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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20 13:17
鄌郚总编

阮红松丨奔跑

    奔跑
    阮红松
    一
    运动会召开那天是周末,大清早我就被老婆给整醒了。
    她平日里是不整我的,俩口子都是上班族,早七点手机闹钟一响,就从不同的方向往床下滚。周末,只要我夜里不整她,她早上就不会整我。睡到自然醒,一摸身边,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迷糊中,记得是周末,就有点小幸福,继续睡回笼觉。
    我被老婆整醒以后,半躺在床上,看见她在衣柜的穿衣镜前扭来扭去,摆弄的各种姿势又风骚又迷人,只有自己男人才能欣赏到的那种。她在网上淘了两套运动装,昨晚上就试穿了一会,早上还不放心,又穿着运动装站在了镜子前。
    “快起来,把运动装穿上,看咱俩衣服的颜色搭配不?”她嚷嚷道,又过来整我。
    “拜托,老婆。是去开运动会,不是去逛街。”我说。
    真没睡好,脑子醒了,身体貌似没醒。
    老婆极少到我公司去,恋爱那阵子,我是公司车间的班头儿,她是教师。我是很希望她能到公司来约我的,但她怕丑,一次也没到车间找过我。结婚以后,我调到了公司行管楼,坐办公室了,有了点白领的感觉。她才勉强到公司找过我一次,原因是她大大咧咧把家门的钥匙忘家里了,找我拿钥匙。
    以前,教师与工人配夫妻,相当般配。现在,工人找个教师老婆,那是祖坟埋对了地方。
    现在老夫老妻了,才正儿八经参观了我的公司,我领着她转来转去,竟然有点紧张和不好意思。
    职工运动会场地,有点寒酸,设在公司物质仓库的露天场。露天场平日是堆货、调货的地方,车来车往,十分忙乱。这会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周拉着标语,插着彩旗,用油漆划出道道。这会儿喇叭里运动曲放着,相当于一个普通的足球场那么大的露天场,就有了点奥林匹克的意思。
    公司近六千员工,基本都到了。发过通知的,不到按旷工处理。除了参赛的二百多运动员、裁判、工作人员,各部门的职工就成了啦啦队。公司高管基本都到了,坐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据说市领导也要出席,家伙们就到得早,正襟危坐。地方电视台来了几个记者,活跃在赛场的各个角落。运动会专门请来市教体局的专业人员,给赛事执法。
    这是一场很有档次的运动会!
    为庆祝公司改制二十周年,运动会有特别的意义。
    老婆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学校开运动会是家常便饭,但对我公司的排场,还是略显惊讶。
    记忆中,职工运动会还是在国营时期开过。那时公司还叫厂,厂里很重视职工的文体生活,每年都会在春季开运动会。比赛项目都很简单,主要是田径,如短跑、长跑、接力、拔河之类。因为工厂职工多,也能将几个简单的项目玩出多种花样来。奖品也很丰富,有床上用品、厨房用品、饮料食品什么的,偶尔也有奖金。
    在单身的日子里,床上有新铺盖,宿舍有新开水瓶什么的,基本来自于奖品,上面有字儿,用起来很有脸面。
    我有幸参加了工厂改制前最后一次运动会,参加的是青工组一千米短跑项目。那次的运动会气氛有点悲凉,工厂改制后,要精减部分工人,精减的对象主要是老的和小的。老职工五十岁一刀切,青工参加工作不满五年一刀切。参加一千米短跑的三十名青工,有一半人要被刀切。要离去的青工跑起来就没什么斗志,他们参加比赛,主要是为了一份念想。
    我最终得了青工组的冠军,因为这个冠军有点水份,我好像并不激动。站领奖台上,会场几乎没什么人了。改制闹得人心惶惶,习惯了有“组织”的一代,像告别娘老子一样伤心。要走的愤愤不平,留下的,也不再是工厂的主人,成“打工族”了。
