皮小本,上面密密麻麻,谁知记了些啥,开会前,看电影、看戏前,劳动休息,候车、坐车,总之,只要一有空,他就掏出来看上一阵,思考一番。这几年,他是放开胆子钻业务了。而在前些年,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他这可真正称得上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了,可是地位、待遇又怎么样呢?”李老师因为愤愤不平而涨红了脸。
我气愤地接上说:“这和送上两瓶茅台酒,就安排个好工作,整天喝茶聊天,老婆随意选,房子住好的,孩子呱呱坠地就不愁工作,终生、世代享荣华受富贵的人相比,太不公平了!好在中央已经拨乱反正,大力推行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政策,世俗偏见,不公平的现象会逐步解决的。春天来了,角落里还难免存有残雪,但是毕竟长久不了啦!”
李老师兴奋得抓起我的手,仰起满是泪花的笑脸说:“这几句话真好!我正愁没有话安慰徐老师,就这样跟他讲,让他抬起头,向前看!走,找他去!”……
六节:委屈求全
一天清晨,我早起了十几分钟,向操场跑去,打算先跑上几圈,然后再跟学生一起上早操。
最近,我向自己发出了警告:必须注意身体锻炼!在这方面,我是有教训的。考进中师之后,我感到人如果不学无术,在世上多活几年也于世无益,于己无味。那时,我每天学到深夜,清晨又早起,假日不休息,文体活动也疏远,结果,眼睛近视了,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常常感冒。师范毕业前一年冬天,我连续感冒病倒两次,因而期终考试,全级第一名叫别人夺了去。我当时心情非常懊丧,但也从中吸取了教训,认识到没有好的身体,不能很好地学习、工作,即使学上一身本领,也不能很好地为社会作出贡献。
参加工作以来,每天早上我都坚持跟学生一起上早操,课间,跟学生一起做广播操。近两个月来,工作太紧张,前些日子又常常牺牲午休或加点夜班温习功课,每天都累得有些头昏脑涨。昨天,我量了一下体重,下降了七八斤,对我震动很大,我警觉到,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加倍注意锻炼身体。我觉得只是上早操和课间操,活动量还小一些,于是决定,从今天起,每天早晨,提前一刻钟起床,到操场先跑上几圈。
我来到操场上,一轮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把玫瑰色的朝辉涂抹在四周的树梢上、屋顶上。似有似无的晨雾在空中飘荡。空气显得特别清新,令人兴奋、爽快。已经有几十名学生活跃在操场上,有的在练跳高,有的在练跳远,有的在练长跑,充满活力的身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走上跑道,刚要起步跑,忽然看到徐一萍也来到了操场上。据说,他每天早上都练习长跑,已经坚持几年了。只见他脱下褂子,搭在一棵树杈上,穿一件白汗衫,伸腿舒胳膊地做起长跑准备活动来。
我观察到,整个盛夏三伏,无论天气多么闷热,徐一萍整天穿的是长裤和衬衣,最多穿一件短袖衬衣,只有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或者在自己的宿舍里,才暂时脱下衬衣,露出汗衫来。
由于职业的需要,考虑到对学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做教师的大都很注意自己的仪表。而他,注意得更周到,更仔细,更恰当。他,脸面总是刮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规规矩矩,衣服总是清清洁洁,板板正正,连风纪扣都系上。我从来没见他穿时髦衣服。当然,他并不要求学生一律做得像他那样严格,但他总教育学生养成衣着整洁、朴素、文明的好习惯。
我慢跑了几步,来到了徐一萍跟前,尊敬、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徐老师,起得这么早!”
“唉,宋老师,我刚到,你也早起了。”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用尊重、客气的口吻答道。
我说:“我也刚到。”
徐老师说:“活动一下,很有好处的。”
说完,我和他便各自活动起来。
这一段时间,我总在寻找和徐一萍接近的机会。自从来到一中见到他之后,我愈来愈对他的才学和为人感到钦佩,尤其是他和张荣的分手,引起了我内心极大的同情,也体会到他为自己的事业所尽的苦心,所做的牺牲。我非常想熟识他,理解他,向他学习各方面的知识。
可是,每次与他碰面和接触,都是简短的几句话,总觉着隔着什么……再有机会我一定要捅破这层隔膜。
下了早操,我来到我宿舍的后院,忽然看到薛校长的房门一开,张业栋从里边端着一个痰盂走出来。薛校长一边穿上衣,一边急忙追到门外,抱歉地说:“给我,给我,这还行,太不像话了!”张业栋一边急忙朝厕所方向走着,一边回头殷勤地说:“应该,应该!”
薛校长最近到地委党校学习了一个半月,昨天傍晚刚回来。晚上,张业栋炒上了几个菜,为校长接风洗尘,两人借酒谈心,一直拉到下半宿。大概因此,今早厌起了。
我回到宿舍,洗完脸,朝后窗一望,又看到张业栋双手端着一铁簸箕垃圾,从薛样校长宿舍走出来,神态极其坦然。我心里不禁轻蔑地骂了句:“这人,哼!学着搞这一套!”
我曾听到老师们议论说,张业栋不知拐了多少弯,论辈叫薛校长二姥爷,两人关系特殊一点,也就有托词了。实际上呢,关系特殊好还另有原因。一中是近四十个班的大学校,又是地、县的重点,原来只有陈校长一人支撑着。他年龄大了,几次要求配个副手。今年麦假后,县里把薛校长从一个小中学调到一中来,具体抓教学业务。虽然职务仍然是副校长,但这是领导很大的重用,曾引起教育界一番议论,说薛校长年轻有为,不久就会是一中的实权人物或教育局长了。薛校长也很感荣幸,但也很有压力。从恢复高考以来,一中一直是全区升学率最高的学校,如果明年高考成绩有明显的提高,什么话都好说,如果踏步不前,那就不好交待了。因此,薛校长来到后,把工作着眼点全部放在了千方百计提高升学率上。可是,陈校长却根据实际情况,反复强调纠正和防止单纯追求升学率的倾向。于是,两个人一开始就矛盾上了。
张业栋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他和徐一萍在初中是同班同学,后来,他成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一中来 ,和徐一萍在一个教研组工作。本来是同学,而且徐一萍比他还少上了几年大学,现在竟成了他的业务组长,业务上全地区公认的尖了,压他一筹,这对他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一种耻辱,使他对徐一萍产生了强烈的嫉恨。陈校长对徐一萍有些偏爱,这就使张业栋远离了陈校长,心理上一直难以平衡。薛校长来了之后,张业栋便一边倒向了薛校长。实事求是讲,张业栋业务上是比较棒的,原来教高二语文,今年学生升级时,他要求跟班走,教三年级。陈校长深知其人,不放心他接毕业班,但是薛校长极力保荐,最后也就这样定了。于是,张业栋便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地追求起语文高考名次来。他猜题、押题,到处收集和翻印资料,加班加点,搞“题海战术”,尤其是他做班主任的那个班,他利用掌握的这部分权利,与其他学科大争时间等等,闹得老师们见了他都皱着眉头。他私下对有的老师说:“明年高考,我要与徐一萍试比高低。”
陈校长一看,张业栋带着这样的情绪教学,是会把两个毕业班搞坏的,于是,前些天,召开支委会研究通过,与在外学习的薛校长通了气,把张业栋的任课和班主任与教高中二年级的刘士杰老师进行了调换。因此,这些天来,张业栋像得了场大病似的,对任何人目光里都含着一丝恨意。这回薛校长回来了,他自然要紧贴上去,倾诉衷情了。
早饭后,我刚要进阅览室,听得“哎哟”一声,我猛一抬头,是徐一萍正好往外出,差一点与我碰个满怀!
