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提名诺贝尔奖的中国女作家:流浪一生,却帮了全球1400多名作家
原创 世界华人周刊
2000多年前,一位名叫王昭君的湖北姑娘远赴大漠,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承载着两个民族和平的重任。
学者翦伯赞曾写下《游昭君墓》:“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
用以称赞王昭君的刚毅气度和伟大贡献。
逝水移川,千百年后另一名湖北姑娘亦因气度与贡献,被著名作家丁玲喻为美国的“昭君”。
为此,丁玲还特地从湖北买了一套昭君餐具送她。
在华语世界里,大家可能比较熟知张爱玲、严歌苓这样的多产作家。
而这位促进世界文学交流的“昭君”,似乎很少人知道。
她的名字叫聂华苓,一位被誉为“世界文学组织之母”,也是唯一一位被提名诺贝尔和平奖的来自中国的女作家。
在她家客厅,包括汪曾祺、陈映真、白先勇、王安忆、迟子健、毕飞宇等,以及全世界1400多名的诗人与作家,都曾在那里餐宴饮酒、肆意畅谈文学。
“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
在这一场场颇有六朝人竹林七贤之风的畅谈中,甚至出了两位文学诺奖得主:
一是土耳其作家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
一是中国作家莫言。
打开聂华苓的自传《三辈子》,宛如看到一幅浩浩荡荡的历史画卷。
国家战乱、颠沛流离、永远的乡愁。
现年95岁的聂华苓,漂泊了近一个世纪,从汉口到北平,从大陆到台湾,从中国台湾到美国。
她说,“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
▲ 聂华苓在她的《三辈子》扉页上写下的序。图片由作者翻摄自聂华苓的自传《三辈子》(下同)
循着这条“树根”,让我们来见识这位气度不凡、侠肝义胆的女子。
聂家祖上算是钟鸣鼎食之家。
聂华苓的祖父是中过举的前清文人,原本是要上任当县长的,没想到赴任途中,武昌起义成功,他只好又坐着轿子回来了。
▲ 聂华苓的祖父
父亲聂洸(字怒夫)毕业于陆军军官学校,在桂系担任要职,一度遭国民党追捕。
桂系被蒋介石击垮之后,一家人在汉口的日本租界住下来。
只是当时兵荒马乱,谁分得出桂系嫡系?红军长征经过时,直接把聂洸当作蒋家的人给办了。
聂家就此散了。
▲ 1931年,聂父为躲避国民党特务,全家去了北平。聂父和聂母站在姐弟俩后面。这是聂华苓仅有的一张父亲模糊影像的照片
讲起来,聂华苓这一生都在流浪。
13岁以前,她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
▲ 幼年时期的聂华苓
那时,她和弟弟为了吃上一根雪糕,需要走过日租界、德租界、法租界、英租界、俄租界——
英租界的红头洋人,拿着木棒打得中国的人力车夫和叫花子跪地求饶;
日本兵在日本人开的妓院里高声歌唱,其间夹杂着高丽女人的媚笑。
▲ 幼年时期的聂华苓和大弟弟汉仲
半殖民地的凄惶画面,在聂华苓幼小的心灵深处刻下了一道道永难磨灭的伤痕。
中日战争爆发后,眼看武汉就要被日本人占领,母亲带着五名幼子逃亡至乡下避难。
母亲孙国瑛是个开明人,在聂华苓的自传小说《三辈子》里,她这样描写母亲:
一身黑缎旗袍,长长的白丝围巾,围着脖子闲搭在肩后。玳瑁黑边眼镜,衬出白皙的脸蛋。一脚在身后微微踮起,脚尖仍然点在地上,半转身微笑着,要走又走不了的样子。
▲ 聂母与聂父成婚后,方知他家中早已娶妻生子。聂母一度欲吞物寻死,多亏聂华苓挥着小手朝她笑,才让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聂父死后,聂母带着五个幼儿与聂家大家族内部决裂,母子几人数度迁家而居无定所
这样的新式女性,自然知悉接受教育的重要性,即便外头烽火连天,她也执意要送女儿到外地求学:
