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命的最后三天
高立伟
农历十月初一，母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还能跟别人互动交流，糊涂时一言不发。为了不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我决定：母亲生命的最后日子由我陪伴，日夜守候。
上午，我的三位大姐来了，请来了一位巫婆给母亲占卜吉凶。那位仙家双目迷离，嘴唇翕动，屈指推算着，最后告诉我们：老太太还有五至十天的大限，你们就为老太太准备后事吧。
母亲患小脑萎缩已经十年。前七年，还能拄杖漫步庭院，生活尚能自理；三年来已足不出户，多半时间与床为伴；而真正彻底倒下，卧床不起，是最近六个月的事。
母亲已处于弥留之际，干硬食物已无法下咽，但豆浆、豆腐脑之类流汁、软滑的食物还能勉强咽下。由于长时间侧卧，肢体关节有些僵硬，褥疮开始生长，每天需要换两次褥疮膏，或者云南白药。
下午四点半左右，是母亲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我自作聪明地想测试一下母亲的智力。我问母亲："你有几个儿子？"母亲回答："仨！""你有几个闺女？"母亲回答："仨！""你有几个孙子？" 母亲回答："仨！"
母亲只识"仨"的数了吗？不，我知道，母亲不是糊涂了，而是她的的确确有仨儿仨女仨孙子。
母亲健康的时候还曾告诉过我，我曾有一哥一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都因生疹子，发高烧，先后夭折了。此刻，我又残忍地将这本伤心的老黄历翻出来测试母亲，母亲眼里噙着泪水，气息微弱且有些含混地告诉我："没救过来！"
此时此刻，我满眼的泪水也决堤流淌。母亲一生懦弱，逆来顺受，不善表达。然而，谁说老人糊涂了呢？糊涂的老人，怎么能把她最疼爱的孩子一个个铭记得如此清晰而深刻呢？大概普天下的母亲，即使生命走到了尽头，她牵挂的还是她心头上的儿女吧？
晚上，我给母亲洗了脚，换了药。给她掖好被角，让她安静地睡去。我躺在床上，望着母亲慈祥而略带病态的脸，母亲当年进进出出、里里外外为家庭操劳的身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床，背着拾柴禾的大篓子，去村北的沟底里搂白杨树叶，回来后给全家人摊煎饼；等我们一个个起床，两大摞煎饼也就摊好了。这只是加班干自家的家务，早饭后还要参加生产队集体的劳动呢……
三伏天，不曾见过母亲有过午休，常常在山墙头、树底下，为全家人搓麻线，纳鞋底，拆洗被褥和过冬的棉衣。有一年夏天的中午，我回家发现母亲躺在床上休息。当时我很高兴，母亲终于懂得劳逸结合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患上高血压了，头晕的厉害，躺一会儿，是为了干完那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但是母亲谁都不吱声，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扛着。
冬天里，油灯下，母亲在为我缝补白天胡窜乱跳刮破的棉裤，捉那咬得我浑身瘙痒、爬满棉袄里子的虱子……每当朦胧中，感到母亲在为我掖好被角的时候，我是那样的幸福、舒适和有安全感。
五十一年前，三周岁半的我得了破伤风，差点儿要了母亲的命。每当我牙关紧咬，口吐白沫，眼皮上翻，浑身哆嗦的时候，母亲都吓得晕厥过去。在抱着我往医院跑的路上，不停地呼唤我的乳名，恐怕断了气死在路上。
在我八周岁那年，我在跟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不慎坠入井中，差点儿命丧黄泉。记得母亲将我领回家时，一路流泪；晚上睡觉时，紧紧抱着我，恐怕阎王爷再次将我带走。
在我三十七岁的时候，有九条命的我偏偏又得了肺结核，大口吐血。那时候的妻子长年出差，是母亲在医院陪伴我三十五个日日夜夜。
就在一个多月前，母亲还托付住在城里的二姐捎话给我，嘱咐我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当老师要好好教人家，不要打人家的孩子！
母亲呀，此时此刻，儿子就在你身边，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话要告诉儿子吗？
夜深了，朦胧中的我乱梦连连。又梦见母亲带我走姥姥家之前先洗干净脸；又梦见母亲用黄蒿蘸酒给发烧的我擦搓脊背；又梦见母亲在皓月当空的夏夜，教我背唱儿歌："月嬷嬷，本姓张，骑着驴，挎着筐……
母亲呀，不知不觉你咋就老了呢！无情的岁月，咋就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了呢？母亲一生坎坷，十四岁的时候，不是以新娘的身份嫁入高家，而是以童养媳的价格卖给高家，受尽歧视和虐待，没过一天舒坦日子。
十月初二上午，我八十三岁的三姨母来了。我们姐弟六人唯恐姨娘骂我们欠缺孝心，一个个敛声屏气，规规矩矩。三姨母尽管年逾八旬，但身板硬朗，连呼两声"二姐",母亲没有应答；当呼完第三声的时候，母亲闭着眼睛，气息微弱的回应了一句："妹妹来了？"此时此刻三姨母也泪流满面。母亲仅凭声音，就能辨别出是自己的同胞妹妹来探望她了。
三姨母擦了一下眼角，又倾诉起她们姐妹们的悲惨人生。那时正是临朐无人区，鬼子汉奸似虎狼的时候。一场洪水冲毁了家园，外祖父旧病复发，撒手归西。外祖母把她的大女儿送给当地一户人家当了童养媳，领着二女儿——我的母亲，三女儿——我的三姨母，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我的小舅，向莒县临沂方向逃荒去了。乞讨一年，历经四县，一路上经受了说不尽的艰难险阻。最悲惨的是，我那八岁的小舅，因患霍乱死在逃荒的路上。可以想见，当时孤儿寡母四人，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何等的一种凄惨景象。
三姨母尽管年事已高，但诉说起这些悲惨故事，真真切切，历历如昨。
午饭后三姨母要回去的时候，我问三姨母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三姨母说："也没什么可嘱咐的。就是你娘也八十八了，两个重孙都这么大了，也算高寿了。她走了以后，你们姐弟六个，要好好团结，互相帮扶，别让人家笑话。" 不愧是当姨娘的，说出的话又何尝不是发自老母亲的心声呢！
十月初三上午，母亲已滴水不进，喊她也无应答，呼吸时常急促。大姐又请来了那位巫婆给把了脉，巫婆说："脉搏找不到了，按理应该是不行了！"巫婆接着问："老太太的儿女都在跟前吗？"我们回答："都来了！""老太太的孙子孙女都来了吗？"我急忙走前一步，告诉她："母亲就一个孙女，来了；三个孙子，两个孙子都在跟前；光大孙子，也就是我儿子，现在正从北京往回赶！"巫婆很肯定的说："老太太还牵挂着她的大孙子呢！大孙子还没来，老太太怎么能走呢！" 我一阵感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急忙拿出手机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说到家还得三个多小时。我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3:30.
