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25 22:08
鄌郚总编

爱情,从来是一种命运

    爱情,从来是一种命运
    瑞美千色

    父亲的话,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事事受牵制,犹如傀儡。生存很艰难,我活不出自己来。
    他宣布我的婚事和婚期,放下一大叠钞票在桌子上,让我购置物品准备婚礼。长期以来,我已经练就神功,懒得开口争辩或者作无谓的挣扎。
    我说,我还没有毕业。
    父亲说,结了婚也可以上课。
    我看了一眼母亲,便回了房间。
    我一个星期之后会和一名叫秦展扬的男人结婚。而这可大可小的事情,身为当事人的我,却刚刚被告知。
    九月末的夜,凄迷的月色。橘红灯光明明昧昧,白色落地绸缦随风轻盈如纱,静止浓重如雾,迷离梦幻。
    我趴在地板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浑身颤抖,寒冷不已。
    走进浴室,调了热水,连忙往身上浇,莲蓬头发出叽叽的声响,四周很寂静。觉得身体暖和起来,心里有点满足。浴室雾气沉沉,我擦了擦镜子。看到裸体的自己。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地正视自己,关注自己。我问我。
    我当然不算漂亮,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我更显苍白和憔悴。但我还是希望能微笑,于是,我扯了一个笑容。
    湿答答的头发绞缠蔓披,长至腰际。我效仿维纳斯,把手按在胸膛上,合拢双腿。身躯温婉如玉,荡涤人间腥秽。
    我并不受父母的欢迎。
    父母的感情败坏,已是不复收拾的地步。只是父亲要顾及颜面,母亲死活挽留方太太名衔,相方执持不下,事到如今依然没有在离婚书上签字。
    签不签字也只是形式,爱情消融至面目全非,才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一点上面,我很可怜母亲,我知道她的心思,她尽管再泼辣凶狠,却还只是个女人。既然是女人,就逃脱不了爱情的纠缠。因为女人天生是爱情的使命精灵,花光半生力量,只为爱翩翩萦绕。
    父母当初也是令人艳羡的一对。承诺真挚隽永,天长地久。
    只是山盟海誓敌不过时光,说过什么,都消磨在风中,无影无踪。现在的父亲常年不回家,从不寂寞,身边总有美娇娘缠绕。
    爱情是一场瑰丽的梦幻泡影,终究是虚空。
    于是我开始学习宽恕。在相信的时候奋不顾身,离开的时候不拉拉扯扯,影响整体美观。
    尽管眼看到的爱情,都是不成大雅的。但还是相信这宇宙中依然存在着真正伟大的爱情。只是我长大了,我会猜测如果粱山伯和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没有殉情而死,一直生活下去,可能会分离收场或者更甚是反目成仇。这难免有点让人灰心。
    爱情让母亲鲜活,慈悲柔和。也让她千疮百孔,怨声载道,无事生非,认为天下都亏欠了她。她那么狠,不愿意放手,不要大家好过。依我看来,父亲过得很快活,最不开心的,是她自己。
    将已故幸福看做犯人,逮捕然后关禁。力度越强,反效果越烈。死抓住一团废物,毫无用处。
    我不赞成母亲的态度,没有了丈夫,还有很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这个星期,父母难得常聚首,为了婚事张罗。家里贴了很多喜字,家具换新了,走道上放置了层层叠叠的聘礼。提供了许多衣服和首饰让我挑选。
    他们忙里忙外,我却像事不关己。
    这事本末倒置,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我只是父亲的棋子,我的出嫁能挽助他摇摇欲坠的生意。
    午后的骤雨,让人没有喘息的余地。雨水纵横散乱地打在肌肤上,有细碎的痛楚。赶到纪元的家中,我已经淋漓得扭出水来。
    纪元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他以前是我的邻居,现在长大成人,自己搬出来住。
    在那个中高阶级住宅区,秘密流传的很快,像瘟疫。他们知道,我们家拥有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一个为爱疯狂的女人,还有一个满身伤痕沉默寡言的女孩。
