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富饶湾
刘继孔
天下之事无奇不有，所谓的“阴曹地府”纯粹是无稽之谈，但逛阴曹地府的的传说却在马兰村一带久传不衰，人们信誓旦旦地说，阴曹地府就在富饶湾的下面。富饶湾位于青州市高柳镇北马兰村以北、元代大将军王罴墓的西边，古代是一片碧水清澈、莲荷盛开、凫游鱼跃的水湾，随着沧桑的巨变，如今是土填水无、庄稼繁茂的肥沃良田。
马兰村是个极为古老的村庄，因曾是齐王的存马处而得名。几千年来，村里的氏族随着朝代的变迁而更替。北宋末年元军入侵中原，战火频繁不断，村里的原住百姓，居多被杀戮或随宋军南迁。元朝初年，村里的氏族变成了庞、甄、檀三大姓。庞家的戸主叫庞恪，祖籍燕地，因随元军进入中原，被派遣到马兰村居住。
古时的风俗，阴宅和阳宅同样重要，庞家的阳宅安顿之后，庞恪即请人勘察阴宅。堪舆先生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将庞家坟地点在了村北的地方。庞恪看此处前无水后无山，地势平平，不甚满意。堪舆先生说：“此处地势较洼，东面是片高地，高为山，底为水，倚山傍水，风水极佳。况且这里原是水湾，湾下有座阴城，是发财富家之处，所以古人管这里叫‘富饶湾’。谁若葬在这里，后代必然兴旺发达，其家运可与天朝媲美。”庞恪听说家势与国祚一样万寿无疆，欣然应允。堪舆先生见主人高兴，又诡秘地说：“这富饶湾连着阴城，你百年之后，子孙要想见你是件很容易的事。”庞恪兴趣骤起，忙问如何相见。堪舆先生伸出三根指头，讨要三坨金子。庞恪慷慨应诺后，堪舆先生附在他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庞恪守口如瓶，直到临死前才把能进阴曹地府的天大机密对儿子庞圩说了。几年后，庞恪的妻子也死了。庞圩是孝子，日夜思念父母，一心想进阴城探望双亲。他按照父亲的遗嘱，去九阡六陌阴阳交汇的地界处，寻到了七七四十九枝的桑棵子，捡出朝西南方向的一根红色桑条，撸去叶子，按照八卦拧成八股，又按六爻折成六弯，作为开启阴城的钥匙。然后，选定了戊寅阴阳差错日，待到更深夜静的壬戌阴阳差错时辰，他独自去了父母坟墓前。
西南为坤，坤是地府，他绕到坟的西南角，将钥匙插在坟头上，跪在地上默默念道：“天灵灵，地灵灵，娘唻爷唻开阴城……”刚念了三遍，突然眼前铮亮，一座金碧辉煌的城池出现在面前。两道城门气势恢宏、威严壮观，第一道城门上写着“阴曹”，两个怪模怪样的兵卒把门，向他要通关文书。他把桑条钥匙晃晃，兵卒点头放行。第二道城门上写着“地府”，府门紧闭无人把守，他把桑条钥匙在门上画个阴阳图，府门戛然大开。里边虽然没有太阳，却比炎炎烈日下还亮堂。
大街上人山人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推车的，挑担的，独行的，结伴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艳丽非凡；女人蝶身蜂腰，柳眉杏眼，樱唇桃腮，脸像花团儿，走路轻飘飘的，好生妩媚动人。男人衣冠楚楚，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笑貌岸然，悠然自得。街道两旁，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样样齐全，数不清的珍珠奇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然而摆放最多的是金银财宝，金光灿灿的，没有人看护，也没有人问津。庞圩想：怪不得堪舆先生说这里叫富饶湾，原来是财宝聚放的地方。他并不贪恋财宝，因为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家接连发了几次横财，家境虽不算巨富，但在马兰村也算首屈一指了。