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3-29 16:19
鄌郚总编

山里人家

  山里人家
  文/张克奇
  一
  山是出奇的高,真让人担心一不留神就要把天给捅破了。
  小小的村庄就圪蹴在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上。别的地方的村子大都讲究一个四四方方的规整,到这里却全然没有了什么方寸。四五十户人家,占据着二三里长的一截沟谷,远远看去, 一座座房子就像悬挂在山崖上似的。位置高的和低的仰俯可见,咳嗽一声都能听的响亮,但真要串起门来,得仄仄歪歪地走上老鼻子的路。
  村子虽然已经很是古老,却精精爽爽的让人眼睛发亮。山是青石叠成的,屋是青石垒成的,路和院子是青石铺成的,浑然一色却又层次分明,白天夜里都泛着莹莹的青光。石缝里长草长花,也长树。树有古有幼,古者沧劲雄浑,气定神闲,幼者腰肢纤弱,随风淘气。花有浓有淡,浓如艳妆少妇,雍容富态,淡如素面女子,清纯丽质。草是见缝插针地活泼,瘦而有骨,沟沟堰堰地疯跑。
  居左右两山夹缝之间,水是村庄的灵魂。一条小溪自北而南,喂养着跌宕起伏的村庄。溪水就势赋形,平平地走上十来步,就猛地蹲一下身子,天长日久便形成了一汪汪的水湾。一个个水湾被那小溪一根绳串了,像极了一条明晃晃的银链。溪水终日就那么哗哗地淌着,不急也不缓,像一曲听不厌的童谣,也极像了山里汉子的性情。是汉子们影响了这溪水,还是溪水浸染了这里的汉子们呢?
  谁家俊俏的媳妇来溪边洗衣了,一不小心被水偷去了一件红色小褂。女子一机灵,急忙一伸手捉住,嘴里娇嗔地埋怨了一句:没良心的!说完就望着村口发痴:家里那个"没良心的"出去打工,一走就是两个多月,真把留在家里的人给闲慌了。
  二
  村口的一棵银杏树,是村里依然健在的最年长的老者。
  山里多奇事。这树不光年老,而且长得实在是有些奇特:腐空的树干上竟然又长出了一棵雄性小银杏,形成了罕见的雌雄同体的"夫妻树".不过村里的人从心理上实在是接受不了如此的"老妻少夫",都管它叫"母子树".据说当初先人是一起栽了两棵树的,一雌一雄,长果很是旺盛。后来雄的不知怎么的死掉了,雌的也从此一蹶不振,枝枯叶稀,很快就已然朽木。离去的雄树的魂灵目睹此情景,寸断肝肠,企求神灵把他投进雌树的怀抱,做了她的儿子。自此以后,雌树又焕发了青春,枝繁叶茂,果实丰硕,每年都产好几百斤呢?
  树下有石碾。石碾也是青石凿成的,碾棍足有碗口粗,油光精滑。银杏树下,石碾四周,着实是女人们的天地。山里的男人娶个媳妇并不容易,因此最疼自己的女人。重活累活上沟爬崖种地都是自个儿担了,留着媳妇在家里烧火做饭洗衣养孩子。女人即使偶尔跟了去,也只是充当个帮手和拉呱的角色。因此山里的生活虽然有些清贫,女人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滋滋润润的。早上一觉睡到自来醒,用泉水洗了脸,煮了饭,侍侯大人孩子吃过了,就虚掩了门抬腿往银杏树下聚拢,推碾的推碾,洗衣的洗衣,做鞋的做鞋,哄孩子的哄孩子。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些个女人聚在一起,唱的可是一场大戏哩!时不时地一句不知加了什么油盐的话,就能把她们笑出了泪。她们之间几乎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回趟娘家都要提前好几天就炫耀开来。要是哪天哪个突然就一整天不朝面了,大家不用打听就知道一定是那家在外打工的男人回来了,正在家里稀罕着呢!
  山里的男人也不全是好东西。随着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免不了出个花心的负心汉在外沾了花惹了草,甚至回到家要和女人离婚。女人们一下子就抱成团同仇敌忾了:这个该挨千刀的,还不如树通情呢!骂着骂着就沉默了:人心真是隔肚皮啊。于是有心眼的就死活要跟了男人一起出去打工,天南海北都不怕。村里的许多房子于是空了。
  谁家的老母鸡在大中午下了蛋,咕咕地叫个不停,搅了一村的静谧,莫非是个双黄的吧?