    长久以来,我不要别人对待我好。
    学校里面的老师同学,补习班里的朋友,统统说我冷淡,像一块温暖不来的冰。我无暇理会他们的批评和指控。我惯于寂寞和独立,不需要利用别人帮忙消磨时间。于是朋友予我的意义更深层次。
    我上下学的时候常常碰见纪元。我有点羡慕他,他总有父母的簇拥。他的父母人很好,怕步行的我迟到,好心把我也带上。
    我看清楚他的脸。小小年纪,从容不迫,目光睿智。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师长父母爱护有加,以他为傲。他是一个戴着光环的幸运儿。
    门玄处放了一双褐色男装便鞋。纪元从来不爱的一种颜色。我不停打喷嚏,没有再停留,跑进屋里。
    为了防止感冒,淋了热水澡,换上纪元的白色棉衣。衣服过分的大,袖子长至手肘。
    纪元是个简单的人,有点孤僻,工作之余,不喜接触人群。节假日要是不外出,便窝在家里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虽是独居,但家的意识很浓重。爱烹饪饲养种植整理家务。这种男人,天性的大度,早晨打开窗子,能呼吸鲜活的空气,看见蓝天白云已内心感激。
    他对待我,总是很随意。他在阅读一本译文小说,需要全神贯注,无暇顾及我。我翻出他新买的一些影碟,挑了一个恐怖片,调了最小的声音。
    大雨过后,显露阳光。人要长久欢乐,非要控制自己的心性,无止息地感谢。感谢太阳,它照耀人们耳目,穷人富人开心人断肠人,均可肆意沐浴。
    我躺在米色沙发上,伸展筋骨,能听见骨头呖呖作响。没有拉上窗帘,太阳越来越烈,灼热我裸露的肌肤。
    电视屏幕里鬼影憧憧,背景音乐凄厉诡异。我看得不认真,断断续续。睁眼闭眼之间,缓缓入睡了。
    不知是梦是醒,隐约感觉纪元过来轻唤我。
    懵懂醒来,已入夜。窗外是满目的暗淡。纪元在放歌曲,是很老的歌,诉说着情人分离,哀怨缠绵。那时候的爱情,虽然沉默隐晦但坚贞如精金。
    我跟着哼,觉得句句触动内心,声音不自觉沙哑,眼泪也流下来了。
    纪元过来探我的额头。问,生病了?
    我摇头。说,想病也没那么容易。
    他递给我酸奶。我说,女人都是简单的,给她一支冰淇淋,她就会跟你回家。
    傻孩子。他笑。
    我也笑,笑得乐陶陶。我一生人当中,又有几个人愿意喊我一声傻孩子。
    纪元站起来,穿上外套,说要送我回家。
    我不回家了。我说着往沙发里又缩一缩,希望能生出一个洞,收容我整个躯体。我哂笑,说,纪元,我要结婚了。
    他有点惊讶,说,太突然了。
    我点头,像自言自语一般呢喃,是啊,我也觉得太突然了。但是人活世上,犹如台上做戏,现场直播,事故迭出难免。
    可容,若想快乐,总要反抗。
    我没有后盾。这件事情,我没有利害得失。虽然我不知道丈夫是好是坏,但我的父母一直也没有给予我什么信心。嫁过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纪元沉默,我猜不透他,他那么深藏,仿佛不爱任何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他的冷淡让我最后的一丝希望幻灭。
    我有点慌乱,因为我发现,我是一个缺乏爱的生命体。
    我抓住他的手说,纪元,带我走吧。我有莫名的恐惧,我曾经以为我还有时日,等我完成学业,至少能养活自己,改变现在的景况。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
    他看着我迫切的眼神,说,可容,我至今没有爱上你。你予我,是兄妹。
    我抬起头,说,没关系的。但你对我却有重要的意义,我想我往后的日子,再碰不到另一个你。
    我没有想太多,把连衣裙褪去,只穿内衣裤。向前拥抱着他,很用力,怕他会挣脱。他轻唤我的名字。我想让他拥有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像他对待我好了。这个时刻,我才知道,我再怎么超脱,还是一个平凡世俗的女人。以身相许,企图用不完整的身体去报复父母和未来的丈夫。
    我亲吻纪元的嘴唇,强烈如小兽,双手盘上他的颈项。他骤然推开我,我懊恼。顺着他的目光,我才察觉房门边依着的男人。
    我才知道,纪元家中有另一位客人。男人表情萧瑟,默默走向我。他令人有恐惧感,像墨影一般将我覆盖。他有点轻佻,除下自己的外套掩盖我裸露的身体。俯下头看着我,说,你是可容?