我是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什么巫医巫术。但此时此刻，巫婆的话我深信不疑。老母亲如今已是四世同堂，心疼了一辈子的儿女，一个个像小鸡一样被母亲庇护者。如今还有大孙子未在跟前，她能放心地走吗？
晚上6点50分，儿子终于回来了。他急匆匆锁好车，跑到奶奶病床前，呼唤心疼了他一辈子的奶奶，似乎想凭自己最受宠的魅力唤回奶奶的青春和生命。"奶奶，奶奶，我是扬扬，我是高扬呀！"母亲的嘴唇似乎有所翕动，眼睛半睁，像是在说什么……但已无力说话，突然嘴巴张得很大，只呼不吸，几秒钟就咽气了，客厅里一片哭喊声。此时此刻我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7点10分。母亲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2017年农历10月初三晚7时10分。
母亲终于走了，没有牵挂、没有遗憾地安心地走了……
可怜的母亲呀！你迟迟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原来还是牵挂奔驰在路上的您日夜想念的大孙子啊！我老泪纵横，呆若木人……
三天后，村委理事会，亲戚朋友，邻里街坊，为母亲料理了后事。按照农村习俗，三日须圆坟，第三十五天还要超度五七。五七这一天，我为母亲写了一篇祭文。在父母坟前，我宣读了祭文，然后将祭文随同纸草一起烧掉，祈祷母亲的灵魂安息，在天堂那边安心地过日子……
母亲去世两个多月了，几乎每天晚上，我都梦见母亲还活在世上，还在为我们拾柴禾，摊煎饼，做棉衣，哄孙子。还在风雨里、大雪天，忍饥挨饿，一个人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有时还梦见母亲含着眼泪，在一个个抚慰受委屈的孩子，包扎孩子流血的伤口……
母亲走了，当下的我还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多给养老钱？买新衣服？做好吃的？这些，她都无福消受了！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母亲一辈子没过一天富足的日子，那是因为我们家里穷，我们做儿女的无能，……不，岂止是我们一家子穷，我们整个社会不是都在受穷吗？我们整个国家不是都在受穷吗？我们不抱怨父母，不抱怨国家。一穷二白，更激发我们发愤图强，力争上游。
母亲走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立足我从事的教育事业，干好我的本职工作，为实现我们的国家梦，民族梦而添砖加瓦！我们的国家梦、民族梦圆了，个人梦、家庭梦能不实现吗？
最后，以我为母亲写的那篇祭文结束本文吧。
祭母文
吾母一世，艰辛备历。无钱无势，只剩病体。幼年失怙，涝毁家底。卖掉大姐，逃难临沂。乞讨莒县，弟殒疮疾。为活孤儿，舅夺母志。再醮姚庄，二夫王氏。三妹伶俐，自主婚事。嫁到姚家，一生如意。寄命长沟，亲戚缘起。先做养媳，遇人暴戾。动辄打骂，抬腿就踢。后嫁之夫，只有力气。生有八嗣，成活六子：曰英梅兰，曰伟振全。两胞早殇，一女一男。土里觅食，艰难度日。贫病交加，汗伴泪滴。看够白眼，受尽蔑视。历尽磨难，祈盼来日。今逢盛世，儿女独立。更有孙辈，皆有出息。有房有车，丰衣足食。不幸福浅，百病缠体。有病好治，孤独难医。成行成列，极尽人事。命由天定，难尽人意。命随造化，亦无憾事。如今升天，驾鹤瑶池。王母迎驾，首屈拇指。一生行善，福气无边。王母宫里，任选栖息。上苍有眼，保佑善主。王母慈悲，永保安祺。呜呼，哀哉尚飨！
劳心劳力半生涯，为名为利两鬓花。仙家言我福禄多，我谓老母八十八。老母赐我康健体，犹立杏坛教娃娃。娃娃都是小太阳，暖得母亲乐开花。
以此怀念我的母亲。
2018/1/21于临朐实验中学
作者简介
高立伟，1963年2月出生，山东省临朐县东城街道长沟村人，现供职于临朐实验中学。中共党员，大学文化，骨干教师，高级职称。耕耘杏坛30多年，秉持"教师的人格比水平更重要"的教学理念，先后在《作文教学通讯》《作文报》《考试报》《语文月刊》等报刊杂志发表教育教学论文数十篇。所撰写的《现代汉语句式与文言句式对比教学之研究》获2015年潍坊市政府教学成果一等奖，并被编入国家级论文集。闲暇喜欢涂抹诗句，有《蜗斋雕虫集》行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