他是为省父母双亲来的，财宝并不放在心上。他东张西望地在人群里穿行着，一心想快些寻到父母。他走大街穿小巷，几乎找遍了全城，也没有看到父母的影子。他心里空落落的，正想找个人询问，就听远处有人喊他的乳名。他回头张望，只见父母笑嘻嘻地蹭到跟前。亲人相见，道不尽的思念挂怀，说不尽的悲欢离合，父母把家里的人和事问了个遍，他逐一回复了个遍。轮到儿子问父母的情况，庞恪说：“我们日子过得很安逸，你一年四时送来的纸钱花不完，都扔在大街上当了垃圾。”这时，庞圩才明白街两旁财宝堆积如山的原因。庞恪又说：“在这里，只有在阳世负过血债的人才会稀罕财宝，用财宝去贿赂阎王，减轻罪恶。我虽然当过兵，但只是押运粮草，没有杀过人，没有欠血债，所以用不着拿财宝去贿赂阎王。”一家人说一阵，哭一阵，笑一阵，攀谈了好久。庞恪说：“孩子啊，此处是阴曹地府，阴阳相隔，此处不可久待，你尽快回去吧，以后不可再来。”庞圩恋恋不舍，但又不敢违背父命，只好慢吞吞地踱向城门，泪流满面地拱手向父母道别。
“庞圩——”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待来人走近了，庞圩才认出是邻居大爷甄冇。甄冇向来快言快语：“庞圩怎么来了？莫非你也入了阴籍了？”“放屁！他年纪轻轻的入啥阴籍？他是持法谍来省亲的。”庞恪生气地驳斥甄冇。甄冇也不在意，央求庞圩说：“大侄子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求你代办。我在老家时有件心爱的宝贝，小孙子极其喜欢，我走时本想留给孙子的，不料儿子塞进我锦囊里，被我带过来了，惹得孙子天天哭闹要宝贝，你替我把宝贝捎回去吧。”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枚琉璃石榴。石榴红黄参半的薄皮儿，裂口处露着晶莹粲烂的红籽儿，短短的紫蒂儿，挓挲着绿莹莹的两片嫩叶儿，惟妙惟肖的样子，比真石榴还水灵。庞圩伸手去接，庞恪阻拦说：“这东西不能带回去，否则会招惹是非的。”甄冇说：“这有什么，咱们又不偷不抢，我的东西送回我家，有啥是非可惹？”庞圩心里也有点嗔怪父亲：我来趟阴城也不容易，你不给我点念物也就罢了，给人捎点东西可以证明我来过阴城，有什么不好？于是爽然接过了琉璃石榴。庞恪拧着眉还想说什么，就见大街远处起了一团黑糊糊的浓雾，风驰电逝般地滚到面前。庞圩顿觉一阵透骨的凉，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使劲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躺在父母坟旁的草丛里，衣裳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金光灿烂的阴城荡然无存了。他仰望天空，云淡星稀，只有启明星在东方眨着眼睛，天已近拂晓。他怀疑做了一个梦，但看到手中的琉璃石榴，又坚信逛了一次阴城。
天亮后，他回到家里。妻子嗔他一夜未归，怀疑他寻花问柳去了，待他详细叙述了经过，又取出琉璃石榴，妻子才释疑了。小儿子望见晶莹剔透的琉璃石榴，非要拿去玩玩不可。庞圩怕东西碰碎了没法送还人家，就用麻绳栓了，套在儿子脖子上。儿子蹦蹦跳跳蹿到院子里，一群鸡竟然围着他团团转，直想啄石榴籽儿，惹得他哏哏地嬉笑。
恰巧甄冇的儿子甄徊从庞家门前经过，听见院内嬉笑，就探头张望。他倏地发现琉璃石榴特别眼熟，遂跨进院门捉起石榴细看，发现石榴上刻着“西土瓦”三个字，这不是父亲的殉葬品吗，怎么落到了庞家小孩子的手里？他夺了石榴，跨进上房质问庞圩。庞圩笑嘻嘻地迎着说：“甄兄弟，我去阴城逛了一趟，伯父拖我捎了件宝贝来，正想去给你送呢。”甄徊拉着脸回道：“逛阴城？谁信呀！分明是你盗了我家祖坟。要不是我碰见，你会说给我送石榴吗？我非告你不可。”