    我茫然地点头。
    他诡异地笑,我们太有缘分了。我是秦展杨,你的未婚夫。这是我婚前见识最惊讶的一幕。
    婚礼很铺张隆重。
    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眼中的婚姻,只须拉一个小箱子,收拾必备的衣裳和随心携带的书籍,去分他的一半床,就足矣。
    父母表现得恩爱非常,誓要全场观众误以为他们是模范夫妻,爱惜女儿如手心肉。
    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全都不认识,但统统像亲朋挚友一般拥抱我祝福我跟我握手,他们的嘴脸,让我厌恶。酒会只是一个幌子,政治人物继续发表政治言论,商人趁机拉拢关系,女子盛妆顾盼生姿。各有各的企图,眼里那容得别人,全是自己。
    我恍如隔世。我猜不到最软弱的人是我,大喜的日子,人人尽管心生毒疮,流脓发炎,仍然陪笑嬉戏,绝不欺场。
    我独自留在休息室,趴在桌子上假装很累,半睁着眼睛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的脸。浓妆艳抹,像唱戏的花旦,娱乐大家。我不断地问里面的我,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泪水竟然浸漫了整个手臂。
    我太过肆意,恍然看见秦展杨站在门口。我以为他会责怪我,但他并没有。我擦擦眼睛,背过脸。他看了我一会儿,就出去了。
    化装师跑进来,看到我的大花脸,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鸵鸟蛋,慌张得蹦跳。
    秦展杨是个商人,有锐利的眼睛。与纪元的温文迥异,他身上有阳刚之气。
    纪元来的很晚,白色西装,宛如白马王子。他条件优秀,被女人们拥戴。
    我一直盯住纪元看,他不时会回望我,向我微笑,但整个晚上没有任何话语。秦展扬表面磊落大气,内心仔细。他虽然在交际应酬,但我知道他眼里有我,时常观察着我。我没惧怕,也很光明正大,我无须他的赦免才能再世做人。
    我知道他也并非自愿,他有他的好处。这世道,粗盐比尊严高贵,我们还能谈什么爱情。我和他,是如此的卑劣,二十一世纪,我们却依然履行买办婚姻。
    秦展扬或许有意反击我,或许他天性是这般的我行我素。他当众拥吻一名艳丽女子,仿佛那才是他的贤内助,挽着她的手臂走完全场。女人艳若桃李,夺人眼目,举止优柔,落落大方。这等女子,我见犹怜,何况男人。
    她送我一套精致的首饰,轻声恭贺我,态度真诚,不弄虚作假。我欣赏她的大体。
    我猜秦展扬是爱惜她的。
    再小一点的时候,对于母亲的毒打,我总是逆来顺受。因为我力气上对抗不了她。她认为是因为我,身材才走样,脸色才蜡黄,脾气才暴躁。因为我,父亲才生异心,爱上年轻女孩。
    我不爱在她面前哭。在暗地里,我也是丑恶的。她一心想我跪地求饶,可怜兮兮。我为什么要满她的意,我宁愿流血也不要流泪。她常常把藤条都鞭断了,眼神凶狠,红丝布满眼白,脸孔扭曲丑陋。她见我不肯就范,下手重得不当我是一个生灵。我喉咙里发出闷响,没有喊一声,咬住的下唇因此破损疼痛。
    她没看见,我独自蒙着被子哭泣,浑身是伤,不能求医。任其流脓或者结痂,自生自灭。