他笑着退回屋里:“宋老师,忙什么啦?”
他总是这样尊敬地称呼我“宋老师”,我觉得很不敢当。不行,这回我得乘机当即向他讲开。我跟进屋里,说:“徐老师,嗯……这个……请您以后不要这样称呼我,叫我小宋好了。”
“那是为什么?”他眼睛机灵地眨动着,奇怪地问。
“我不过是个小学生,特别是在您面前。”我后一句说得很低,没大说出喉咙眼。
“噢,哈哈,”他坦然一笑,说:“那也好嘛,你以后也称我老徐好了。”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你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师。”
“哟,不能那么说。”他摇摇头说,“我看,改咱就都改,不改,咱就都不改,怎么样?”他大概觉得这事也无须多说,边说着,边朝我微笑着往外走。
我固执而带点强迫的口吻说:“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他走到门外,又转过身来,站下,静静地注视了我片刻,好像对我的固执有些不可理解,眼睛机敏地眨动了两下,无可奈何地向我微微一笑,就走了。
他拐过门口,走到窗下,听得他尊重、热情地说:“薛校长,你回来了?”
“……”对方好似没有理他这句问话,顿了一下,听得薛校长冷冰冰地问:“徐老师,高三一班那个张义民又复学了?”声音很近,就在窗下,可以清楚地听出来,话音里带着很大的不满,可以想见,薛校长的脸色一定是阴沉沉的,很怕人。
我不禁心往下一沉,打了一愣,替徐一萍担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嗯,又搞了次家访,他就复学了。”
“好啊 ,这种精神实在可嘉啊。”薛校长语音里带着挖苦的意味,“但是,可不能一人发扬精神,给大家工作带来困难啊。”
“不要紧的,这个学生的补课,我全包下来了,包括数、理、化。而且, 这个学生也很刻苦……”
“不用管怎么说吧,”薛校长打断了他的话,“明年学生高考时算总帐,如果哪个班、哪一科教学质量没有提高,那是不行的!如果下降了,要给我写检查!”
这几句话,声音相当严厉,就像在我的心上抽了几鞭子一样,我不禁为徐一萍暗暗捏着一把冷汗。
很明显,薛校长这里说的教学质量,就是指的升学率。他顿了一下,口气表面缓和而实则诡秘地接着说:“你是高中语文组长,管好这一个组就不错,手不要伸长了。新上任的教师,光工作就够累的了,再怂恿、支持她考什么‘函授’,影响了教学质量怎么办?”
听到这里,我的脑袋轰的一阵响,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发热。这不是说到我的头上来了吗?今年新上任的教师就是我和赵建华,考“函授”的只有我自己,这不明摆着是说的我吗?我一时心里非常气愤,真想一步闯出去,问一问薛校长,支持考“函授”有什么罪过?可是又一想,自己新来乍到,还是忍耐一点吧。
我不禁又为徐一萍叫屈,唉!人哪,好心不一定得好报,他诚心诚意帮助我,却先是受到我的错怪和冷淡,现在又让薛校长挖苦一顿,这不是冤枉死人吗!
徐一萍一声也不吭,薛校长又说道:“有的人,就是好出风,赶浪头,前几年,抓升学率,他很有劲头,也很有成效,现在一听说注意防止单纯追求升学率,他又想别出心裁,搞出点新名堂来。哼,现在不是过去了,不可能忽左忽右瞎折腾了,无论如何,到时候还得看质量!”说完,一阵皮鞋踏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薛校长一回来,为什么因为一个学生复学发这样大的脾气呢?最后几句,我听不单是指的徐一萍,可能影射着陈校长。我猜想,他一定是回来听了什么人的谗言,因而不但对徐一萍不满,还对陈校长有气,只不过借这学生复学问题,都迁怒到徐一萍身上罢了。
学生都上课了,阅览室里空无一人,我在一张斜面的阅报桌前坐了下来,本想翻阅一下最近几天的报纸,但是心绪烦乱,看不下去,耳边总萦绕着薛校长那些话,心里也很为徐一萍受挖苦、挨熊伤心。任教以后,我很注意纠正自己那种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孩子气,虽然,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特别是教师,自尊心格外强。因为,教师为人师表,必须在社会上、师生中维持较好的声誉,否则学生就轻视他,给他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和苦恼,从某种意义上讲,教师的声誉直接影响和决定着他的教学和工作成效。因此,当教师的,大都谨小慎微,言行十分检点,一般是赚不出领导批评的,一旦受到批评,也往往压力很大,包袱很重。徐一萍一向在师生中威望很高,突然受到薛校长这样尖刻的责难,一定会很快在老师中间传开的。现在他恋爱又受到挫折,心境很不好,他怎么能受得了呢?他这时多么需要同事、朋友的宽慰、体贴啊!我真想这时出现在他面前,安慰他几句,分担他些痛苦,但又觉得不妥。怎么办呢?有了!
去找李老师。她为人热心,又和徐一萍对桌办公,在业务上经常得到他的帮助,对他很尊重、很关心。于是,我起身走出了阅览室。
来到了高中语文组找到李老师,我附耳对她说:“走,有个事。”
李老师看了看我的脸色,便立即起身和我一块走了出来。
路上,我和李老师边走边说话,忽然看到张业栋提着两把沉甸甸的暖水瓶,从伙房那边的一条小甬路上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往日阴沉沉的脸上现在却掩饰不住笑意。我和李老师正奇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不到张业栋喊起我来:“宋老师,装水去,刚开锅,泡茶正好!”话音甜腻得发酸。我绷起脸,审视地看了看他,压抑了一下心里的反感。张业栋那双浑黄的眼睛,又多了些狡黠的红丝,绽开的笑脸,兴奋得红光满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新衣服,皮鞋也擦得油亮。许多天来,他一直情绪不好,这回却突然抖擞起精神来了。我应付道:“是吗,就装去。”
“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神啦?”心直口快的李老师嘲讽道,张业栋不自在地瞟了李老师一眼,“哪里,哪里!哎,薛校长回来了,知道吗?”
一语提醒梦中人,他这一说,我好似恍然大悟,谗害徐一萍的不就是他吗?早晨的情景又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我立时对他充满了厌恶。不由把脸一沉,不再搭理他。“噢,不说不知道,说起来,薛校长老家是我外祖母那个村,按辈份,我还称他二姥爷呢。他刚开会回来,就碰上我外祖母老家的亲戚来看他,我得快点给他送水去哪。”他也不再讨没趣,自己竖梯下了台,就走开了。
张业栋为什么自己宣扬起与薛校长的亲戚关系呢?我一路走,一路捉摸起来。真是小人之心不可不防啊!
学生都上课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我们来到了操场上,天地顿时开阔了许多,高耸的白杨闪开一大块蓝天,凉丝丝的小风不时从天外溢过来。这里空旷无人,更加安静。我们走到操场西端一个开会、演节目用的土台上,在一棵白杨树荫影里坐下。小风吹来,白杨瑟萧有声,摇曳的枝叶在我们身上、土台上筛下细碎的阳光。墙根处发出啾啾的蟋蟀叫声。
我把徐一萍挨熊的事对李老师详细说了一遍。
李老师眉毛一皱,大眼睛气得鼓鼓的:“不用说,肯定是有人添油加醋告了黑状。”
我故意提示说:“薛校长昨天傍晚才回来,今天早上怎么就发这样大的火气呢?”
李老师稍一寻思,说:“就是他,那个送水的,你说呢?”