    运动场是厂里的露天会场,在厂食堂旁边。国营年代会多,厂里有两个会场,另一个在室内,内部称小会场,一般只有班组级别以上开会,才进小会场,会后还管饭。露天会场是全体职工开大会,一般是厂里有大事,比如评优表模之类,或县里有重要精神传达,才开这种“隆重”的会议。偶尔,也在这放电影,职工文艺演出。
    会场标致性的主席台,值得纪念,我当年也拍照留念。主席台有一个小舞台那么大,装修非常威严大气,顶部常年悬挂着一面国旗,面向会场的内墙绘着党旗。台檐用朱红油彩写着七个大字“咱们工人有力量”,工人老大哥往会场一站,腰杆有点问题的,也马上挺直了,不挺直真对不起这句响当当的口号。
    我最后一次站在主席台领奖,虽说会场没什么人,主席台满座。有资格坐主席台的厂中层以上干部,改制后都名称变职务不变,比如厂长,以后成了总经理,科室主任,以后成了部门经理……据当时的路透社消息(后来成了事实),公司中管、高管,将大幅度提高待遇,工资市场化,也许干一月,相当于在国营干一年。
    普通工人什么情况?能留用就是幸福!
    运动场激昂的运动曲咋听都像哀乐,面对冷冷清清的会场,我流泪了,肯定不是激动的泪水。
    奖品是一套很漂亮的被套。被套是全棉的,粉红底色,上面有淡蓝色的水仙花。我结婚时也没舍得用,一直放要柜子里,经常拿出来瞧一下。对我来说,被套当然也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我从一名国营职工变成打工仔了。
    露天会场和食堂,荒芜多年后,建成视野开阔的科研大楼了。现在不再需要露天会场,因为不再需要开职工大会了,保留并改建了行管大楼的小会议室,中管以上的人员偶尔开会用。厂里往日最热闹的食堂,在争议中停用。公司不再保留生活福利设施,职工吃饭自己解决。很快,公司门口小饭馆林立。
    二十年后,公司又开运动会了。我不再年青,参加的是中年组的比赛项目。这次比赛有奖金,貌似很丰厚。项目冠军可获得五千元奖金,虽说五千元不算多,那也相当于一线职工劳苦一个月的工资收入
    我参赛的项目相当有趣,叫背老婆比赛。参赛的选手年龄段在35至40岁之间,是公司最庞大的一个群体。报名参赛的人非常多,经过选拔,最后确定了十二对夫妻。
    我在选手中的情况比较特殊,我的老婆不是公司职工,她是一名乡村教师。而另十一对选手,男职工的老婆基本都是公司职工。背老婆比赛除了要求背的女人一定要是自己老婆以外,没有规定背的老婆一定要是公司职工,所以我们夫妻入选了。
    这项赛事报名的人多,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该项目还有特殊奖励。荣获前三名的选手除了获得不同现金奖励,另加一套过渡房的使用权。过渡房奖励是后来追加的,之所以追加,是公司高层觉得这个项目是运动会的亮点,正能量足,有利于宣传企业形象。
    所谓的过渡房,是公司参股的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商品房。这年月房子不大好卖,有很多房子滞销。空着也是空着,公司的高层和对公司有特殊贡献的人,可以进去免费临时居住。居住期间,有优先购买权,价格也特别优惠。
    终于想到了普通职工,估计房子积压严重。
    十二对选手,像商量好的,基本没有买房。一套过渡房的诱惑,还是很大的。
    我也没有买房,一直住在老婆学校的宿舍里。双方都没有老人可啃,依靠自己那点工资,想当房奴也难。
    因此,当我动员老婆参赛时,是有动机的,那就是通过比赛拿个名次,先占一套过渡房再说。
    老婆的身体素质是没问题的,她在学校就经常参加锻炼。我呢,虽说有点发福,有了小肚子,但我是有功底的,在厂里的运动会是拿过奖的。
    二