    我想到过求救。在战争中,我挣脱母亲的毒手,奔向父亲。但这注定是失败,当我看见父亲冷漠的脸,我便知道自己彻底错了。我曾经以为,他会是我手上最后最有力量的一张底牌,他会挽救我。因为我们是血脉相连的。我不但错了,我还异常的天真,我怎么还会心存柔肠,不懂世态炎凉已经连至亲至爱都侵蚀了。
    走出父亲家门,我脚步漂浮。我只能往家的方向走回去,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再没有地方可以收留我了。迎接我的是母亲阴鸷间杂着示威成功的笑。我以为她会打我,但她没有,她内心已经喜悦无限,她知道以后的我都不敢再反抗她。
    我那天像疯子一样的笑,邻里的小孩也被我吓哭了。我想我已经成为了被虐待狂。母亲她愿意打我,证明她还需要我。至于父亲,我会在失去母亲之前,失去他。
    父亲的一个小情人怀孕了,软硬兼施强迫父亲离婚然后娶她回家。父亲被蒙得昏头转向,向母亲施加压力。
    母亲很坚持,表明生死是妻。是父亲先出手的,这是多么悲哀的行为,曾经是深爱的人,岂会拳头相对,声声轰隆。
    最后,他们扭打起来。
    我是那个时候,才心有点敬畏母亲。她至少比父亲出色。她一直忠于自己忠于爱情。
    秦展扬一直没有回来。
    他比我想象中的务实。我们两个人住在市区的一间三房两室单位,装潢简洁,有居家的气息。我喜欢小的地方,感觉暖融结合,打扫起来也便利。
    其实结婚到现在,都是我一个人住,那天送完宾客,他也和女人离开了。
    我反而觉得舒心,我害怕面对他。
    二楼的大婶在花园里种了很多杨桃,手掌般大,防止隔邻的小孩偷吃,在树桠上挂着刚施农药的字条。小孩开始相信,只敢远望不可及,渐渐地,知道是骗局,又继续偷,有时候流窜而过,塞一两个到我的怀中。
    那一阵子我要考试,没心思考虑其他事情。结束考试,我去吃冰淇淋,去游乐场观看小孩子和情侣玩旋转木马。然后遇上小丑,送我一个气球,一个人回家。
    洗完澡,早早就睡着了。
    已经是深夜,他一直亲吻我的嘴唇让我不能呻吟。我想他是憎恨我,至少他不爱我。他对待我是如此的粗暴,如果爱一个人,至少他不会伤害她。我不敢流下泪来,不愿意在他面前暴露软弱。
    那天晚上,我从一个女孩晋升为一个女人。
    我醒得比他早,身体微酸疼痛,让我知道他是真的。
    我有点率性,情不自禁。抚摩睡梦中他的脸。如果我是他一辈子值得爱的女人,有我在身边,他会存在得更从容。他紧蹙着眉,如临大敌,让我内心落寞。
    我的手指顺着他浓密坚毅的眉毛一直划到他扇长眼睫毛,颧骨,鼻梁,嘴唇,下巴的胡碴。他忽然一把抓住我,凌厉的眼神盯住我,说,你还让不让我睡觉。我挣开手,低下眼帘,匆忙穿回衣服,走去厨房。
    家里只有泡面,于是我给他捧上了一碗。他睥睨了一眼,说不要吃没有营养的食物。于是我只好换上便鞋,跑上街去买新鲜的食材。我回到家门的时候,看见后楼梯堆放着他丢掉的泡面。
    我洗完碗走进房间,看见他正在整理自己的物品。我看着他,他说,你既然考完试,我也该搬回来住。
    他说出他的要求,房子要一尘不染,东西要摆放得有条不紊,要准备早餐和晚餐,中餐他在外面吃。
    我尽量做好,买来很多食谱,一有空闲就对着练习,也常常保持清洁。不守信用的是他,他常常彻夜不归或者失踪两三天。
    我一个人吃饭,不想浪费食物,常常撑得很饱,实在吃不下,就放到冰箱里,明天再吃。有次被他发现了,怒不可遏,把全部碗碟都摔碎了。大吼,我给你的钱不够?为什么还要这样为难自己?