我母亲说不行,你非去不可,你一定要读书的……
走的时候看到我母亲在岸上已经相当远了,就哭啊哭啊哭啊,我母亲站在那里也哭。
▲ 1932年,聂华苓(右)与同学合照
母亲的气度与倔强,无疑对聂华苓后来的性格造成深刻的影响。
彼时仅14岁的聂华苓,在母亲毅然决然的目光和泪水中,就这样流浪下去。
求学的日子困顿至极,有时一天只啃一个硬馒头,有时要跟狗抢食物。
糙米、稗子、石子、沙子混合而成的“八宝饭”都成了人间美食,聂华苓甚至一度染上疟疾。
只是,眼见大好河山惨遭日本人蹂躏,小小少年早已忘了身体的苦,她的心中犹如倒入了黄连,痛苦至极。
为了不当亡国奴,再苦也要一路奋战。
▲ 抗战时期的聂华苓(后中)
聂华苓加入了排山倒海的抗日活动中:慰问抗战的伤兵,为他们唱歌,代写家书……
那一路上所见的名山胜水,更是让她增加了爱国的砝码:
“我年青的日子,几乎全是在江上度过的。武汉、宜昌、万县、长寿、重庆、南京……我在江上活过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战乱。”
从汉口到北平,从小学到大学,从纯真的孩子到挨冻受饿的流亡学生,总算迎来了抗战胜利。
风雨坎坷中,聂华苓与国立中央大学的同学王正路结婚了。
▲ 1946年,聂华苓和王正路
她以为找到了安心的归宿,那个时期,她甚至以“远思”为笔名,发表了一篇讽刺性文章《变形虫》,开启了她的创作生涯。
然而,婚姻也好,局势也好,都无法让聂华苓停下流浪的脚步。
王家的大家族,需要媳妇日日向长辈请安奉茶,繁文缛节压制了聂华苓的自由性格,她喟叹:“我在那个大家庭里,只是一个失落的异乡人。”
▲ 抗战胜利后一家人回到汉口,前排左一为聂母,后排中为聂华苓与王正路
而婚姻之外,内战爆发,解放军节节胜利,幼年失怙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聂华苓内心充满了恐惧。
1949年,24岁的聂华苓拖着母亲与弟妹,一家人到了台湾。
“流浪”变成了“流亡”。大陆成了她永恒的乡愁地标。
然而,那座小岛,并没有给聂华苓带来风和日暖,而是一片肃杀之气。
到了台湾后,原本寄予希望的婚姻触礁了。
▲ 1957年,台北。这是聂华苓和王正路婚姻中少有的全家福
出身大户的丈夫根本经不起风雨,“结婚15年,共同生活只有5年”,婚姻名存实亡,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她身上。
一个偶然的机会,聂华苓进入胡适发行、雷震主持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任文艺栏主编。
▲ 雷震1917年就加入国民党,任过国民政府许多要职。到了台湾后,被蒋介石聘为国策顾问
当时台湾的文学环境政治色彩非常浓厚,不仅写作者被监视,文字也要被审查。而且,很多人为了赚取微薄的稿费,都可以写出配合“反共”的文学作品。
但聂华苓不一样,其父一生困于政治斗争,终致家庭离散,这使她对政治敬而远之。
为了避开政治,她将自己主编的《自由中国》文艺版,打造成纯文学天地。
▲ 右一雷震,右二胡适,左二聂华苓
这简直就像是浑浊的湖泊涌出一股清泉,湖底的一些奇珍异石顿时袒露在阳光之下。
现在成为经典的很多作品,譬如: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梁实秋的《雅舍小品》,还有柏杨的小说和余光中的诗,都一一在她手上登场。
▲ 右一林海音,中间聂华苓,左一琦君
可以说,1950年代整个台湾文学的火种能够被点燃,都归功于聂华苓和林海音这两位女性。
她们二人在威权时代开风气之先,提倡纯文学创作,为整个中国的文学做出了贡献。
▲ 左一林海音,中间聂华苓
聂华苓在台湾的倏忽15年,却受到文史家一致好评,也是聂华苓一生中编、写、译成果最丰硕的黄金时期。
她的《失去金铃子》,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以及徐钟珮的《余音》,并称为三部带有自传色彩的杰出女性成长小说。