“错了他才怪呢!有的人就是惯于说人坏话,拍马逢迎,取宠领导。有的领导呢,就好培植亲信,偏听偏信,真是怪!”
“那个‘送水的’就是心地坏,嫉贤妒能!见徐老师水平高,就比死了亲爹亲娘还难受!背后造谣、诽谤、贬损、谗害,无所不用其极!他呀,不就偷人文章,不就撕人文章,净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东西!”我忙问:“偷人文章、撕人文章是怎么回事?”李老师说:“前年夏天,徐老师在一个语文教学经验座谈会上发了个言,大家很受启发。事后,张业栋偷抄了这个发言稿,改头换面,寄到《山东教育》发表了。这便是张业栋偷人文章的丑闻。所谓撕人文章,这是今年初春的事,徐老师在《人民教育》发表了一篇谈教学体会的文章,张业栋见了难受得立即病倒,一天水米没粘牙,之后,又像发了疯一样,从阅览室、教研组和他自己订阅的《人民教育》上把徐老师那篇文章撕下来,用脚跺脏碾烂,晚上扔在校门口、操场等现眼处。第二天,师生门拣起来围看时,他又充好人,为徐老师鸣冤,抬高自己。但私下里又对少数老师说什么‘怪不得人家撕下来当废纸扔了,文章写得就是不行,狗屁不通!纯粹是东抄西抄拼凑起来的!撕得好,撕得好!这是广大读者的一种抗议!’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张业栋撕人文章的丑闻便传扬开来。”
我说:“我看,徐老师一定压力很大。”
李老师说:“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很有涵养,最能忍辱负重了,什么事,他都能想得开。”
“不,他有涵养归他,因为我,他受了挖苦,我很不过意,你和我去一趟,安慰安慰他,怎么样?”
“也好,走!”
我们一起去找徐一萍。
来到徐一萍的宿舍前,房门紧闭。李老师上前敲了几下,听得他在里边“嗯”了一声,我们便等起来。
等了一会,不见开门,李老师抬起手,刚要再敲,房门打开了。
徐一萍勉强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嘿嘿”着苦笑了一声,说:“进来,进来。”
我和李老师走进去。他把两把椅子让给我们坐下,自己在一个小方凳上坐下。
开始,我们当然不好直露来意,只是装作随便玩玩。借东一句,西一句闲谈的当儿,我打量了一下他屋里的陈设。几次进他的屋,都没有细心留意他屋里是个什么样子。陈设很简单,一张床,洗得有些发旧的床单,一张桌,一个小木箱,一辆旧自行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大立橱那么大的书架,快贴着屋顶了,排放着满满的书,大概有上千册吧。仅仅这些,窄小的屋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
书桌上,靠墙竖放着一排书,书背向外,显然是经常阅读的书,有《毛泽东选集》、《资本论》等著作,有几本《鲁迅全集》,还有《现代汉语词典》、《英汉辞典》、《日汉辞典》等业务工具书,书桌上方的墙壁上,端端正正贴着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在一起的照片。
徐一萍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一改往日那种镇定、沉稳神情,头发有些蓬乱,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整个人显得冷漠而孤独。我们进屋后,他一直没有说句完整的话,只是应付地嗯、啊两声,但喉结却不时地动着,像在极力把自己哽在喉头的话吞下去。他可能不愿在两个年轻的女同事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
闲谈几句,李老师说:“徐老师,高三一班有个张义民?”
徐一萍有些诧异地说:“是啊,怎么的?”“嗯……你不是因为他,挨了批吗?”李老师生性开朗直爽,看来,她开始是想把话说得婉转一些,可是却说不来。
他打了个愣,眼皮灵巧地眨跳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地“噢”了一声,显然是明白了消息来自我这里。
我说:“那个学生不应该复学吗?哪有这样的事!”
徐一萍轻轻地吸了一大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说:“是这么个事:张义民同学,父母双亡。现在,他还有一个十岁的弟弟,全靠已经出了嫁、有了两个孩子的姐姐扶养、供学。他父亲原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劳改,气恼不过,自杀了,他母亲也从此得了重病。暑假前,他母亲病重和殡葬期间,他耽误了三个多月的功课,又加上家庭生活不好安排,所以暑假后就退了学。我兼着这个班的副班主任,暑假后搞家访,班主任和我分了工,我分到了这个学生。第一次家访,没有动员来,薛校长说:‘那就算了,即使来了也跟不上班’”。
李老师插话说:“他是怕影响升学率啊。”
“可是,我总觉得没有尽到教师的责任。学生,特别像张义民这样的学生,在人生道路上正遭遇到不幸的磨难,老师的一次家访,几句话,有时往往在他的一生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教师的职责,我不能不尽这个职责。后来,薛校长到地区学习,我就又请示了陈校长,搞了第二次家访,才把他动员复了学。这个学生天资不错,学习很好,只要老师下功夫给他补课,他自己勤奋努力,今年考取大学还是大有希望的。”
李老师说:“噢!就是上星期天,我们来碰上的那个学生?”
他点点头。
李老师这么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上个星期天,老师们都看电影,李老师来给徐老师送电影票,我也跟着走了进来。一看,徐老师正在精心地辅导一个学生学习功课。这个学生瘦高个,黑脸膛,厚厚的嘴唇,一脸忠厚老实气。他坐在徐一萍的书桌前,非常认真地做什么练习,徐一萍弯腰俯身站在一旁看着,不时地指点和讲解着。见他正忙着,我和李老师便站在门口等着,从门口,我看见书桌上,除了这个学生放置课本和练习本的地方之外,摆满了几十本新的、旧的各种书、刊,有的打开着,一本错压着一本,有的书页折叠起来。在当屋一张椅子上,放着徐一萍的笔记本和钢笔,一旁放着一摞书,椅子前扁倒放着一个小方凳。很明显,这个学生来前,徐一萍正在桌上忙着抄录什么资料,学生来了,他把书桌让给学生,自己搬到椅子上来,扁倒方凳当座位,他指导一会学生,再抄录一会资料。
不一会,这个学生就做完了练习,恭敬地站起来,说:“老师,我做完了,你看看。”说着,双手捧着练习本递给徐一萍。
徐一萍微笑着接过练习本,一只手按了一下这学生的肩头,让他坐下,取过钢笔来,把练习本放在学生脸前,与他一起看着,仔仔细细批阅起来。
我和李老师也凑过去,一看,是做的三角函数题,我不禁有些纳闷,徐一萍怎么辅导起数学来了呢?
批阅完了,徐一萍很满意地说:“好,都做对了。”
那个学生憨厚地轻轻一笑,又站起来,说:“那,老师,我回去吧?”
“好,有不懂的,随时来问。”
“嗯。”那个学生向徐一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学生一出门,我就问:“徐老师,你怎么又教起数学来了?”
徐一萍微微一笑,说:“这个学生拉下三个月的功课,我给他补语文,也顺便补一下数、理、化,省得他再去找别的老师。”
我说:“那要占用你多大的精力啊!”
李老师感慨地说:“他啊,是把全部精力和时间,完全倾注在学生身上了!”
“咱们干教师的,就得一切为了学生。有人说,作家是为他的作品活着,教师是为他的学生活着,我看,说得很有道理!”他苦笑一声说。
李老师拿出电影票,问徐一萍看不看电影。他朝桌上那一摞书刊轻轻一挥手,有些抱歉地说:“你看,我没有空,算了吧。”
当时,我还有些责怪他,为了学生把业余时间也搭上了,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累垮的。现在,薛校长不但没表扬他,却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拿来熊训、挖苦,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我胸膛里好似呼的一声蹿起一股火苗子来,猛地站起来,把手一挥,激愤地嚷道:“走,咱找陈校长去!要求薛校长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
李老师应声站了起来,拿出了要走的架式,但是两眼看着徐一萍,等待着他表态。
徐一萍急忙摆手说:“不行,不能去!”
