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记忆
丁九振
小时候的老家,煎饼是主食。因为是山区,做煎饼的原料大多是玉米和地瓜干搭配,条件好一点的家庭,会多添点玉米。乡邻们习惯把制作煎饼的过程叫作“推煎饼”。
在外乡读书的学子要定时回家捎带娘做的煎饼,作为一日三餐的唯一,或作为生活的补给。
那年,哥哥们去了外乡学习,二姐也去了城里,大姐成了爹在庄稼田里的唯一助手,没白没黑地忙地里的活儿。娘是解决我们一大家子吃饭问题的顶梁柱,自称“办饭的”。我自然也就成了娘推煎饼的“勤杂工”。
娘常说,“家里做好饭,外头不用看。”
秋冬时节,天黑得早。学校离家六里多路,娘担心走夜路不安全,就让我借宿在二姨家,每周三、六回家一次“背干粮”——娘烙的“煎饼卷”。
吃了娘做的那么多煎饼,记忆最深的,还是头一回参与的那次。
周六下午放学,刚到家门口就喊:“娘,俺饿了”。
“先把柴垛的柴草摊到场院里晒着,干完活儿再吃,锅里有现成的。”娘似乎早有准备。
又喊我到邻居家借了梯子,让我爬到门楼子的上棚(门楼下搭建的箔棚,可储存粮食),放下了八筐地瓜干。娘提着大杆子称,约了一下。
娘又拿了瓢从瓮里搲了棒子粒,每搲一瓢,娘明明搲得很满,却又将凸起的部分轻轻抚平,满满的一瓢成了平瓢。
“娘,搲出来的棒子再赶到瓮里,多此一举啊?”我不解。
“顺子,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了。”娘搲了三平瓢,边盖瓮盖子,边应付着我。
“嗯。”我应了声,兀自跑到土炕头的大锅旁,掀开锅扒一碗“黄豆炖地瓜干”。
“顺子,快去等碾(排队挨号)去!”娘又喊道。
推煎饼,最让人头疼的就是破砬粮食(把粮食上碾压碎)。娘用那个破了个切口的长把子瓢,搲了半瓢地瓜干,让我去碾棚里等碾。全村只有一台碾,忙得很。有时候,好几天等不到。天色渐晚,娘去了碾棚三四次,见还没等上,看上去有些急躁。眼看就要半夜了,幸亏好心的邻居“让号”给我们。
我迷瞪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碾棍转圈,好几次差点被碾棍赶倒了,于是我双手牢牢地把住碾棍,脚与地面若即若离,我知道这是全凭娘的力气推动着碾在“吱吱呀呀”转。
在微弱的马灯光下,娘用力推着,我使劲把着……
破砬完粮食,娘算是松了一口气,似乎是更有劲头了,提着马灯一趟趟地往家搬运。
回到家,我已困得走不成路,心想,我若合衣睡到炕上,兴许娘不舍得叫我起来推磨磨糊糊了。在隐约的水桶与担张钩碰撞声、倒水声中,我进入了梦乡。
感觉没多久,就听见娘喊:“顺子,顺子,天快亮了,快起来推磨,叫你几次了还不起?!”
“娘,实在是盹得慌啊。”我坐起来,使劲揉着眼睛,可两只眼的上下眼皮像粘了胶似的,就是睁不开。
“不吃苦中苦,哪得甜中甜?!”娘的这句话激起了了我迷走的神经。
娘把我的那根磨辊套在了大姐的后面,我知道,这是生怕我睡着了“掉棍子”。
三间土屋前的那盘在娘、我和大姐的推动下,转了起来。
也不知转了多久,只听娘喊:“顺子,掉棍子了,把下磨拉起来了!”
娘惊醒了我行走中的睡梦。
“你爹上坡干了一个时辰的活了,你姐还等着上坡,你看你,还迷迷糊糊”,娘放下手中的磨辊,弯腰看了看被拉坏的磨,“要不是……抱柴火去吧!”娘的语气从急促变得舒缓。
或许是因为犯了错自责,或许是因为逃脱了推磨,亦或许是因为下一个“摊煎饼”环节与自己无关。这次我真的清醒了。抱了柴火,帮刮着糊糊……直到端了几瓢清水冲了磨眼。
这时,东面的天空刚刚放亮。我撒了鸡,一群母鸡冲向磨盘周围,美餐着。我便悄悄地睡了。
当娘再次喊我的时候,院子里已是炊烟袅袅,香气扑鼻了。
娘虽是摊煎饼的行家里手,但每次都要摊到日落。
“顺子,这是昨天摊的煎饼烙的煎饼卷,刚烙完,自己打包吧,别耽误上学。”一大早娘有些疲惫地说。
我心里窃喜,每次背的都是上顿烙的煎饼卷,这次终于可以吃到新鲜的了。
到了学校,我向小伙伴们宣扬着。我的同桌抢了先,咬了一口:“哎,哎,哎,你娘这是给你做的‘铁砂掌’啊?差点把我的牙硌掉了!这要是做成鞋底,能一口气走到六十里外的高崖,再打个来回也磨不破!”
我气呼呼地夺了过来,用力咬了一下,只听“嘎嘣”一声。我端详着,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散学回家,我与娘理论。娘一脸的无奈:“孩子,这是地瓜干掺多了,咱家的棒子还要节留着用,将就着吧。等你有出息了,咱每顿都吃白面饽饽。”
我似乎懂了什么。
后来,我们都陆续地吃上了白面饽饽,轮到我时,娘的头发白了,眼花了,背驼了,煎饼也推不动了。
娘为她的子女推了一辈子煎饼,还没尝出白面饽饽的滋味,就撇下了她用了一生的鏊子和那盘石磨,带着浓浓的煎饼情结,走了。
娘20周年祭。我又回到老院,寻找那些煎饼记忆。倒塌了的老屋,只剩颓垣断壁,满目阑珊,院子里除了野草,还有滋生的杂树,我探问大哥娘使用过的大鏊子和小鏊子。
大哥说,早已风化掉了。
“那盘磨呢?”
“还在。”
我顺着大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磨已被参差次不齐的乱树掩映着,磨顶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杂树叶。
我实在不忍心再打搅她,径直开车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