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淝水
肥水不流外人田,淝水不与外人便。五代的天际宛如没有明月的星空,风云交会,英雄辈出,偶尔飘过的浮云,就会轻易抹去一颗星的光亮,仿佛不曾存在过。那么,谁是淝水的外人,谁是黑夜里暗自抚摸伤口的那个局外人。菊花一般风流倜傥的谢安石不是,阳光一般潇洒脱俗的慕容冲也不是,无奈,只能选择他了,符坚,这个强势的男人。他投鞭断流的想象力毫无美感,看上去像是千万条漆黑光滑的蛇在他的内心深处痛苦地纠缠,帝国的基石就在群蛇的舞蹈中,一寸一寸地瘫软下来,变为泥土。符坚外表的坚强更像是一个符号,遇到安如磐石的谢安石,只能一败涂地,八十万兵马也越不过淝水,望穿了秋水也看不到咫尺的江南。其实,那棵桂树就在一水之隔,暗香袭人,命中,却遥不可及。
隐居东山的这些年,谢安石一直在等一个人,等得一颗浮躁的心如同长满了苔藓的山石,看不到真实的颜色了。司马皇帝来了去了,金陵名妓来了去了,石头纹丝不动,眼中也没有闪过丝毫的涟漪,整个人枯瘦如古藤,紧紧抓住悬崖的缝隙,抓住自己内心的坚守,把身体像一段墨一样在岁月中研磨成汁,渲染在一幅山水上。黄昏,也曾无数次眺望江边的古城,王谢堂前,乌衣巷内,有再熟悉不过的繁华,十里秦淮,南朝烟雨,像一柄折扇在心中慢慢打开,又慢慢合拢,打开是一把扇,合拢了是一把剑。他知道,还会乘坐画舫沿江出游的,这一次,同船的不是文友歌女,不是三五坛米酒,是整个的国家和他同舟共济,风雨同舟。来了,用尽一生等待的那个人,远远地从长安赶来了,马队和战车扬起的尘土,被北方的风携裹着,像呛人的浓烟。八十万大军在谢安石眼里如同八百亩等待收割的庄稼,他在意的只是符坚,那个让他一战成名的人。
望着符坚远去的背影,慕容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暗藏的狰狞,像花朵退去后留下空洞的枝头,萧索枯干。他是燕国流浪的王子,他的姓氏生来就是用来复国,复仇的武器。多少个夜里,他轻轻念叨着慕容,慕容,像怀念初恋的情人一般难以割舍,一生轻叹,就有一束花瓣从枝头滑落,就有一滴鲜血在心底绽开。花瓣粉白,鲜血嫣红,都叫做燕国,叫做慕容。城破国覆的那一天,符坚没有杀掉他,把他和姐姐一起接入宫中,纳为男宠,这个北方的君王喜欢女色,也喜欢男色。他要一个国家向他献媚,供他寻欢。对慕容,这是比杀头更痛苦的耻辱,他一生对长安的印象,叫做度日如年,叫做生不如死。他在宫中小心地喂养着一窝燕子,时时刻刻在燕语呢喃中,提醒自己属于燕国,属于慕容,在他幼年的心灵里埋下的第一粒种子,是仇恨,他为自己树立的第一个理想,是杀戮。他要毁灭这座城,杀掉所有的人,后来,他的愿望实现以后,伫立在残阳如血的长安城头,他突然发现,内心深处野草丛生的耻辱是杀不完的,血脉里坚不可摧的仇恨是毁不掉的。顷刻间,他感到彻底地绝望,也许消除所有记忆的唯一方法,是把高贵的姓氏放下,是把自己悄悄地干掉。
淝水边,野花遍野,杨柳依依。谢安石同符坚商量,你把大军后撤稍许,等我渡河决战。符坚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一场惊天的大战,就在这一言一语中决定了成败,了断了因果。如果符坚把点头改成摇头,他会比后来的杨坚更早统一了南北。但是,一切都不可能了,这一后退,就退出了全局,就无路可退,就退出了竞争。符坚的生命里遇到了谢安,就如同遇到了前世的冤家,威严扫地,武功尽失,八十万大军只是两个成语的出处,一个是风声鹤唳,一个是草木皆兵。江南的风雨可以御敌,江南的草木可以皆兵,符坚,还记得赤壁莫名而起的东风吗,还记得淝水艳艳的野花吗。如果有来生,相信,你一定会在儒雅的江南做一个白面的书生。有些事物,注定不是属于你的,比如这锦缎上刺绣的江南,不是你骑马放牧的地方。大军后撤,阵中有人大喊,我军已败,速逃。阵脚大乱,兵荒马乱,敌军追杀,自相践踏,只可惜了遍地的杨柳和野花,淝水潋滟的波光,映照着符坚孤单的背影。他往北走,风往北吹,他要回他的长安。长安,慕容用一种温柔的笑容,在等他回来。金陵城内,谢安石在与客人下棋,匆匆看了一眼前方的战报,继续把目光投入棋盘。客人问,怎么样了。谢安石没有抬头,自言自语道,孩儿们把贼兵击溃了。
慕容杀死了符坚,烧毁了长安,却找不到淋漓的快意,如同种下了小麦收获的是南瓜,结局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要的其实是杀戮和报复的过程,而不是灰飞烟灭的结果,过程很绚烂,结果很清冷,一个年轻的王子把手中所有的烟花放完,却发现春天依然遥远,成长依然漫长。怨毒和仇恨,是把自己放在世事里煎熬,变得滚烫如火,再去灼伤别人,直烧得关中焦土,长安粮绝。他复得了燕国,却复不了自己的心意凋零,年轻时受下的伤害,一生都无法恢复。何况,符坚已不在,仇恨却还在,兵临城下的那个下午,符坚派人送出一件锦袍,难道他以为男人和男人还会有旧情,还会有爱。没有的,符坚,就算你不在人世,我也追随你去了,和你去另一个世界复仇,战斗。没有你,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不做王子,不做皇帝,符坚,我只做你生生世世的敌人。叫做慕容的那些人,俊朗,高大,像月亮明亮的一面,野心和孤傲,像月亮阴暗的一面。后世风雨江湖,从不缺少叫做慕容的高手,他们眉头心头,最放不下的是仇恨和燕国,在黑夜里追逐着月亮,追逐童年的烟火和光明。
谢安石终究没有回到东山,他留在了繁华的金陵。远离战争的日子里,他热爱文学和旅游。那年在兰亭,名士们围坐溪水边,饮酒赋诗,一只酒杯在水面上随波逐流,飘到他的面前,他欣然认罚,写下了两首兰亭诗。这种饮酒的方法叫曲水流觞,有人把这次诗会的作品汇集起来,写了篇序言,叫兰亭集序。山间的风吹拂起谢安石宽大的衣袍,没有一丝一缕硝烟的气息。一个人,如古意的磐石,如临风的幽兰,盛开在水边。不介意这满眼的诗文,不介意这乱世的功名,只关注,一只酒杯是怎样在水面慢慢浮起。只能是嫩黄的百合做就的杯盏,只能是素白的诗笺折叠的酒器,才会蝶舞一般轻盈地从兰亭的上游,慢慢,飘摇到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