    背老婆比赛这个项目,源于公司高层对这次运动会的高要求,而灵感则来源于工会主席的老婆。公司要求运动会不能只办成简单的体育比赛,项目要有趣要创新,职工运动会嘛,娱乐第一,比赛第二。
    组织运动会的责任部门是工会,主要责任人是工会主席。主席上了点年纪,马上要退休了。脑子不灵光,拍脑袋也想不出有趣而又有创新的比赛项目。公司的工会主席,平时也就是个摆设,没人当个菜。好不容易逮个机会挑担子,就对这事很上心。在单位想不出好主意,回家跟老婆唠叨这事。老婆在市妇联工作,市里的各种“联”,数妇联平时活动多。老婆见识广,就给丈夫出了这个主意。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比赛还是夫妻搭配好。
    项目报到公司高层后,所有的“总”级高管都乐了,觉得项目好,会为运动会增色不少。老总一高兴,就拍脑袋。为了调动参赛选手的积极性,加奖励。七想八算,就有了别出心裁的奖励。
    全公司马上动员。
    公司要组织活动,与当年国营工厂组织活动是两码事。国营工厂组织严密,工人是主人,一声号令,雷厉风行。公司不行,除了行管,工人基本是一盘散沙。年年走人,年年招人,工人没人把公司当家。公司有号令,没几人当回事。
    公司行管部门带头,我在工会,办公室四个人,也就我能运动。主席老了,副主席是个女的,年龄比主席小,胖得走路都喘。还有个糙哥,比我大,是个工伤,伤了一条腿。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就成了全公司第一个报名参加比赛的运动员。参加的项目,当然是油水最足,背老婆比赛。
    行管部门报名参加这个项目的有三对夫妻,除我以外,还有财务部的刘大平,质量部的赵吉。巧合的是,我们三对夫妻都没有商品房。刘大平今年三十八岁,小矮个,精瘦精瘦的,身体素质却相当好。印象中,单位有次组织武当游,爬真武庙那段吓人的陡台阶,爬到最后,大伙儿那真是在地上爬了,爬一级就要坐一下。向上一瞅,人家刘大平已经傲然屹立在真武庙前凉快了。
    刘大平的老婆是袖珍型美女,在公司化验室工作。上下班俩口子一块走,老婆那步伐轻快得走路都像跳舞。参加比赛,有竞争力。但传说夫妻一直不和,经常斗嘴打架,前阵子还闹过离婚。
    报名参赛后,我看见夫妻俩经常在行管楼楼梯上训练,老婆趴刘大平背上像猫一样温顺。
    年轻夫妻的感情像天气是很正常的。
    他们没买房,不是缺钱,是盼着房子降价。会计刘大平经过精确的评估,认为房价总有一天会跌得不成样子。因此,年年盼,年年说房价要跌,结果小城房价的坚挺超过所有电脑脑袋们的想象,房价像爬坡的驴,累了喘一下,继续往上爬。
    刘大平俩口子一直在刘大平父母家啃老,生活费是省下了,媳妇跟老人住一块就有诸多不便。老婆多次在同事面前报怨,公婆做的菜难以下咽,公爹大热天只穿着小裤衩。俩口子不和气,倒也不只是为老人的原因,是刘大平小气得不成名堂。
    “从抠门的角度说,刘大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婆向人诉苦说。
    公爹夏天热得喊娘不开空调,每天用水都必须看表。儿子到菜场买一把青菜,可以因几分钱让菜贩子崩溃。在有点气氛的日子,到饭店搓一顿,总是高兴而去,羞辱而回。买单时,刘大平已经对菜的成本进行精准的核算,总是与老板的价格相差太大,吵得面红耳赤……
    女儿都快念小学了,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没钱也就算了,精于算计怕吃半点亏而没好房子住,这年代没哪个女人还有好心情等待幸福。
    我与大平在路边摊喝过几次酒,其间他主动买过一次单,我为他真诚的友谊感动得热泪盈眶。第一次是偶遇,喝早酒,在公司对面的那一溜早点摊。我吃完了准备买单的时候,错眼间发现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喝着小酒的大平,他向我友好地举了举杯子。