看样子,他是不会去的,我心里埋怨道:“你太老实了,有的人就是软的欺,硬的怕,你就是吃亏在于太老实!”
我说:“你不去,我去!我先问问,支持考‘函授’有什么罪过?!”我又回头拉了一把李老师,“走,咱俩去!”我拉上李老师就气冲冲地往外走。
可是,我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听徐一萍喊道:“喂!”声音不高,但是十分威严。
我全身一震,站住了。
回头一看,徐一萍沉着脸,皱着眉,流露着很不满的神情,严厉地说:“不能去!不能感情用事!这样会把事情越搞越坏的。”
我从小吃不得委屈,尤其自己在理的时候,这一次,觉得自己刚来不久,还是尽量压抑着不发脾气,刚才越听越火气,实在按捺不住了,终于爆发了,这个爆发力是很强烈的,到了陈校长那里一定要大发雷霆的。在这种情况下,别人是不好劝阻的,可是,这回徐一萍“喂”了一声,立即把我镇住了。我乖乖地抽回迈出的一只脚,站在那儿不动了。
这时,李老师拉了我一把,说:“算了,不要生那个气了。”
徐一萍严肃地说:“来,坐下。”
我长出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走回来坐下。
他用严峻的目光扫了我一下,有点声色俱厉地说:“这不像话!你这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当学生的时候,现在你是做教师,是做学生的表率,是为人师表,动不动就使性子,发脾气怎么行呢?以后要注意,不能这样!”
几句话说得我脸上热辣辣的,羞愧难当。他批评的是很对,但我感到有点苛刻无情,有些承受不了。我一言不发,低下了头。我感到很委屈,心想,别人为你鸣冤叫屈,你却这样无情!我眼里立时蒙出了一层泪水。
李老师说:“咱不使性子、发脾气,也不能死吃哑巴亏呀!那个学生复学,你请示了陈校长,这个你不会跟薛校长讲嘛?一讲,不就堵得他没话说了吗?”
徐一萍说:“不能那样,薛校长本来就火刺刺的,再那么一堵就火大了,就太伤感情了。再一说,两个校长的事,咱不能深一句,浅一句,多嘴多舌。以后,他们只要一通气,事情就会清楚的。还有一点,薛校长不可能不想到我是请示了陈校长的,因此,多说这一些,更没有必要了。”
李老师说:“退一步说,两位校长都没请示,学生退了学,苦口婆心动员回来,并且包下来补课,这有什么错?这不但没有错,而且是一大功劳!一大功劳,不但受不到表扬,反而挨熊受训,岂有此理!现在还和‘四人帮’时候那样,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吗?”
他俩说话,我一时没有插言。我坐在书桌前椅子上,随意朝桌子上一看,看到中间放着一本打开的、不厚的什么书,书夹缝放一枝钢笔。我翻开书皮一看,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再翻回原处,看到书中在这样一段文字下面用钢笔划了粗线:
“第五,他也可能有最高尚的自尊心,自爱心。为了党和革命的利益,他对待同志最能宽大、容忍和‘委屈求全’,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忍受各种误解和屈辱而毫无怨恨之心。”
看来,在我们进来之前,徐一萍正在学习这一段话。但我仍气嘟嘟地接上李老师的话说:“这件事,他不敢守着别人批你,他摆不了桌面上来!”
徐一萍凄然一笑,说:“算了,算了,咱从团结出发,从大局着眼,不去计较这些了。”他顿了一下,又语重心长地说:“ 咱为人处事,特别是为人师表,一定要有宽大的胸怀,同志间,要能够忍受各种误解和屈辱而毫无怨恨之心!当然,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但是,我们要自觉地努力!”
七节:情投意合
转眼之间,来到了秋假。
学生们放学回家搞秋收、秋种,教师先拿出一段时间集中进行政治学习和业务研究。最后两周,休息、自理。
学生在校时,我一直回避着赵建华,他跟我接触稍一频繁,或稍有轻佻,我就警告他,甚至斥责他,怕给学生带来不好的影响。后来,他自己也很注意这一点了。学生一放假,他好似获得了解放,又加上时间和精力也宽余了,于是几次来约我晚上去校园外散步。这使我很是为难,既不好断然拒绝,也不好慨然应允,只好来个缓兵之计:第一次,答复他个“改日再会”,第二次,带了点调皮,答复了个“改年再会”,第三次,更调皮了,答复了个“改生再会”。他哭笑不得,只好作罢,寄希望于秋假最后自理时间,和我一起回青岛探家。
实际上,我一直处在犹豫之中,对待爱情问题,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去考虑过,虽然我从小就爱读文学作品,有时也做些少女浪漫的梦,但中师毕业后,我立志走自学成才的道路,立誓三年不谈此事。其二,我对赵建华仍然是既喜欢又不喜欢。完全喜欢,好说,他长得那样漂亮,对自己那样钟情,家住青岛,这都是难得的好条件,虽有誓言,但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也不妨在不影响学习、工作的前提下,交为朋友;完全不喜欢,更好说,几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行了。现在是舍不得耗费精力,又偏偏遇上了必须耗费精力才能抉择的问题,于是,我只好施展缓兵之计了。
秋假中教师业务研究,高、初中语文组先拿出几天时间在一起研究、探讨中学语文教学的目的、任务和规律,以座谈会的形式进行。徐一萍还兼任全校语文学科研究组组长,这一活动,当然就由他来组织、领导了。座谈会要求人人发言,各人都预先写了发言提纲,送他过目。
座谈会上,我一直静心听讲,认真记录,巴不得将各位老师的好经验、好体会全都学到手。
这天下午,按原来排定的次序,应该由我发言。可是,徐一萍把我隔过去了。我知道坏事了。我的发言稿,他看过之后,要我修改,我没有认真地改,只是在最后又加上了一段表示虚心向老教师学习的谦词。因为我感到,自己任教不久,没有什么可讲的,这次座谈会,还是集中精力向老师们学习吧。
傍晚休会之后,我回到教研组,接着,徐一萍走了进来,他脸色很不好看,交给我发言稿,严厉地批评说:“ 叫你改,根本没改,这个稿不能讲!
“泛泛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深刻东西。
“我看,你压根就没有下功夫写。
“总结好自己的经验、体会,不只是对大家提供点教益,对自己也是一个提高,不能马虎!重写!”
他一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趴在办公桌上,擦眼抹泪地哭泣起来。心里还不断地说着情理:“这样批人,没有一点情面!还不如打我两耳光呢……泛泛然,光我泛泛然?发了言的,也有没讲出东西的,为什么单单叫我重写?为什么单单和我过不去呢!别人听说你有苦恼,受委屈,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对别人却这样无情!”这么越想,心里越感到委屈、气恼,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不一会,赵建华走了进来,他看我哭了,惊惶失措,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我转起圈来,连声地说:“宋丽,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身上不舒服吗?有人欺服你啦?你说啊,宋丽,你说啊!”他后两句,带出哭腔来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仿佛找到了依靠,心里舒服了些,但外表上,我没有给他好样,气嘟嘟地说:“别多嘴,我很烦!”