    我没有作声,戴上手套,默默收拾。把碎片倒入垃圾桶,犹如一瓣破碎的心。我蹲在垃圾桶旁边,捂住脸流眼泪。
    突然,他将我整个人抱起来,还是很气愤地怪责,说,你哭什么。
    沉默假使都算种本领,我一定最安静。
    他总有无完无了的工作,长时间留在书房里。我不敢打扰他,夜半,爬起床安静地偷看他,趁他趴在桌子上小睡,帮忙换上一杯热辣的咖啡。
    晚饭过后,他在客厅看新闻。我蹲下身把鞋带系好。轻声对他说,我出去一下。
    他看着我,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只是到外面走走。我说。
    你一直有散步的习惯吗?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沉默。那是因为他常常不在家,心里也没有我这个人。
    他把电视关上,穿上外衣。说,我和你一起散步。
    已是深秋,夜凉如水。时光流转飞快,秋来秋去,秋风叫人流眼泪。转眼间,我青春不再,满头华发。爱如捧在手上的水,终会滴漏而尽至风干,而他,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走在前面,我默默跟在背后,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的鞋尖。
    他突然停下来,我撞上他。我抬头看着他微愠的眼睛。他说,你怎么搞的,神不守舍,走这么慢。
    我讶然,散步又不是跑步。
    他拉起我的手。说,你怎么连走路也发呆,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容易发生意外吗。
    他命令,我要你跑步,你总不爱运动,有碍健康。
    他牵着我就奔跑了起来。与风赛跑。
    我最近很闲,竟然不能专注地看书,常常也只是独自发呆。去学点东西吧,自己对自己说。我知道秦展扬生日快到了,于是去报名糕点培训班。同学都讪笑我一定是为小男朋友准备的,我一再解释,我已经结婚了。他们笑而不说,只是估计我和我的小男朋友已经好得以夫妻相称。其实不是的。到了后来,我不想再说了。怪只怪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我们不是一对称职的夫妻。
    做了很多成品,总希望他能尝,那怕只是一小口。但是我却只能常常送给邻居。
    他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有特别打扮过,坐在沙发上一直等。做好的焦糖蛋糕也已经憔悴。十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他不回来了,他留在女人家里过夜。我想我应该在十二点之前把蛋糕送给他,表达我的一番心意。我是那么地一相情愿,于是只能劝说自己,爱本身就是一种完成,又不是借钱,有借有还。
    我知道怎样去女人的家。把蛋糕放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怕他看不见,又转移到门槛上。我独自站了一会儿。
    一个人去搭夜车,车上的人们都很沉默,不喧哗,微黄的灯光下,疲惫毕露,各有各的奔途。到终站的时候,司机叫我下车,要不就加钱回程。
    我下车了。在街上游荡,经过高级服装店,看着高高在上的木头娃娃,穿着柔和雅致的套装,让我想起了秦展扬身边的女人。我又怎能和她比较,玻璃里反映出来的我,依然是白布衣蓝色牛仔裤便鞋,长发在风中吹拂凌乱。
    被一个肮脏酒醉的男人拦截,他对我的企图显然而见。没有人来拯救,我有前所未有的力气,往他的脖子上狠狠一咬,他痛得蹦跳,胡乱骂我。我趁机逃脱,一直跑,直到我认为我已经安全。
    我一味地喘息,心跳迅速。张望四周,已是陌生地方,不知道回家的路。
    原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发现我越来越软弱。我心有牵绊,像被丝绳来回拉扯心脏,不得安宁。
    我呢喃他的名字。
    深夜,秦展扬发现了蛋糕。拿起它的时候,仿佛有千斤重,他知道是谁。
    女人说,你知道吗?爱总会随时发生。
    他沉默。独自把整个蛋糕吃光。
    回到家已经是清晨过后,打开门,却看见了纪元。
    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你忘记了把门锁上。
    是吗?我恍然大悟,有点摸不着头绪。
    去那里来了?身上怎么那么脏?他问,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
    我去晨跑了,一路上坑坑洼洼。我混乱搪塞过去。
    他呢?