同时,《自由中国》在雷震的带领下,除了发表针砭时弊的社论,也刊登反映民生疾苦的文章。
雷震成了台湾岛的“雷青天”。
▲ 雷震。身后是胡适题的字
可惜,当时的台湾文坛和政治环境过于险恶,“白色恐怖”笼罩了全岛。
因为雷震刊发了一篇夏道平写的《政府不可诱民入罪》,被诬陷“知匪不报”,以“煽动叛乱罪”坐牢十年。
▲ 雷震、夏道平、聂华苓
而创办人胡适却在盛赞雷震所作所为的同时,公开声明辞去他发行人的角色。
对于胡适的态度,聂华苓认为他明里是“抗议”政府,实则是“摆脱”半月刊: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多人以为胡适伟大,而我只是直说我在雷震案中所见到的胡适。”隐含着对胡适的批评之意。
聂华苓的无私与坦荡,如男儿般的侠义与正气,正是雷震(以及殷海光——西南联大金岳霖先生的弟子)等人的风骨与气节,教了她做一个中国人应该有的样子。
▲ 殷海光和聂华苓的女儿
她在自传里写道:
“他们做人的风骨,独立的风格,几十年来影响我的为人处世……雷震、殷海光是那样的挺立。”
雷震出狱9年后便过世了,和殷海光最终长眠在“自由墓园”中——两位铁骨铮铮的理想践行者,是担得起“自由”二字的。
▲ 胡适(中)与雷震夫妇
聂华苓跟随着雷震等人,为自由而呐喊,然而,“自由中国”并没有让她看到自由。
随后《自由中国》被封,聂华苓身为编辑虽躲过牢狱之灾,却被孤立,终日受到监视。
▲ 此时聂华苓与外界隔离一年,香港《今日世界周刊》为登她的小说《绣花拖鞋》,记者到她家中拍下此相片
彼时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自由中国》和前辈们蒙难;
弟弟汉仲在一次例行飞行中失事;
母亲得了绝症过世;
婚姻和经济陷入死局。
▲ 大弟弟汉仲在抗战中瞒了母亲投入空军,这是1946年,抗战胜利后回到武汉母子合照。汉仲在1951年一次例行飞行中失事,年仅25岁
聂华苓的第二个落脚处就此断裂。
《易经》里说,剥极则复。剥到极点了,一切就会重头开始。
命运大约十分怜悯这样率直、不趋炎附势,有着独立人格的女子,在最艰难的时刻,一道生命曙光刺破了黑压压的乌云,照亮了她整个后半生。
那道曙光,是聂华苓38岁那年遇到的第二任丈夫,保罗·安格尔。
他几乎是聂华苓第三生的唯一转折点。
安格尔对她一见钟情,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台北并不是个美丽的城市……但有华苓,看她就够了。”
▲ 保罗·安格尔是一位美国诗人,这位马夫的儿子出身贫寒,小学就开始打工。他为犹太人点过火、当过送报员、在杂货店兼过差,小小年纪就看尽人生百态,却对文学怀抱理想
聂华苓对这段婚姻的评价,是“我们的婚姻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满的婚姻。”
他们婚后在爱荷华筑起爱巢,一起划船、烤肉、谈文学,与鹿和浣熊做伴,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此时,聂华苓学会用另一个视角看世界,她意识到,过去的生活虽然艰辛,但她对世界的认识却非常的片面:
“在这儿,我可以清醒地看海峡两岸的社会,可以接触世界各国的作家和作品,这使我的视野扩大多了,感情冷静多了,看法客观多了!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来说明我的过去,大概是正确的。”
过往的痛苦与恩怨,终在时间的力量下渐渐消融。
随之涌上心头的,是她那份岁月沉淀后的气度与侠义。
彼时,安格尔聘请她到他的“写作工作坊”教中文。
有一天,他们在河上泛舟,聂华苓突发奇想,建议安格尔将“写作工坊”改成“国际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简称IWP)。
安格尔听了,忍不住大叫“crazy idea”,要是改成国际写作,每个作家光是吃、住、路费就要好几千美元啊!