  三
  山里多的是风,少的是土。
  那风是顺着山谷一溜儿寻过来的,分季节地温柔着或张狂着,和煦着或冷酷着。温柔起来讨好似的给花草树木梳发理裳,张狂起来龙走江湖倒腾得满村鸡飞狗跳;和煦起来能让枯枝萌动了春心,冷酷起来能把石头硬上三分。山里人熟稔了风的脾性,该亲近就亲近着,该躲避就躲避着,日子就在这样在草长草衰,花开花落,风里来风里去地散漫而悠长。
  最喜欢的是山里的风无论是小着还是大着,都像在溪水里滤过似的洁洁净净,不迷人眼睛,也不让人牙碜。就像山里人的性情,无论是缓的还是躁的,都是坦坦荡荡着,不欺弱畏强,也不无理争三。不含土的风和不掺假的人,就这么地相互交融着,守护着山村的率真、古朴和坦诚。
  风带给小村最大的恩惠,也许就是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形形色色的植物种子了。风满世界地闯荡,是见过大世面的,它最知道哪里盛产什么,哪里缺少什么,于是就在方便的时候随手一撸,顺手一捎,便做了大大的善者。被风带到这里来的种子们,定然是历经了万水千山的跋涉,抗住了一路肥土沃壤的诱惑的吧。落户到这贫瘠的山中,也许是它们当初砸破脑袋都料想不到的。世界何其之大,种子何其之多,风向何其多变,可偏偏就是它们被带到了这里。世间的一切,都是应该讲究机缘的。来到了这里,方知生存的艰难,难就难在石头太多,土太少,太薄了。半大兔子的一泡尿都极可能把它们历尽千辛万苦扎下的营寨冲毁。但它们从不怨天尤人,既来之则安之,生命力是超乎想象的坚韧和顽强,石头缝里也能撑起一片天。活像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生就的苦命,全凭了倔强的努力,才得以生生不息了下来。
  放下午学了,一个小男孩并不急着回家,而蹦跳着到了溪边,小心地把一只纸船放在水面上,不眨眼地看着它顺流而下。那小小的船里,许是载了不少的梦想吧。
  四
  山里人多长寿,却也命贱,活着时似草芥,死了如灯灭,一捧土就安葬了。
  世世代代下来,村里的墓地是越来越大了,坟头挨挨挤挤地盘踞在村里最好的土地上。山里人最懂孝道,爹娘活着时竭力奉养,死后也要尽量地让他们入厚土为安。与石头相处了一辈子,山里人不兴立碑,可哪个坟头不是一块无字的碑呢?
  直到去年春上,村子才结束了无墓碑的历史,而且一有就是两块。立碑的那天,我正好在村里做事。那位孝子在村口下了车,一步一叩地向母亲和奶奶的墓地跪拜着。他的额头每一次磕下去都咚咚作响,他的泪水打湿了每一块青石板,把整个山村都感动得骨裂筋断。两块石碑在孝子的母亲和奶奶坟前端端正正地立好后,他突然向着村里的老人们重重地跪了下来:大娘大婶们,不孝之子今天回来看望你们了。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就在这一刻,小村的神经被彻底刺痛了。一位又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把这个孩子搂进怀里,泪眼朦胧地端详着,三十二年前那个大雨滂沱之夜重新浮现:就是在那天晚上,一位年轻的母亲在自家的土炕上用尽全力生下眼前这个孩子后,大出血而亡。那时条件是超乎想象的艰难,要养活这个孩子真还难了登天。可怜了孩子的奶奶,天天抱了孩子在邻近的村里和集市上转悠,见了奶孩子的妇女就涎着老脸凑上前去乞讨:行行好,也给这孩子奶一口吧。夜里孩子饿醒,当奶奶的就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让他吮着睡下,奶头被咬得整天都肿着。这孩子虽然命苦,却也命硬,居然就这么活了下来。操劳过度的奶奶随爷爷去了后,父亲便带了他投奔了远在东北的一门亲戚,在那里重新组建了家庭。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孩子长大成人,也算争气,娶妻生子成了小家立了小业。年龄愈长,他越发念想母亲和奶奶,母亲拿自己的大命换了他的小命,奶奶也为自己折了寿,每次想起这些他心里都愧疚的不行。于是就省吃俭用地攒钱,一门心思地要回老家给二老立上块碑。
  人生人真是过鬼门关啊。于是就有人说了:山里人不怕死,最怕的却是生。
  不知为什么,出行在外,每次看到石碑,无论是村碑还是墓碑,也无论是大是小,我都要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孝子为母亲和奶奶立碑的情景来。那碑虽然是石头刻成立在了那里的,却分明是时时揣在孝子怀里的一块心碑啊。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阳光普照大地。我笨手笨脚地燃起灶火,只想好好地给父母做一顿饭。
  五