    喝早酒是工厂的风景,刚开始是车间工人喝,说早晨喝点干活有力气。摊点老板发现商机,马上在大清早配了花样翻新的下酒菜,主打是各种蒸菜,小半碗猪肉、羊肉、牛肉,配大半碗萝卜、土豆、花菜,物美价廉。酒是土产的稻谷烧,用矿泉水瓶子装着,置餐桌上,自己随便倒随便喝,买单时自己报量。都肩负挣工钱的重任,基本没有大清早喝翻的。
    大平向我举了举杯子,算是打过招呼。我买单时就得客气,顺口问他买过单没,他说没有,我就一块买了。
    第二次喝上,是我有什么事求他,好像是工作方面的。行管方面的合作,事办妥了都爱来一句“有空喝点”,有的当真,有的不当真。我那事是应该当真的,就下班后请他到公司附近的小馆子喝上了。喝到半醉,他就主动按住了我倒酒的手。
    “别。这年月钱不好挣,特别是打工的钱难挣。现在还有点工资拿,吃不定明天就失业了……”
    出门时,我习惯性去买单,老板说,早买过了。
    “你上次请我喝早酒,我记着呢。”大平说。
    质量部的赵吉,是个退伍军人,四十岁,跟我同年。身体结实得像一根水泥柱子,如果一块木板打他身上,散架的肯定不是赵吉的排骨,而是木板。他原是生产车间的一个班长,活儿干得漂亮,就提到质量部了。到了行管楼,他的好身体就失去了优势,见人就点头,就哈腰。他和老婆能在国营尾巴上当上工人,是工厂扩张的结果,工厂占了农村土地,就将失地农民招进了厂里,叫土地搭人。这种政策性的调节,成了一种身份。国营那阵子,都不大瞧得上土地搭进来的工人。像赵吉这种修成正果,混进行管的“土地搭人”,很罕见。
    他老婆是也是“搭”进来的,包装车间的工人,一副城市生活无法改变的村姑形象。用赵吉的话说:“我那老婆,花十万块钱也搞不漂亮。”俩口子一直住在乡下,下班后还喂猪喂鸡。
    行管楼把赵吉当“自己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在打工的苍白岁月里,他的家园成了我们向往的地方,偶尔想吃农家饭,就敲他一顿。
    这次报名比赛,我动员了他八次,这厮就是不参加。他说:“我宁愿背个麻袋比赛,也不愿背老婆。” 后来打听清楚奖励,不用再动员,他自己跑到工会报名了。他想要那过渡房,到城里住,我们向往的地方,他却呆腻了。
    行管楼的三对夫妻选手,在临近赛点的一个周末聚集在了行管楼。
    我们是自发来训练的。刘大平俩口子虽说都在行管,平日有条件一块爬楼梯训练,毕竟人多眼杂,训练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共同认为,如果能够背着老婆从一楼爬到六楼,参赛的体能就绝对没有问题的。
    周末的行管楼很安静,几乎是人去楼空,各部室的门都上了锁。我们的训练刚开始在纸上谈兵的阶段很认真,行动起来却演变成了嬉闹。
    女人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想严肃认真地娱乐一下是困难的,特别是集体活动。
    我背老婆爬到三楼,老婆就不干了,非让我歇一下。我将“过渡房”像紧箍咒般念了八遍,一点也不管用。她从我背上溜下来,跑三楼玻璃窗前看风景去了。歇匀了气,前功尽弃,又得从一楼开始。
    刘大平磨磨蹭蹭将老婆背到了二楼,不知为什么事,俩口子争起来了。老婆“蹬蹬”气冲冲往楼下跑,嚷嚷着没意思。更搞笑的是,我们两对夫妻都上楼好半天了,赵吉俩口子还在一楼扭扭捏捏。我们折返到一楼时,赵吉哈着腰,老婆张牙舞爪试探着爬上丈夫的背,瞧上去比爬脚手架还难。赵吉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老婆总觉得哪不对劲,伸脚不是伸手不是。夫妻间对配偶的身体如此陌生,让我们大吃一惊。