    谁?
    我懵懂了一下,然后说,他去上班了。
    是吗?他已经看出破绽了,但没有识破。对我说,去洗个澡,睡一下,我给你煮好吃的。
    我点头。我的确想睡觉,我很累。不能死,我只能睡。
    我醒来后,纪元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我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纪元从冰箱里拿出各式的蛋糕,问我,都是你做的?我点头。他说,我可以尝一下吗?
    我沉默了一下,我以为这些蛋糕是有归宿的,他总会回来,总会尝试。但事到如今,既然有人欣赏,我又何必浪费。
    他吃得很多,嘴里塞得鼓鼓的,囔着好吃好吃,我知道他是为了哄我开心。难得他有心,我也真的被逗笑了。他用奶油在我脸上画字,我反击他,发展都后来,我们互掷蛋糕,饭厅像作案现场一样难堪。
    赶回来的秦展扬看到这一幕,竟然摈弃了自己。他内心在猜测,她还是爱他吧,他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最基本,她和他一起的时候至少是快乐的。
    他羡慕纪元,他可以让她笑,笑得如沐春风。
    秦展扬要求离婚,我久久没有去签字,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
    纪元愿意照顾我,我拒绝。心里没有这个人,不想再纠缠他。回家依赖母亲,她不知道我已和秦展扬分居,以为只是回家小住,对我的态度虽疏远但客气。
    直到我一直逗留,她看出端倪,出去一趟回来,明白事情的始末。她拉扯我的头发,一直拖着我走下楼梯,我连滚带跑,跌跌撞撞。她开始打我,漫骂我大胆妄为。我对她发誓只要我找到地方落脚,一定会尽快搬走。
    我尽量穿宽松的衣服,隐藏着某些实情。纸终包不住火,她询问我,你的月事没来好几个月了,也爱吃酸的东西,常抽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沉默了一阵子。说,是,已经四个月了。
    她大发雷霆,扭着我的耳朵。骂,你说你是不是贱,连一个丈夫也拴不住,有了小孩还敢学人家离婚,你是不是没长脑子。
    她驱赶我走,我赤脚被她推到门外。我喊了很久,她死心不给我开门。我饿,只能一直走,停在路边,累了,坐了下来,抚摸了肚皮,我不想饿着孩子。
    突然,有过路人掷给我两个硬币。我全身邋遢,让她误以为我是乞丐。我手抓住钱币,跑去买面包,连素未谋面的人,也肯施舍我,可怜我。但我的亲人,却没有一个愿意带我回家。
    我已没有羞耻,我的肚子有顶光环,让我坚韧生存下去。我去找纪元,也只有他愿意伸出援手。
    我最后一次见到秦展扬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七个月。纪元陪我去逛商场。他看见大腹便便的我,和搀扶我的纪元。我们眼里都有伤感。他清瘦了,我想向前拥抱他,但我不敢。
    他有点恶劣,冷嘲地说,恭喜你们。
    纪元鲜少发脾气,骂了他一句坏小子,一拳就挥向他的脸。
    他们打斗起来,保安过来制止。
    他们各自都受了点皮外伤。我弄来医药箱帮他们包扎。秦展扬一直盯住我,目光灼灼,他看待我的选择。我决定首先给纪元上药的那一刻,他低下头。
    他转身就走,我匆忙拉住他。说,先等一下,贴上药水胶布才走吧,不然会感染。
    他反抓住我的手,目光停留在我的肚子上。说,你挺着个大肚子,就别乱跑。
    我撕开胶布,小心翼翼地为他贴上。我心跳的厉害,可能是我太久没碰触他了。
    他说,你紧张什么?