  村民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柿子。
  那些柿子树大部分少说也已经栽下几十年了,粗壮,高大,漫山遍野地长着。它们好象不喜欢群居,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地都离得很远,像极了一位位耀武扬威的诸侯,又极像了那些独来独往的狮虎。据说有力量的东西都是这个样子的。因为自身力量强大,它们用不着成群结队。我常常伫立在某个地方长时间默默地凝视它们,它们饱满的枝干犹如父亲的胸膛,让我感觉厚重和踏实,传达给离群索居多年的我一种生命的信念和力量。
  秋天是村民最忙碌和高兴的季节。在秋天里,一切都成熟了,每一棵柿树上都挂满了数不清的小红灯笼,点燃了静寂的山野和平淡的生活。记得 贾平凹先生曾说过:成熟了的东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贾先生真是一个参透了天机的人,他的这句话不仅适合了植物的果实,也形象了成熟的女人。柿子尤其如此,它的柔骨蜜心让你实在是不能随便地用手去摸,要摸,也得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底下接了。要是不小心让它掉到了地上,立马就变成一摊黄汤烂泥。摘柿子是最能检验一个人的细致和心性了,心太急了不行,手太粗了不行,不讲究点技巧也不行,活像了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得悠着点。
  当柿子一树一树地摘下来,一筐一筐地挑下山,一车一车地拉出去,一叠一叠的票子也就拿到手了,来年的日子便有了根底。所有的柿树,此时都像了产后的孕妇,虚脱但自豪着。及至深秋,树叶全部落光,几枚或大或小的柿子再也无藏身之处,在树顶枝末裸裸地晶亮着,似一个个淘气的丫头。村里有年轻的后生领了女朋友回家,嫌看新人的太闹,怕羞,就在午饭后牵了手到山上溜达,说些浓情蜜意的热辣话。男孩子为讨女孩欢心,一眨眼工夫就手脚麻利地攀上了树,要摘柿子给她吃。女孩偎在男孩怀里被指导着,用樱桃小嘴把柿子轻轻地咬开一个小口,缩脖而啜,还没等用力就全吸了进去。喝罢柿肉再对着那小口轻轻一吹,柿壳便又恢复了原样。好玩极了!
  六
  山里人怕下雪,大雪封山哪。
  尽管不受欢迎,雪还是年年都会如期而至,一点点地把村子填暄了,美白了。大雪多半是在夜里落下的,往往先是白天里下一场小雨,权当是作了一些铺垫,夜里雪就大踏步地来了。一开始是些刷拉刷拉的雪粒子,很快就大片大片地鹅毛般了。山里的夜静极了,静得连雪花的簌簌声都听得真切。
  待到天明推门一看,这世界真的是银装素裹了。多么耀眼的白啊,晶莹、洁净,直达人的内心。落光了叶子的树木,臃肿粗俗的草垛,锐气十足的棱石,都因了这雪而变得圆润、肃穆了很多。像一颗颗正在沉思的孤寂的魂灵。我披上外套走出屋子,脚底下发出清脆极了的响声。许多年了,日日奔波在城市的柏油路上,我从未听到过自己的脚步声,一大段又一大段的路,走过了就走过了,留不下什么痕迹。而现在,我的每一脚都那么深刻地印进了雪里。每走十几步,我都要停下来,转过身子,久久地凝视它们。
  我原以为自己起得最早,却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发现了另一行脚印。我循着那脚印走去,在一座小山顶上见到了赵传大叔,他的怀里紧抱着一件火红的棉袄。我知道,他一定又是在等他那疯婆娘了。他的婆娘离家已经近十年了,是在一个雪夜里突然疯掉出走的。女人变疯的原因不明,老人们猜测说肯定是被赵传伤过的那只狐给做了魔法的。山里自古以来就多出奇事怪事,许多事情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急乱投医,人急乱拜佛,一筹莫展的赵传大叔听信了老人们的话,于是很是破费地请了一个颇是有些名气的神婆来,那神婆燃起香火,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就有神灵附了身。果然是应了老人们的猜想。狐是多么有灵性的动物,是随便伤害的吗?赵传大叔磕头作揖,乞求神灵给指一条明路,神灵告诉他当年被他枪击的的是一只母狐,逃回去不久就死了,于是那公狐就把他的婆娘给召了去侍侯自己,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赵传大叔并不死心,到处寻找了很多年,终于还是没能找得到。他幻想等那公狐老死了,一定会在某个雪天把他的婆娘给还回来的,于是每次雪后他都要到他伤害过那只狐的山头上痴痴地等着,怀里抱的那件红棉袄,是他的婆娘当初的嫁妆。