他马上一声也不敢再吭了,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就悄悄地坐在一旁了。
过了一会,徐一萍又来了。赵建华连忙给他让坐、倒水。我没有理他,但是,大概由于自尊心和敬仰之情的驱使,我不由得急忙擦了擦眼泪,坐正了,等着他说话。
“你也该受批评,我也有意识地批评你,受不得批评不行,我早就发现你有这么个弱点,这回叫你锻炼锻炼。好吧,研究研究怎么写法!”
我急忙找出笔记本,掏出钢笔,但是仍然带着有气的样子,不吭声。
徐一萍又说:“不要面面俱到。你原稿中关于作文教学的一点体会,很有独到之外,就集中写这一点,写深写透。”接着,他一、二、三、四,讲了个写作提纲。
我左手拿着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鼻涕,还偶尔抽嗒一声,长出口气,右手握笔,迅速地做着记录。
徐一萍讲完意见,又说:“你最好今晚上写出来,明天一早交给我,如果行了,上午你就发言。”话音里还带着个“如果不行,还得改”的意思。说完,他就走了,并不理会我抽噎的样子。
我没有起身送他,连句客气话也没有。他一走,赵建华说:“噢,是这么个事。其实,他是个好人,第一流的好人,他批评错了,也不要往心里去。”
过去那阵气头,冷静一想,我也明白,徐一萍要求严格,都是为了自己好,绝对不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但是,我不愿看他的那一副严肃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总希望徐一萍能对我温柔些。
赵老师见我不做声,又转腔说:“不过,他也应该区别情况,因人制宜 ,像你,出口成章,也非要写发言稿,那就多此一举了。我不是吹捧你,你发表个意见,每每使我顿开茅塞。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心里立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客气地说:“我要写发言稿,你有事,就忙去,没事,给我打瓶水!”
“好好好!”他连声应着,提上暖水瓶就出去了。
他打回水来,又悄悄给我打来晚饭,放在我桌前。他对我可算得上百依百顺又关怀备至了。
第二天上午,我发言了。
发言之后,屋里“嗡嗡嗡”一片议论、赞叹:“不错,不错……”“很精炼,很深刻……”“任教不长,就有这样独到的见解,不简单!”
徐一萍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向我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仿佛在问我:“理解我了吧?还生我的气吗?”我心里顿时觉得热浪翻滚,一下子体会到他对自己的真实感情!我不禁联想到了“打是亲,骂是爱”的俗语,心想,他对自己决不仅仅是严格要求,更多地掺杂着一份器重、偏爱的柔情。尽管我并不能很容易地理解他,但我相信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爱护和尊重。
秋假最后的自理时间到了,赵建华高高兴兴来约我回青岛。
我说:“你自己走吧,我不回去了。”
他那双俊美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这句话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和我一起回青岛是他这段时间一直渴望等待着的事,为了这事,整天为我忙这忙那的,千方百计讨我欢心。现在却只能自己孤独地踏上旅程。看他那个样子,我心里也有些不忍。其实,我也很需要回家一趟。来时盛夏,现在秋风一凉,被褥衣服都有些单薄了。越冬衣物也得回家带来。但是,读书须用意,一刻值千金。我说什么也舍不得这珍贵的时间,我要充分利用它好好地钻点业务,特别是假前我考取了齐鲁师范学院中文系函授生,还有些函授作业要做。这是其一。其二,我还有意回避同赵建华双双回去,双双回来。我预感到这样一定会给他更多的误会,也有可能让我自己失去理智,年轻的心灵总是容易燃烧的啊……
赵建华独自启程回青岛了。老师大都回了家。校园里显得格外幽静。我全神贯注,埋头学习。
一天上午,我从图书室借了一本书往外走,正好与徐一萍碰了个对面。他回家住了三天,提前回校了。
座谈会之后,我很想找他谈一谈,向他道歉和致谢,表达自己拜师求教的愿望。可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没有如愿。其实,机会是不少,只是到时候就顾虑重重,为难,碍口。这一次,校院里空落无人,机会难得,我决定鼓足勇气,直言相求。
他和我很热情地握了握手,相对而站。大概因为分别过几天的原因,我们都显得比平常更客气更亲热。
他笑盈盈地问道:“你没有回家?”
那次,向他讲开不要称我“老师”之后,他再见到我,依然是那么尊重、热情、客气,但是不再称“宋老师”了,也不称“小宋”,就那么喂呀啊的,含糊其词。我呢,照常尊敬地称他“徐老师”。
我说:“很远,来回都把时间跑在路上了,算了。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组里要办一个政治学习园地,我要设计一下,还要写一个教研组业务学习计划,我还要搞一下备课,所以……”
“秋假仅有的一周休息、自理时间,你也不休息休息,可真是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了!”
他看看我,眼睛又敏捷地眨动了两下,没有说什么。
“我……”我支吾着,想扯正题,可怎么开口呢?我一阵慌乱,觉着自己找他谈谈的理由并不充分,想赶快走开,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笑着问:“你有事吗?”
他这一问,我更加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地说:“也……也算没有事吧。你有空吗?”
“有!”他把这个字说得很重,仿佛还包含了“只要你有事,我甘愿奉陪”的意味。
我羞怯地朝他一瞥,说:“如果你有时间,咱们谈谈,怎么样?”
他很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也有这么个想法。”
我们一起走进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屋里空无一人。秋假期间,这里很少来人,空气也不流通,屋里有点霉味。徐一萍把房门和窗子全都打开。
我与他在一张桌子前对面坐下。
他又笑盈盈地望着我问:“什么书?”
看得出来,他是尽量做着从容自若的样子,但也掩饰不住有点腼腆的神情。往日那种严肃的神情不见了。我紧张的心情打消了许多。
我把手里的书一翻转,把书皮给他看。
“哟,《逻辑学》。”他伸手把书拿过去,随便翻着。
一股清爽的秋风,从后窗偷偷地钻进来,轻手轻脚地掠过我们的面前,抚摸一下我的脸蛋,又掀弄一下他的头发,好似瞧看我们在做什么;然后,到地上打个旋,仿佛做了个鬼脸,就从前门溜了出去。屋里的空气清馨了起来。
我努力用从容不迫的语气说:“我想请你谈谈自学的经验、体会,你知道我正一边教学,一边进修,遇到很多困难,很多矛盾,想向你请教请教。”
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朝我微微一笑,说:“谈谈很好,不过,我没有什么经验,也谈不上指教。我还想请你谈谈钻研业务的体会呢。陈校长向我介绍过你的情况,你那勤奋学习的志气、毅力,很值得我学习。”
我一听他说向我学习,连忙说:“哎呀,徐老师,可别这么说!”
“咱互相学习嘛。”
我喃喃地但又是坚决地说:“我要拜您为师,请您一定收我这个学生。”
他红着脸,连声说:“不行,不行,那还行!”
我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我这个人性子不好,脾气很坏!上一次你为发言稿……”
“哪里,哪里!”他连连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说:“谁都有个个性,不提这个了。”
我说:“那你就一定答应,非答应不可!”
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下,无可奈何地“嘿嘿”着笑了笑,不置可否,随便翻看了一下《逻辑学》,说:“你最近自学些什么?”