    最终我们谁也没有背着老婆一口气爬到六楼,体能还真是个问题。刘大平本来就文弱,懒得说他,我呢,挂着个小园肚,平日在公园走个万把步,在微信运动排名很养眼,真负重运动,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水泥柱子赵吉,体能应该还可以,但妻子太沉,背的姿势太僵硬,极限也只能到五楼。
    “到了行管,我体力活少了。”赵吉自我解嘲说。
    三
    当站在跑道上时,本来一点儿也不紧张的我,在众目睽睽下,一下子紧张得尿急。
    我发现,所有选手自备的运动装,就我们夫妻的衣服最鲜艳最另类。人家都是宽松型,暗色。就我和老婆的运动装是紧身型,还亮色。老婆的运动装是粉红色的,领口和袖口那又是草绿镶边。我的呢,嫩绿色,领口和袖口是白色镶边。老婆习惯了打扮学生,把我也当成校园运动员给收拾了。
    老婆却没事人似的,像在自家学校的操场上。她跳动着矫健的身体,做着各种优美的热身动作,引来阵阵喝彩。教师这种职业,习惯了众星捧月,哗众取宠,老婆有点不分场合。
    我们在第七跑道,偷偷打量了一下站在第六跑道和第八跑道的夫妻。
    第六跑道的选手是包装车间的运包工,大块头,身上的疙瘩肉直跳。他的老婆同样是重量级,一身肥肉快把运动服撑破了。论单打独斗,俩口子都很彪悍,但俩人码一块,男人再有力气,估计在比赛中也占不到多少便宜。第八跑道的是动力车间的锅炉工,很精干,腿很长,老婆看上去很柔弱的样子,腼腆得一直低着头。我估摸着这俩口子的实力,应该有一拚……
    “预备!”裁判一声高喊,举起了发令枪。
    女人齐刷刷往自家男人背上爬。有的像爬墙,有的像爬楼梯,有的像爬脚手架……场外一时笑声四起,加油声不绝。
    预备动作就有人出丑,第二跑道的赵吉,老婆再一次显示出了自己的笨拙,根本就爬不到丈夫背上去,爬了两次就掉下来两次。第三跑道的那个谁,妻子用力过猛,一下子就把丈夫给扑趴下了……
    别说观众,连裁判都笑场了。
    我的老婆像小猫一样灵活,稳稳地抓住我的肩,两腿一弹,就稳稳地趴在了我的背上。我有刹那间的走神,印象中,还是恋爱那阵子我背过她,过河或是大雨天,我无比怜惜无比兴奋地背着她,像背起了我整个人生。豪情万丈,无坚不摧,好像也有点作秀的成分。老婆生完孩子,我应该也背过她,还有一次是她生病……以后再没有背她的想法和记忆。
    发令枪一响,男人便如脱缰的马,玩命似的往前冲。负重前行,男人马上掂量出了生活的质量。有的自己瘦了,老婆却肥了;有的自己肥了,老婆却瘦了;有的都肥了;有的都瘦了。男人瘦了老婆肥了,咋看都是幸福的一对;男人肥了老婆瘦了,咋看都别扭;俩口子都瘦了,生活的内涵丰富;俩口子都肥了,咋看都有啃老的嫌疑。
    一开跑,就显出背老婆比赛的技巧性来了,跑出去不到二十米,就有三个老婆落地。夫妻黯然离场,有相互埋怨的,也有相对无语的,也有老婆高声叫骂,让男人无地自容的。
    这项比赛肯定不完全是拚身体素质和蛮力。比赛规则说明,老公背着老婆跑五百米,比赛途中老婆的身体不能落地,包括脚,落地就算违规。比赛的难度在于配合,是个技巧性很强的比赛。
    夫妻配合的默契度,左右着比赛的成绩。
    有的冲得太猛,步伐太大,身体的起伏没控制好,一下就将妻子从背上给颠下来了。有的是妻子紧张,两手无力,稍一分神,自己滑下来了……
    在选拔选手时,有太多夫妻就因为配合的默契度不够,落选了。
    老婆在我背上也直打滑,紧张时,她竟然将手环在了我脖子上,将我勒得喘不过气。老婆机灵,马上觉得不妥,又连忙将手抱住了我的大脑袋。
    “亲爱的,抓紧我的肩。”我高喊道。
    慌乱中,她没了力气,哪里都抓不住,抓不牢。我急中生智,将双手环成一个结,将她稳稳地托住,将重心往上移,几乎将她扛在了肩上。
    那不是跑,是狂奔了。
    有两个跑道已经没人,目光所及,我的前方也没人。
    老婆倾听着我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心里又疼又急,附在我耳边喊道:“乖乖,加油!”