  那个清晨,我同赵传大叔说了很多的话,希望他能走出迷信的阴影,放弃幻想,开始新的生活,但他的一句反问让我哑然了:你大婶身体壮的像头牛,也没生什么病,没受什么刺激,怎么说疯就疯了呢?你是有大学问的,你给我一个信服的说法吧?我沉默了。世上的很多事情,的确的是人所无法参的透的。起风了,刀子般地凛冽,我劝大叔回去,他却不肯:你先走吧,我再等等,说不定你大婶一会儿就回来了呢?我只好一个人走下山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七
  家家户户都养花。你若去的是时候,每个小院里都色彩斑斓着。怕是山里的日子实在是有些单调,人们便栽了这花草,作的一番自我调节吧。
  绝少奇花异草,多的是大路货,什么月季啦,芍药啦,夹竹桃啦,鸡冠花地瓜花啦,等等,好种植花期也长。栽花的地方和器具也极其不讲究,随便一个墙旮旯,随手捡来的一个破盆烂罐,都被充分利用了。好在那花草也不在意,入乡随俗,随遇而安,长的都水灵灵的,一如村里的妹子,也泼辣辣的,随了山里的媳妇。
  常常做些无端的猜想,想这花草也许就是上帝派遣到人间的一个个使者吧。一个不管活得多累的人,只要看到一朵花正灿灿地对着自己微笑,怎会不动了心思,觉得了美好和希望呢。
  花儿虽美却不能言语。或许正是因为太美了,上帝才让其一直保持缄默,怕她们一开口就把世间男子的心给搅乱了。村里的姑娘小莹也许就是因为长得太美而被上帝误作了花儿的。不能说话的小莹是村里最惹人爱怜的孩子。好在她是一个极有心性的人,虽然口不能说话,但眉眼里都透露出一般人所不具备的聪颖和灵性。因了这些美好的品质,她非但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反而凭了自己的聪慧和心灵手巧自学了小学课本,学会了刺绣。她的刺绣从不绣人,只绣花。也许她和花真是孪生的姐妹呢。小莹是在二十三岁那年春天被山下的一个帅气的小画家给娶走的,婚后夫妻合唱,开了一家小小的工艺品店,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在我活得最失魂落魄的时候,曾以一家报社特邀撰稿人的身份专门采访过小莹。其时她和丈夫已经开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工艺品加工厂。许是同病相怜吧,她的厂子里招收了十几个聋哑女孩。她教给她们绣的,也只是花,含苞欲放的花,灿灿开放的花,都是传了神的生动。一群花一般的女孩,整日里绣的又全是花,即便本身不是花胎,也要被度了呢。我与小莹的交流全靠了笔和纸,她的字不漂亮,却每一句都弥漫了花香的芬芳。采访即将结束时,我让她谈谈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她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在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生命是需要用心来经营的。
  那天中午,我谢绝了小莹和她丈夫的宴请,一个人悄悄地回到那个小山村,饿着肚子在小莹长时间生活过而今已经空荡了的那个院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下午。小莹当年栽下的花虽然少了管理,却仍在满院子地活泼泼地开着。这个聋哑的女子,用心开放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美丽,也在无意间点燃了一颗颗正在悲苦着的灵魂,包括她身边的那些女孩,也包括我和许许多多受了她影响的人。
  八
  一年365天,至少有200个早晨是起雾的。雾是低空的云,湿湿地流动着。人在里面行走,影影绰绰,真真是腾了云驾了雾,活像入了仙境。
  一路人马在村子中央集结完毕,便向了村外进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团儿,后面紧随了的,是五六个隐隐约约的小不点。
  "大叔,你说这雾是怎么生出来的呢?"一个小不点问。
  "大叔没什么文化,说不好,不过书上都有呢,等你学过了就知道了。"那个大团儿回答道。
  "大伯,山外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又一个小不点问。
  "山外可好了,有高楼,有汽车,有宽阔的柏油路,男人都打了领带,女人都穿着高跟鞋……哎,我告诉你们,你们可是一定要把这学上好了啊,上好了学,考到大城市里去,住高楼,坐轿车,打领带穿高跟鞋,那感情带劲啊!"那个大团儿又答。
  "爹,等我走出了大山,一定把你和我娘接出去,享享福。"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爹娘都盼着呢,不过这事不是耍嘴皮子就能耍来的,得使劲用功呐,这山这么高,不用力怎么能飞得出去呢?"答话的还是那个大团儿。