“按照函授教材学,参考一些有关的资料。”
于是,我们从现在自学些什么,谈到过去自学些什么,从自学的艰苦曲折的历程,谈到自学的深刻感受体会,谈到今后自学的决心和谱气,越谈越兴奋,越谈越激动。
我们的经历竟是那么相似,思想感情竟是那么融洽。我和他都不时发出这样的感叹:“哎呀,怎么那么巧,我也有这么一段经历!……对,对,对,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那种羞涩、拘束的感觉很快消逝了。我觉得简直像同我自小便熟知的老朋友久别重逢倾心交谈一样,我可以勇敢地注视他的表情,一旦目光相逢,我——他也是这样——虽然急忙躲开,但那情投意合的谈话,很快又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一块了。
他说起话来,慢言细语,然而酣畅淋漓;他淡淡地笑着,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由于稍微有点腼腆,由于他在侃侃然地谈论中又总是把话斟酌得十分恰切、精练、意味深长,眼皮常出现一阵灵巧、敏捷而又好看的闪跳。他学问充于话间,知识溢于言表,我不时为他那谈古道今的才学和侃侃然的谈锋暗自惊叹!我们由自学,不由自主地谈到了人生的意义、理想、事业等等。
我说:“我觉得,人活在世上,决不能像其他动物整天觅食、睡觉那样,仅仅为衣食奔波,苟且偷生,要活得有意义,要活出人的价值来。”
“嗯,说得对。”他脸上激发出一种慷慨激昂的神情,站起来,朝窗前走了几步,昂首南望。
窗外,一座座青山好似就在城外根下,山上那弯曲有致的羊肠小路,翠绿的松柏,突兀高耸的山石,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一切都若隐若现。他凝视沉思片刻,转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激动感慨地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咱们中华民族一向就是很有志气的民族。关于志气,有不少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有志者不在年高,无志者空长百岁’;‘有志者事竟成’;‘夫志者存高远’;‘立志务宣早, 年少莫自弃’等等。这些已成为历代志士仁人的座右铭。还有许多名句阐明了立志与事业成败的密切关系。诸葛亮曾说:‘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宋朝有名的文学家苏轼曾说:‘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明朝大学者王守仁曾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志向不仅给予人一个奋斗方向,而且给予人以前进的动力。人没有雄心壮志,没有远大理想,就没有勇敢顽强的进取精神。人之所以伟大,人生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有理想,终生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斗,为社会、为人类做出应有的贡献。”
他讲得真好!我像接受启蒙教育的儿童听老师讲课一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这么一直讲下去,一直让我欣赏他这种神采飞扬的样子。
这时,他停住了踱步,问我:“你说,是不是?”
我正听得出了神,他突然这么一问,我差点憋了词,幸好经常考虑这个问题,我忙说:“是,是!我平常就这么想,人一生要活得有意义,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追求的目标,有一种理想的支柱,决不能像和尚撞钟一样的打发日头。”
“对,说得对!”他站在那里,很认真地听我说完了,坐下说:“还有,一个人,要生活得有意义,要为社会多做贡献,那就要做到既有高尚的理想又要有丰富的知识和为人民服务的真正本领。”
哎呀,他真说到我的心里头去了,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接着说:“青年人有了理想,才能有自强不息的动力,百折不挠的毅力,才能为事业豁得出,拼得上,不畏艰难,不怕牺牲。”
“有真才实学,有真正本领,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为社会做出大的贡献,你说是不是?”由于交谈情投意合激起的兴奋,也为了进一步表达我们交谈的情投意合,我不禁接上抢着说。
他那洋溢着热情、充满着智慧的眼睛兴奋地望着我,连连点头称是。他接下去说:“你可知道,矿石炼成了生铁,炼成了钢材,炼成了优质钢材,才有更大的用处,人也一样,只有业务上精益求精,达到尽可能高的境界,对社会、对人类的贡献才更大,他的一生才有更大的意义。”
我两眼大胆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以便借助他的表情加深理解他说话的深刻含意。他用矿石作比喻,不禁使我想到自己平常打的一个比仿。我说:“我认为,青春是人生的关键,人青春时期的努力,对一生成块钢,还是成块铁,还是成块废渣,起着关键的作用。”
他兴奋地说:“好,说得好!青春不仅是人一生打基础的时代,而且是大有作为的时代,这是人生的‘黄金岁月’。常言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十分感慨地说:“可是,青春几何,太短促了吧!”
他说:“不!主要问题不在年龄上,而在思想上,我们要让思想上的青春常在。其实,人在三十到五十岁,也还是大有作为的时期呢!”
这时,突然听得院子里有人喊徐老师。隔窗一看,是伙房王师傅,正撩起白围裙擦着手,笑眯眯地站在当院。
徐一萍急忙走到窗前,探出头去,谦和地问:“喂,王师傅,有事吗?”
王师傅打趣地说:“两点多了,都饿坏了饭啦!”
啊,两点多了?我抬头一看挂钟,可不是嘛,已经二点十五分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我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问题要讨论呢!
王师傅接着说:“我热了两遍饭了,快吃去吧。”
徐一萍说:“噢,马上就去,麻烦你了,王师傅!”
王师傅走了,我们的谈话也只好就此结束。
出了阅览室门口,我和他各自回宿舍去取饭碗。
走出几步,我情不自禁地扭头恋恋不舍地拿眼瞥他,真是不巧,正好与他的那柔和目光相逢!糟糕的是,我一时竟忘记了躲闪,就那么出神地、动情地看着他,心狂跳,脸发烧,笑也笑不出来,说也说不出来。徐一萍似乎一副镇定的样子,依旧微笑着眨了几下眼睛。我这才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我相信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火花,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含义,这弄得我羞答答的,什么也没说,一低头就走开了。
吃过饭,我在宿舍里,先把与徐一萍这次交谈的经过,他那些精邃的见解,详详细细写在了日记里,然后便打开那本厚厚的《逻辑学》看起来。
可是,看不了几行,眼前就出现了我们目光相交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唉呀,我和他怎么那么情投意合呢!”俗话说得好,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像他这样情投意合的知心人,真是不容易找到啊!我不由得恨起自己来,你为什么是女不是男!又怨恨他,你为什么是男不是女!如果我和他都是男,或者都是女,两个人是多么好的知心朋友啊!当然,果真那样,我们不一定学习旧的那一套,拜为干兄弟,或拜为干姊妹,但是两个人可以不必顾虑许多,放开胆子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共同前进;两个人可以随随便便,爱什么时候找成块就什么时候找成块,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谈,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谈,那是多么好啊!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真是遗憾啊,遗憾!