甄徊游手好闲，自父母去世后，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家境十分贫寒。他羡慕庞家殷实，又羡慕庞圩有位漂亮的妻子，早就对庞家唾涎欲滴，所以他时不时地总在庞家门前转悠，想找机会捞一把。难得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他决计状告庞圩，致庞圩于死地，然后霸占庞家的财产和妻子。
益都知县檀纶，也是跟随蒙古军进入中原的，因在买怒麾下立有战功，深得买怒欣赏，收为义子。买怒封为宣靖王后驻守益都路，檀纶也顺理成章的成了益都知县。他兄弟被分封在马兰村当里长，他也在马兰村盖了宅院。此人性格暴躁，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已经纳了十八个妾。他年过半百，又看中了朱鹿村的一枝花芳茜芙，近日回乡纳妾，滞留在家。檀纶的十九妾妾是甄徊的表妹，是甄徊牵线做的媒，甄徊自恃成了官亲，径直进入檀家，直言说明来意。檀纶一向贪婪，见发财的机会来了，怎能轻易放过，随即传唤庞圩，在家设堂问案。
庞圩被带到檀家，檀纶不容分说，先打了他一顿板子，当即判庞圩为盗墓罪。按照大元的律例，盗墓是死罪，要抄没家产，屠杀全家。庞圩自然不服，无奈之下，只得把来龙去脉详述了一遍，然后据理力争。
檀纶也曾听说过富饶湾阴城的事，原本不相信是真的，但庞圩言之凿凿，不由得产生了好奇，遂缓和了口气说：“你若能带本官去逛逛阴城，本官赦你无罪。否则，格杀勿论。”庞圩说：“阴城不是说去就去得了的，得等到阴阳差错日、阴阳差错时才能进去。”甄徊听说阴城里满是金银财宝，美女成群，也想沾沾光，一旁着急地插嘴问：“那要等到啥时候才能进入阴城？”庞圩掐着指头算道：“昨天是戊寅日，再有四十五天是癸亥日，癸亥日恰逢癸亥时，日、时双双阴阳差错，可以进得阴城。但家父嘱咐我不可再去。”甄徊抢着说：“不用你去，你想去也轮不到你。”檀纶尚在度蜜月，一个半月后再回趟家，谅义父买怒也不会怪罪，于是应了。
待到癸亥日癸亥时，檀纶和甄徊跟着庞圩进了富饶湾。枯坟野冢，荒草丛生，狐罴流窜，鹈鹕哀鸣，漆黑的深夜，阴森可怕。庞圩掏出桑条编的钥匙说：“这钥匙是通关文牒，只能一个人拿着它进城，你们两个谁进去？”檀纶当仁不让：“自然是本官进去探究个明白。”庞圩把钥匙插到坟头上，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一座光灿灿的城池出现在面前。城门洞开，大街两边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街上的美女俊娘成群结队，络绎不绝。檀纶简直看花了眼，通关文牒也顾不上拿，就往城门里钻。甄徊岂肯落后？紧步檀纶的后尘往前挤。庞圩举着钥匙喊：“你们得带护牒啊，当心回不来了！”他话没说完，就听 “嘎吱”一声响，城门关闭了，眼前变成了漆黑的夜晚。事变之际，救命要紧，庞圩急忙把钥匙插进坟头，口中念念有词。然而，任他使出浑身解数，阴城再也没有开启，他只好怏怏地回了家。
几年后，甄徊死后，他唯一的儿子也死了。甄徊的妻子尚且年轻，自愿嫁给庞圩做了二房。檀纶的十九妾芳茜芙，羡慕庞家显赫，不顾檀徊阻拦，嫁给庞圩做了三房。二房、三房各生两个儿子，加上原配生的五个儿子，被后人称为“庞家九条龙”。庞家人财两旺，成了益都路一带声势显赫的望族
还真叫堪舆先生说着了，庞家兴旺了六代之后，元朝灭亡了。因庞恪曾为元朝当过兵立过功，后人惧怕明朝会问罪灭门，举家随溃退的元军逃去了塞北，途中遭兵匪抢劫，家势渐渐凋零了。
明朝初年大移民，潘、黄、王、邢等姓氏先后迁进了马兰村，富饶湾成了潘家的坟茔地。而今，潘家人丁兴旺，英才辈出，高官贵人多多，是村里的旺族。
2016年10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