  原来是柱子哥在送孩子们去上学呢。学校建在邻村,说是邻村,少说也有五六里的路程。娃们还小,自己走不放心,于是有娃上学的人家就轮流着早上送去下午接回。这是村里最庄重的一件事情,风雨无阻,它关系着娃娃们一生的命运哪。山里的娃子要想有个好前途,只有两条路:一是考学,二是当兵。招兵的名额少,一般轮不到这里的孩子,便只有考学了。村里前几年考出过一个大学生,一参加工作就拿七八百元的工资呢。
  雾越来越浓,浓得对了面都看不清眉眼。一路人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一会儿就没了话。静寂的山间,只听见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每走过一道沟底,柱子哥都要吆喝上一声:报数!孩子们便扯了嗓子喊:丽丽1,秀秀2,红红3,刚子4,明明5,聪聪6.每一次喊数,声音都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很长时间。许是这沟谷实在太寂寞了,舍不得一下子把它吸掉。
  在孩子们报过了四次数之后,就到学校了。安妥好孩子们,柱子哥便一个人按原路往回返,走着走着就吼起了信天游。
  九
  满山满沟都是路,弯弯曲曲地纵横交错着。
  这么多的路,都是从村子里辐射出来的,虽然多,却条条都在山顶隔断了,人被圈得只能在山里打转转。日子被这蜘蛛网网得有些心焦,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人都在这些羊肠道上反反复复地走老了。
  要把日子从这山里过出去,就必须开出一条宽阔的路。但要修路,却又何其艰难。山里的石头老筋老骨地硬啊,硬得铁镐都畏它们八分。唯一能欺得住这顽石的,是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因了这样强烈的向往和追求,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场开山辟路的攻坚战终于打响。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用钎子凿,用锤头砸,用脊梁背,用筐子挑,一点点地向山外延伸着。传说中的愚公和他的子子孙孙们在这里重现了。为了犒赏村里的壮汉们,老光棍德忠大伯一咬牙把喂养多年的一只羊宰了,老寡妇秀芹大婶也含着泪把十几只老母鸡全给煮了。他们都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即使路修好也走不了几回,走不了多远了,可他们却甘心情愿地为此付出了。在山外人的眼里,一只羊几只鸡也许算不上什么,可对于德忠大伯和秀芹大婶来说,却几乎是倾了家荡了产的。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壮啊。
  一条宽两米,长四里的路,一村人整整修了五年。德忠大伯和秀芹大婶最终没能熬到路修好的那一天,相继辞了世。但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们。道路竣工的那天,村里两个最壮实的汉子分别捧了二位老人的遗像,率先在那路上走了一个来回。他们身后紧跟着的,是全村的父老乡亲。
  道路一通,山门就唰地打开了;山门一打开,村庄就生生地活了。村民们有的搞起了养殖,有的做起了买卖;村里有了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摩托车,第一台拖拉机。山里的人走出去了,山外的人也走进来了,收山果的,买山鸡的,招工人的,送科技的,都呼啦啦地往里涌。村子有了人气,也就多了灵气。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好,竟然带了家人朋友来游玩。村民对外来的客人格外热情,自告奋勇地给他们当导游,请他们吃农家饭菜。那里面偏偏有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回去后乘兴挥动了生花妙笔,写了篇文章发表在市里的日报上,把小山村的环境特点风土人情全给介绍了出去,游客自此络绎起来,给小山村带了更多的信息和商机。
  村里有人买上轿车了,喜庆的鞭炮噼里啪啦地闹了好一阵子。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潍坊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