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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7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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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武文丨像鸟儿一样飞翔

— 本帖被 刘文安 从 弥水文苑 移动到本区(2022-02-19) —
    像鸟儿一样飞翔
    郑武文

    发现了一只鸟
    1980年,我十岁,洪志也十岁。那一年的元旦,天冷的撒尿都要用棍子敲了,冻得我和洪志嘴里嘶哈着,想撒尿小鸡鸡都摸不到了。
    外面的雪变得生硬,脚踩到上面都陷不下去。尽管耳朵生疼,可是我们还是不愿意呆在屋子里,在村子里疯跑,鼻涕在嘴上面像一列发不出站的火车,呜得跑下来,又哧溜一声跑回去。
    我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那只鸟的。在村边小河边的树林里。那只鸟真的很漂亮。在我们的印象里,漂亮的鸟大都是候鸟,收完玉米棒子,种上冬小麦,他们就飞到南方去了。可是这只鸟没走,混在一群灰不溜秋的麻雀中间,它那艳丽的羽毛,在皑皑白雪和如铁的树干映衬下,更加绚丽多彩。
    这是一只什么鸟呢?头上有一束绿色的毛,而周身是橘黄色,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看到以后指给洪志看,洪志凝神瞅了一会说,是只好鸟,我们要抓住它!树林子这么大,抓住一只长翅膀的鸟谈何容易。可是洪志说了,我就坚信能做到。洪志比我还小四个月,可他似乎是天然领袖,办法很多,我就愿意听他的。他说能抓到就一定能抓到吧。

    又发现了一只好鸟
    1995年,洪志在镇上一家机械厂打工。一个春日的金色黄昏,洪志下了班,骑着摩托车回家,经过一个叫做观澜的村子。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坐在村子的十字路口闲聊。洪志一回头,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女孩。穿了碎花的裙子,夕阳给她裹上了金色的边,她的微笑,比那阳光更灿烂。
    那一刻,洪志感觉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出现了,就像许多年前在一群麻雀中的那只橘黄羽毛的鸟,把他的心一下子抓紧了,他感觉自己的幸福应该抓住,就像当初一定要抓住那只鸟。
    不几天,洪志就打听清楚了,姑娘叫燕儿,在村子里开了一家理发店,还没对象呢。洪志刚开始三天两头去理发,理完了却不走,坐在那儿跟燕儿聊天。再后来不理发也去帮着烧开水、洗头,就像一个小徒弟一样。
    一来二去,感觉两人就有那么点意思了。此时我已经搬到城里居住,很少回家,回家的时候自是免不了去跟洪志聊聊。发现了一只好鸟是不是?没有人的时候我不怀好意地问洪志。洪志没说话,低下头笑了。好久才说,真的,就像当年我们发现的那只鸟,真的是心动了。可是我听说这不是一只好鸟啊。我提醒他。我嫂子跟燕儿一个村,关于她的传说听了不少。燕儿在观澜村一直跟一个段姓中年男子不明不白,曾经有好多次,老段的老婆去燕儿的门头,甚至家里破口大骂,而且有好多次在燕儿的门头挂了破皮鞋,也发生过多次正面冲突。一个姑娘家,尽管厉害,名声却被败坏了。可这些话我不知如何开口,点了一支烟,在那儿沉默着。
    洪志也点了一支烟,说,有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是你不用劝我,我要的是我们的将来,而不在乎她的过去。真的,我感觉已经离不开她了,我要用真心感动她,我们会有幸福的。
    后来洪志结婚了。据说他给了燕儿承诺,婚后给她盖楼房、买汽车,不干涉她的自由,给她一个自由的空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洪志,要命都可以马上给她,还会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抓鸟
    那天洪志拉着我飞快地跑回家。他的父母都没在家,他拿钥匙开门,直奔煎饼垫子。垫子是用棉槐条子编成的,直径一米多,边上有二十公分的沿。洪志用最快的速度把煎饼搬到桌子上,拿着垫子,又找了一根棍子一根绳子向树林子跑去。
    还好,鸟还在,还在树林里四处张望吃的东西。可是一切都被白雪埋起来了,连颗草籽也找不到。洪志把煎饼垫子斜着竖在雪地里,边上用木棍撑住,然后把一些碎煎饼撒到下面,绳子绑在棍子上,慢慢跑到远处树后藏起来。
    先是几只麻雀,发现了碎煎饼,小心翼翼飞过来,在附近徘徊一阵,在发现没什么危险之后,一只胆大的先探进头啄了一块,心满意足地吞咽下去。另外几只眼馋了,也探进头去吃。碎煎饼很少,如果那只美丽的鸟还在那儿张望,也许一会就被麻雀吃完了。
    洪志探出头,嗖得一声吹了一下口哨。垫子底下的麻雀受了惊吓,扑棱棱飞走了。过了一会,可能发现并没危险,有几只又小心翼翼飞回来。这次那只漂亮的鸟也发现食物了,飞下枝头,在旁边疾走。当看到麻雀们飞快地啄食后,它感觉再不去抢一点,怕是就被麻雀们吃完了,那它可能还要继续挨饿。
    鸟的身体要比麻雀们大不少,它飞快地挤进去,用最快的速度在旁边啄食。显然,垫子中间一块更大的煎饼诱惑了它,它放松了警惕,往里挪了挪。可是它的嘴还没够到煎饼,洪志把手里的绳子一拉,棍子应声而倒,煎饼垫子趴下来,砸到坚硬的雪地上。鸟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扣在了垫子底下。