“唉!”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想的这些未免有些荒唐,自欺欺人,于是又把思绪扭了回来,看起书来。
校院里寂然无声。阵阵微风在树丛间奏起“沙沙”作响的乐章,小鸟在树上唧唧啾啾地鸣叫。温和的阳光透过窗下的一株柏树,筛进细碎、闪跳的光点,落在墙壁上。李老师回了家,我独自一人在宿舍里。这是一个多么安静、多么难得的读书环境啊!平常,我读书的毛病是如醉、入迷,精力过分集中,即使在人声嘈杂的车站,我也能专心致志。可是,现在却一反常态。
我不禁又责备自己:今天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呢?出了阅览室,千不该万不该又去扭头瞥他那一眼。
我一时恼火,把手里的书朝脸前一扔,狠狠地咬了下嘴唇,接着就觉得舌头舔到嘴唇上有点咸味,嘴角上也淌下了什么。我抹了一把一看,是鲜血。原来刚才把嘴唇咬破了。
我含了口水,漱了漱嘴,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觉得头有些涨疼,就用凉水洗了洗脸,又重新坐下来。
为了把精力有效地集中起来,我便拿起笔,作起读书笔记来。
八节:晚间约会
秋假最后的一天晚上,我穿过松柏枝叶筛下的清凉、银白、细碎的月光,朝初中生物教研组走去,去赴赵建华的约会。
今天下午,赵建华从青岛回来,把我的秋冬衣物也给捎来了。本来,他回家时曾提出给我捎东西,我婉言谢绝了。可是,他找上我的家门,作了自我介绍,把我妈正准备托人给我捎带的包裹,捎带了回来。一路上,上车下车,很是辛苦。妈妈的附信中对他的热心和外貌还大加称赞了一番。我实在可怜他的一番苦心。他给我送包裹的时候,又约我晚上谈谈,我的确不好推诿,就答应了。
当时,他提出去溜大街,大概是希望在那幽暗的路灯下并肩漫步,我不同意。又提出上公园,在一个县城,居然有座公园,而且有不少名胜古迹,据说原是什么朝代皇戚国舅的花园,就在学校不远处。他大概是想同我躲进月影花丛中窃窃私语,我也不同意。他还提出到他宿舍去,我更不答应。最后,地点定在生物教研组。我说:“要谈,就堂堂正正,进行同志式的交谈,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我与徐一萍的交谈,使我受到很大的启发。我觉得心胸更加开阔,眼量更加远大,青春更加美丽,浑身充满了力量,日日夜夜不知疲倦的学习、工作,这或许叫做精神力量吧。我想,就把与徐老师讨论的关于人生的意义、理想、事业等问题讲给赵建华听听,帮助他提高思想认识,克服那种政治、业务不求进取的散漫样。
我刚走到生物组门前,我的一只辫子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向左回头一看,没有什么,向右回头一看,也没有什么,猛转身一看,在门窗射出的淡淡的灯光和月光交映下,赵建华正嬉笑着站在一旁。他有些急不可捺地想搂着我的肩膀往屋里走。第一次和男青年靠得这么近,我心里一阵慌乱,忙打落了他的手,瞪起眼睛喝斥道:“站好!”
“呵呵……”他立正的姿式,直橛般地站好。
我又朝前跟了一步,用手指一个字一下地戳着他的前额,低声骂道:“你这个小崽子,竟敢动手动脚的,真是狗胆包天!”
他惊恐地朝后退着,越退越快,我气势汹汹地一步一步朝前跟进,越跟越急。
他可能见势不妙,刚要回头拔腿跑,脚下不知什么一绊,“忽咚”跌了个屁股墩。他“哎哟”地叫了一声,两手捂头,两脚乱蹬,哀求地说:“以后保证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这个洋相,不由使我好笑,心中火气也顿时消散了。我说:“保证不敢了,就饶了你,快起来!”
他爬起来,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发愣。
我说:“走吧。”
我本来是指的去交谈一下,可是他不知理解成啥了,吓得带着颤声说:“呵,呵,到哪去呀?”
我故意吓唬他说:“到校长那里去呗!”
他吓得带着哭腔哀求说:“宋丽,你叫我怎样我怎样,饶了我行不行?”
我乘机威胁他:“那也好,暂且记下这笔帐,如果你胆敢再冒犯我,到陈校长那里算总帐!”只听他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又说:“你不是要跟我谈谈吗,走吧。”
进了生物组办公室,建华仍是面带惧色的样子,急忙给我拉了拉椅子,让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在桌子横头坐下。
我无意朝他办公桌上一瞥,发现玻璃板下压着许多照片。我便朝前拉了下椅子,伏在桌子上端详。首先闯进我的视线的是一张赵建华与一位很俊俏的女青年的半身五〖HT5,6”SS〗口〖KG-3〗寸〖HT〗照片,他俩微笑着,头稍稍歪向对方,显得很亲昵。这毫无疑问,是赵建华与他的女朋友了。我心里立刻一片骚乱。原来人家已经有了女朋友了,而且挺漂亮,自己还认为他天天在追求自己,还犹犹豫豫想和他交朋友,多么可笑啊!可赵建华对我的表现,再傻的姑娘也会明白他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建立良好的同事关系……此时,我心里既有所失,又有所安。自从认识赵建华之后,我一直把他当作男朋友的候选人,现在没有候选的余地了,想起他使我喜欢的方面来,我感到有些惆怅、失意,又一想,也罢!他毕竟不理想,以后也省得因此分心了,和他相处,也不必顾虑陷入爱情的纠葛了。
我对他的态度立时变得和善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哎,你搞了好多照片呀,大都是你的同学吧?”
他见我态度好了,立时眉飞色舞起来,说:“可多着呢,这仅仅是一小部分。这女人照片,有碍观瞻的,不够九十分的,都没有资格排在这里。”
我问:“九十分?什么意思?”
他抓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嗯,这个……”
我抱歉地向他笑着说:“有啥你情管放开胆子说,今后,我决不会朝你发火、施厉害了。”
“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
他仍然试试探探地说:“嗯……我对女人照片都根据长相划了分,最漂亮的一百分,你看这两位!”
我随他手指看过去,果然不错,是两位非常秀美的姑娘,真有点像电影明星!
他手指着照片继续介绍:“这四个是九十五分,这七个是九十分。”
我用手指点着他的头,笑着说:“你呀,哼,谁送你照片,谁倒霉,叫你评头品足!”
他嘿嘿了一声,说:“不光送照片的,我见到青年女子,总好给她们评评分。”
我说:“唉吆,那我也不例外了?”
他那逗人喜欢的双眼皮的大眼睛,有几分恐惧地望着我,嘿嘿一声笑了。
我想,不妨多说几句趣话,融洽一下以往有点紧张的关系。我笑着说:“你怕什么?情管说是了,你给我打了多少分?”
“说了你可不要训我?”
“不会,不会!”
“你真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啊!”
“你看,又来了,什么印象照实说是了,拽什么文?”
他那白嫩红润的脸面闪着光彩,完全放开胆子说起来:“刚来的那天,我在火车站一眼看见了你,真使我神魂颠倒,我手里的扇子,你说怎么样?没觉得的‘啪嗒’就掉到了地上。”
他这么一说,虽然有点那个,但是,我断定他又没有别的意思,同志们在一块,深句浅句,多句少句,也不必过分计较,而且,姑娘们有谁不愿听赞美自己的话呢?我笑着说:“你别学的油嘴滑舌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不不,这是真的。我看到你,中高等身段,又苗条又健美,婀娜多姿,风度翩翩;黑亮的头发,不疏不密,两条小发辫子一甩,别具风韵;鸭蛋形的脸蛋,又白又嫩;高鼻梁,柳叶眉,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小巧玲珑的小嘴,洁白净亮的玉齿,特别是眼镜一戴,更加气质不凡;火起来,悦人目,笑起来,醉人心。特别是和你一下子对了眼光,我就觉得浑身麻酥酥的那样一种滋味……”
我笑着砸了他一拳,说:“你快别说了!我问你,你到底给我评了多少分?”
他说:“我在青岛、济南见过很多很多漂亮女子,打过一百分的也不计其数,可是,她们比起你来,可就相形见绌,逊色多了!你真是十二分人才哪,打分的话,应该
是一百二十分!”
我叫他说得心里怪不是个滋味,又想起他和那位女子的照片,说:“算了吧,别瞎扯了,咱谈正经的吧。”
“这不是瞎扯,这完全是我心里的话。宋丽,我有一架进口的高级照相机,香港货,这次回家带来了。明天开学第一天,没有事,咱们到公园拍照去,怎么样?宋丽!我的照相技术还是挺高明的呢!”
我当然不能去。我没有功夫且不说,那算哪一套?但我口头上只是应付说:“明天我有事,以后再说吧。”
他向我跟前靠了靠说:“宋丽,寒假的时候,咱俩回到青岛,到大街上逛一逛,到栈桥、鲁迅公园拍拍照,让青岛那些公子小姐们垂涎三尺!”