    我摇头。
    我问,你还好吗?
    他气鼓鼓地说,我不好。有点小孩子气。我有点讶然他的回答,不禁又觉得好笑。
    他突地握住我的手一同放在我的肚子上,呢喃了一下我的名字,可容。那声音,仿佛有愁肠千万,无奈惋惜。
    纪元陪我去照超声波。医生告诉我是女孩。我难免失落,纪元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希望是个男孩,因为男孩子比较坚强,不若女孩的脆弱。女孩的心犹如剔透水晶,不能受一点点伤。
    我幽幽地说,而且,我没有信心教育一个女孩。
    纪元那天下班回来,有点神不守舍,吃饭的时候突然对我说,可容,你父亲昨天去世了。
    我怔忡了一下,放下碗筷。
    父亲的死是一桩丑闻。他被自己的朋友杀害,死在情人的家里,警察发现的时候,已经有恶臭,模糊不清的两具男女尸体,赤裸着身体。
    我回家处理他的身后事,那段日子整天呕吐,头晕目眩。
    母亲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鬓上插了白花,躲在一角默默发呆,不再说话。从今以后,她不再需要争斗,也就代表,她畸形的爱再也无处投递。
    父亲的死是一个游戏的终结,她终于清醒过来。
    她对待我很好。特别是她知道我怀的是女孩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说太好了,我要好好地疼她,如手上珍宝,弥补我的过错。
    我轻易重新接受母亲。能够爱,谁要恨。
    我再没有任何秦展扬的消息。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也会悄悄地想念他。我们是不是已经背向着背,越走越远,远得终究连彼此的面貌都淡忘了。
    孩子早产。我在产房里痛楚了两天一夜,孩子迟迟不肯出来。我很努力,用尽一切的力气,耗气伤神,昏迷了又转醒。全身濡湿,犹如遭受浩劫。产房气氛诡异,医生开始责骂我少运动,体虚弱,正气不足却不按时复诊。
    孩子的头部被卡住,呼吸困难。剖腹也来不及了。
    母亲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的用力,指甲掐进她的血肉。
    我说,我要见他。
    母亲说,先把孩子生了再说吧。
    我坚持,让他来看我,就一眼。
    母亲眼泪掉了下来,连连说好,就跑了出去。
    一段长久的等待。我整个人已经处于虚脱的状态,眼神涣散,因为流失了太多的血,面色惨白。
    他来到的时候,我勉强将眼睛睁了一睁。他握住我颤抖的手,我想喊他的名字,但干涸的嘴唇发不出声音。
    他对医生大喊,保住大人,不要小孩。
    我梦里到达一条石头小径,粉雨的清晨,路途湿滑而颠簸,天边是蓝紫的亮光,看见一个小女孩跳跃而过,她不时回过头喊我,妈妈,走快一点,爸爸在前面等着呢。我微笑,想向前抱住女儿,却如烟尘般消散掉。一直跑,跑到小路的尽头,我就能抓住我心爱的人。但这路仿佛不断蜿蜒延伸,他明明近在咫尺,我却伸手不及。我到达不了有他的彼方。
    步出产房的门口,看见呼天抢地的母亲,哀嚎痛哭。纪元搀扶着她,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秦展扬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我半跪在他跟前,伸手抚摩他的脸。
    他很憔悴,眼睛布满红血丝,沙哑地喊,可容。
    我微笑,说,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所有事情都已经完结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拉住我,可容,我是真的爱你。
    我点头。转身之前,我看见他眼眶中的泪水,我想我真是没有遗憾了。
    只是,关于幸福,从今以后,我们要各自去寻找了。我最大的愿望是,有生之年,以我微弱的力量给予你最大的幸福。但是我没有做到,对不起。我也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精品妙文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