然而聂华苓却锲而不舍,他们先是得到爱荷华大学的赞同,接着到处写信,拜访,从私人到大企业,终于募得300万美元的基金。
接下来几十年,我们看到地球上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神奇地在爱荷华相遇了。
▲ 198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06年)帕慕克(前排左三)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
“写作计划”每年邀请各国作家赴美访问,透过演讲、讨论、旅行等方式,让作家们的文学观念和表现技巧得到冲击和对流。
▲ 爱荷华成了全球写作热爱者心中的圣地。整个美国有超过800个创意写作课程,因此而受益的创作者数以万计,严歌苓就是其中一位
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当时大部分作家都带着狭窄的视野,但通过交流,发现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回国后他们的世界观都拓展了。
他们以文会友,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与芥蒂。
譬如,以色列作家和埃及作家从一见面就往对方脸上扔杯子,到四个月离别时,却在机场抱头痛哭;
伊朗女诗人台海瑞与罗马尼亚小说家易法素克之间产生了爱恋;
▲ 台海瑞,前右一
第一次出国门的中国作家丁玲握着美国诗人桑塔格的手。
丁玲回国后在《访美散记》中写下:
她看到的美国,与过去听到的“帝国主义”“垂死的资本主义”大不相同。美国有超级市场,有分期付款的购房方式,“做的是今天的工作,花的是明天的钱,还的是昨天的债”,汽车多到停车难和修车烦,等等。
5年后,丁玲过世了,她写下的这些,20年后在中国通通实现了。
而她所见识的一切,都是聂华苓为她提早打开了看世界的窗。
▲ 1976年,聂华苓和安格尔被世界上300多位作家联名推荐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1982年,两人一同在大西洋城获颁“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
身为中国人,聂华苓最牵挂的还是那些用汉语写作的作家。
彼时,中国作家想出国,都会面临语言和资金等方面的困难。
为了让中国作家参与国际写作计划,聂华苓自己每年都捐款。
几十年来,“写作计划”共邀请了世界各地作家1400多位,而汉语写作的作家,就占了100多位。
▲ 1979年,萧亁(左一)是第一位被邀请到爱荷华的中国作家,从他开始,中国作家的身影,就不断地出现在那里
▲ 1980年,王蒙(右一)和艾青(左二)
▲ 1981年,萧军
▲ 1981年,蒋勋(左一)和丁玲夫妇
▲ 1983年。陈映真是第一个反对“台独”的作家,他对世人的宣告是“我为是一名中国作家而自豪”。为了让当时被台湾列入黑名单的陈映真造访爱荷华,聂华苓足足努力了15年才成行
▲ 1983年,王安忆、茹志鹃、聂华苓、吴祖光
▲ 1984年,谌容和柏杨
▲ 1986年,阿城、王拓、乌热尔图、邵燕祥
▲ 1987年,汪曾祺和聂华苓
很少有人像聂华苓这样,文友遍及两岸三地,能拥有这么多知名作家的友谊。
▲ 沈从文是聂华苓最佩服的作家。50年代在台湾,凡是留在大陆的作家的作品,都是禁书。一位好友忍痛割爱,送给她《湘行散记》。离开台湾去美,聂华苓只带了那本书
▲ 冰心是聂华苓流亡学生时期最喜欢的作家,直到1978年才有缘碰面
▲ 聂华苓与巴金
▲ 聂华苓与夏衍
▲ 苏童、聂华苓、迟子建、毕飞宇
在国际写作交流上,聂华苓不遗余力;在个人作品上,除了翻译作品,她坚持用母语——中文——创作。
《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三辈子》等等,每一部作品都成了她回归心灵故乡的途径。
▲ 因为对创作语言的坚持,聂华苓获颁2009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
对故土与母语的眷恋,始终是聂华苓难言之痛。
1970年,她与安格尔共同翻译了《毛泽东选集》。
为了了解每首诗词的背景,他们翻阅了很多中国革命的书籍,特别对二万五千里长征,作了较细的研究。
这使她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明白的道理。
她说,“他们什么艰险都不怕,爬雪山,吃皮带,是为了几万万人民和后代,他们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我对新中国从怨到爱这个重新认识历史的过程才算完成。”
一个多么令人敬佩的风华绝代的女子!
电影《太极2:英雄崛起》中,李乾坤与杨露禅比试后,钦佩地说:“杨师傅气度,已经超越输赢。”
聂华苓的气度与侠义,已超越了一个作家的范畴。
她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即便父亲死在红军枪下,仍然能够与安格尔合译毛泽东的诗词。
她有无私坦荡的侠义,一心造福全世界文人,为近代中国作家打开了一扇走向世界舞台的窗。
“爱得热烈而纯粹,恨得鲜明而彻底”,这位湖北的“昭君”,为华文文坛以及整个世界文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纵观聂华苓的一张张照片,从黑白到彩色 ,从不谙世事的豆蔻年华到岁月洗礼的从容暮年。
一段段历史,一个个时空,构成她颠沛流离、历尽沧桑、卓有建树的三生三世。
既有来程,便有归处。
她用24年的韶光扎下了中国根,经过岁月流转,长出苍劲的躯干和繁盛的树叶,又回馈给了中国文坛。
一个中国大时代下的小人物,用中文写中国人、讲中国故事,用绵薄之力促进祖国统一。
作为一名世纪老人,聂华苓见证了祖国从动荡走向稳定,从衰败走向繁荣,不论何时何地,都骄傲而庄严地声明:
“我是湖北人!”
聂华苓老先生,作为一名地道的中国人,您的“三生三世”,无怨无悔矣!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张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