我诧异地一愣,打量了他一眼,真有些不解其意了。难道说,那张合影不是他和他的女朋友?是和他的姐姐或妹妹?我不由得朝那张照片瞥了一眼,又否定了:都长大成人了,和谁也不能照这种像,只有和他的女朋友。
“宋丽,你来看,”他可能注意到我刚才瞥的那一眼了,兴高采烈地指着那张合影中的女子说:“你说,这个人该值多少?”
我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连看也没看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得值二百四十分吧。”
“不,你仔细看看。”
“咱不谈这个了,我看,这纯粹是低级趣味!”
“你看我,你看我该值多少分?”
我有些烦气地说:“你?你值二十分!算了,算了,别胡扯了。”
他继续说他的:“你又给我打二百四十分,又给我打二十分,自相矛盾!”
“谁给你打二百四十分来?”
“你不是说这个人值二百四十分吗?这就是我自己。”他指着合影中的那个女子,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紧盯着我说。
“你自己?”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即去察看照片,可不是嘛,这女子的脸型、眼、鼻、嘴和他一模一样,好似他的一个亲妹妹。
“这是我的分身照,我穿了件花褂子,扎了条纱巾,把额上头发梳下一绺来,扮了个大姑娘。”说完,他神采飞扬,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是他以自己的俊美容貌自我陶醉而拍的分身照。我简直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哎呀,兜了一个大圈子,我们又回到了既怕远又怕近的关系中来了!
他笑过之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失神地盯着我,向我靠近过来,一只手磨磨蹭蹭地伸到了我的手前,说:“宋丽,什么时候,咱俩拍这样一张照片呢?”说着,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生气地把手一甩,挣脱了出来,本能的警惕和防范使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把脸一沉,严厉地说:“我有言在先,今晚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他勉强堆着笑脸,求情地说:“答复我这个问题,咱就打住,咱俩什么……”
“以后回答!”我打断了他的话,不容分辩地说,“再问急了,‘永不回答’!”
他两手抱拳高拱,向我作了个揖,半玩笑半真情地说:“小生不敢多问了。”
随之,我就把话题引向了工作、学习。我早就知道,此题不谈则已,一谈就顶牛,果然如此,话一开张,就矛盾上了。
他说:“宋丽,咱们调回青岛去吧。”
我硬梆梆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称呼 ,你叫我宋老师,我叫你赵老师。”
“嘿嘿,好好。毕业的时候,院校领导上了邪劲,谁递条子也不照顾。我想,你分吧,分配了再说。现在,只要你说‘同意’,我立即写信告诉爸爸,不出两个月,咱就调回青岛。”
我起码是暂且没有这个愿望了,我已经对一中产生了深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说:“你要调回就调回,我不想回!”
“青岛的气候、风景和条件,举国羡慕、向往,生活在青岛,人的天资、素质、相貌、体格都出挑得特别好!不为自己,为下代,说什么也得回去!同时,往回一调,也就随之改行了,安排个清闲、优越的工作,你到市或区的妇联、团委工作,以后提拔个领导干部,我到组织、人事部门工作,当一辈子干事算了。在这土县城,当个熊教员,累死人,没出息!”
我想,他说的这些,利用他父母的职权和熟人关系能办到,但问题是我不愿回青岛,不愿改行。我最理想的职业是考研究生,进研究所,当科学家,但这早已被十年内乱葬送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当一辈子人民教师,在中学语文教学上搞出点名堂,作出点贡献。至于世人向往、羡慕的党政干部工作,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深知,自己干不来,也不愿干。
这时,他看我脸色不悦,忽然打住不说了。我想,要谈心,就要各抒己见,让人家把话说完。于是,我示意说:“说吧,往下说吧。”
他接着说:“据我调查,各行各业,各项工作,劳动强度、劳动条件都比解放初有很大减轻和改善,唯独教师,反而大大地加重和恶化了。解放初,一个教师负担多少学生?教学内容也浅显简单。现在,班班满员、超员,负担的学生增多了,小学、中学都缩短了一年。有些教材又逐级下放,教学量、教学难度都增大了很多!我打算搞一份详细的对比调查,报给中央,为教员们诉诉苦!
“我还发现,教师中瘦子多,胖子少,而党政干部呢,则胖的多,瘦的少。不能说,教师都有肠胃病,消化不良吧?从此也不难看出,教师确实劳动强度大,生活待遇低!”
我讽刺他说:“拿出救世主的神气,教师都等你来拯救啦。”
接着,我讲了我的看法。我尽量以理服人,可是费了好大唇舌,也只是说服了他的口,说不服他的心,没法子,只好暂且搁下。
我们又谈到学习。
我说:“今后,有空你要钻点业务,咱当教师的,自己不学习不求进取不要紧,问题是不学无术,误人子弟,谬种流传,危害社会呀!”
想不到他牛皮理论还挺棒:“我们现在已经毕业了,所谓毕业,就是思想、业务等各方面已经达到国家标准要求了,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已经可以了。我看,今后的问题,除了工作——其实,有那个水平在哪,工作也好干,最重要的是要好好考虑怎样……怎样幸福地生活。”
“你是把知识当作个人享受的资本,把个人享受看作是人生的幸福是不是?你那个幸福,不过是个人灵魂深处那些微不足道的私欲得到满足而已。依我看,要说幸福,首先是努力工作,勤奋学习,为四化建设,为振兴中华多做些贡献,这是最大的幸福。”
“嘿嘿,这个,讲空洞的理论不行,要讲实际感受,像你那样,整天趴在桌子上,汗流满面,蚊虫叮咬,紧锁双眉,冥思苦索,与两……两个人看电影,逛公园,你说哪一种舒服、幸福?我看,对什么理想啊,事业啊,祖国啊,四化啊,不要太认真,太信实了……”
“ 哼!”我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现在,有的青年,以看破红尘自居,自以为非常聪明,实际上,他们是最可怜的。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事业心,把一切看得都没意思。于是,就整天吃喝玩乐,有的玩腻了,或生活上稍有挫折,就自杀。这种人难道不是十分可悲、可怜的吗?”
“其实,我也不赞同那种看破红尘的观点,但是,我也……”
“你快别说了!我犯不着你来教训,你听听我的吧!”
我忍着性子,忍着性子,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我心里气乎乎地说:“今天我算看透你了,弄了半天,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肚子歪歪理论,庸俗东西!”
于是,我把与徐一萍交谈的有关人生意义等问题,不管他听进去,听不进去,一一讲给他听。
讲完之后,我就告辞出来了。
想不到他像块粘糕一样跟在我后边,嘴像抹了蜜似地说:“你今晚的教诲,全是金玉良言,我一定牢记在心!”
我说:“请你不要这样说。你回去吧。”“是是是。”他连声应着,却仍然跟在后边。他又发誓似地说:“我一定把你的话当作座右铭!”
我生气地说:“你别来这一套,我最讨厌这个!”
“是,是,是。”
我火刺刺地说:“我说,你回去吧,你听见了吗?”
“好好好。”他这才无可奈何地站住了。
我走出几步,又觉得刚才几句话太苛刻了,他毕竟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又回头向他摆了摆手,用温和一点的口气说了声:“回去吧!”
这晚躺下以后,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赵建华使我深深地失望了。第一次跟他长时间交谈,不谈不明,一谈才清楚地看到他思想深处的东西。看来,我们之间的思想、志趣都相距太远了。我吸引他和他吸引我的不过是外貌的魅力,不可能有着灵魂的相通。本来,我并不珍惜对他的那份情意,可一旦真的失望了,却感到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