    “乖乖”是老婆对我的呢称,是我俩的“第一次”后,她确认我是她要嫁的男人后,情不自禁给我取的昵称。不,不是取的,是从心灵深处蹦出来的昵称。从没在第三人面前喊过,包括我们的父母。在婚后疲惫不堪的日子里,她很久没有用过这个昵称了。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忘情地喊出来了。
    我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驴一样蹦了一下,奔跑的速度提高了一倍。
    在约四百米处,我速度放慢了。背上全是汗,像洗了澡一样,老婆前胸也被汗打湿了,我的背更滑了。我感到体力不支,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不只是体力问题,更是体质问题。平时乱七八糟塞进胃里的东西,已越来越难滋养生命的元气。吃的喝的,还谈不是质量,只是在维持体力,维持基本的体力,去挣点钱继续维持体力。
    维持体力的生活,是常态。我们的打工收入,只允许我们大多数日子只能吃饱,偶尔吃好。
    为了不掉下来,老婆的手已经在抓着我胸前的泡泡肉。抓到一把泡泡肉,她悲从中来,在我耳边说:“老公,让我下来,咱们放弃。”
    “不!”我气喘吁吁地说。“为了房子,拚了。”
    咬着牙又跑了十几米,我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了地上,但我始终牢牢地托着老婆。
    离终点也就几十米了,赛场上冲刺的还剩四对夫妻,我现在处在第二的位置。大家拚命为我加油,我却站不起来了。我看见办公室的同事都冲到了我旁边,我的朋友们冲到了我旁边,都关切地注视着我。但是,我试了几次,也无法凭一只腿的力量,将老婆扛起来。
    生活中有太多的事,不是我们不想做,也不是没努力,真的是能力不够。直面并承认这个事实,也只能在拚到筋疲力尽的时候,而不是做白日梦的时候。
    这时,老婆飞快地从我背上溜下来。我急得泪都快掉下来的时候,她飞快地背起我,以惊人的速度向终点冲去。
    在全场的哄笑声中,一个女人背着男人开始了无视规则的逆袭。
    男人们早跑得没劲儿了,成了强弩之末,眼巴巴地瞧着这个背着老公的女人跑了个第一名。
    让我万分难堪的是,跑到终点的老婆,竟然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场外骄傲地挥手致意。
    全场笑翻了,连主席台上的高管们,也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第一名当然不算,但是我们夫妻并没有成为笑料。
    地方电视台在报道公司运动会时,就咱们夫妻有特写镜头。解说员深情地说:“这个第一名有特别的意义,让人感动!”
    刘大平得了个第五名,赵吉名落深山。咱行管楼的选手都没得到过渡房。其实不重要了,认真拚过一次,认了。
    阮红松,男,湖北白云边集团工会干部。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芳草》《广西文学》《四川文学》《佛山文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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