    做笼子
    我们飞快地跑过去,洪志把垫子掀起一条小缝,手伸进去,捉住了鸟,用手握着。然后掀开垫子,同时扣在里面的一只麻雀扑楞一下飞走了。洪志握着鸟,把绳子卷了几下,拿着棍子,我把煎饼垫子背在背上,像一只乌龟一样跟着洪志回家。
    到了家,洪志把鸟先扣到院子里一只瓷盆子底下,然后迅速拿过煎饼垫子先把煎饼放回去。拿煎饼垫子去捉鸟,家长发现了,是要骂的。
    接下来,就该做鸟笼子了,要不把这么漂亮的鸟放在哪儿呢?当然,做鸟笼子有铁丝应该最好,可是我们没有。不过我们有办法,那就是用高粱杆,再找点粗而硬的蜡树条子穿起来。这个洪志家都有。蜡树条子捆成一捆在灶屋里放着,高粱杆也有,只是放在猪圈里,几根木棍做了个阁楼,高梁杆放在上面。洪志拿了个凳子,却还是够不着。老母猪哼哼唧唧老去拱凳子,我拿着条子打它。可他还是够不着。因为猪圈被猪拱得高低不平,凳子一条腿一歪,把洪志差点摔下来。洪志下来,抬头瞅着,嘴里嘟哝,我要是只鸟就好了,可以飞上去。
    我们不是鸟,可是也有办法。最后找来一根弯弯的木头,上面挂了几个树杈,就像一个梯子一样,终于拿下来一些高粱杆。
    经过一通忙活,手冻得跟猫咬一样。我们拖进屋里,虽然是没生炉子,可是还是感觉暖和了一些。我们把高粱杆弄得一样长,用蜡树条穿起来,留着半公分的空隙。以前我们用这个办法做过蝈蝈笼子,能否盛得住鸟,心里还是没底的。这天洪志的家长都没在家,我们午饭也没吃,一个笨拙的鸟笼马上要在我们手里出现了。
    我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我想那只鸟肯定也饿了。实际上我的心里一直挂念着那只鸟。于是趁着洪志不注意,偷偷跑到院子里,学他的样子,把瓷盆掀开一条缝,手慢慢伸进去,心里想着只要稍微摸一下那滑润的羽毛也好。可是我的手在盆底下摸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小鸟。我把缝隙掀得大了一些,手又继续往里伸,还是没摸着。突然,扑棱一声,鸟儿从我的胳膊边上飞了出去。它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先在院子里的树上站了站,惊下一些碎雪。
    洪志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做好的鸟笼子,望着鸟儿无奈地瞅着。鸟儿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些狡黠的笑意,先俯冲下来,啄走了落在大门边的一块碎煎饼,然后得意地飞走了。

    豪华的笼子
    婚后的洪志工作更辛苦了,在工厂里,每天都要干十几个小时,有时甚至一干就是两个班。他要攒钱,给燕儿盖承诺的漂亮楼房。漂亮的楼房就像笼子,有了它,他幻想着就应该能够圈住燕儿。
    但是,老段还经常开着他的桑塔纳来玩。一来,洪志就去买菜、买酒,张罗着好好招待 。同样,根据婚前的承诺,燕儿过一段时间就出去旅游,可是洪志根本不知她去了哪里。却是在心里越来越害怕失去燕儿,珍惜着自己眼前认为的幸福。
    有一段时间,为了多挣钱他去了东营的油田。辛辛苦苦工作,几个月都不回来一次。有一次我见到他,又黑又瘦。我说,燕儿是一只候鸟,养不熟啊。洪志深吸一口烟,狠狠地说,就是一块石头我也要给她捂热了。你别管,我的幸福生活快来了。
    真的,不久以后,洪志家的楼房就盖起来了,宽敞漂亮,富丽堂皇。然后,他的儿子也出生了,白白胖胖,很漂亮的男孩,取名小健。我去给他祝贺,却发现洪志睡在低矮的偏房里,瘦的我都认不出了。看着用两块门板子做的简陋小床,上面几片肮脏破旧的棉絮。我心疼地说,你卖血啊?弄成这个样子。洪志不好意思地从床上爬起来。燕儿已经从楼房里走出来,却是又白又胖,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漂亮得像电影明星。燕儿说,你看,洪志就这命,愿意在这里面住。
    孩子越来越大了,老段也来得更勤了。有时候抱着孩子出去,邻居们都说,外甥随舅,你看小健跟舅舅长得多像。的确是,小健跟老段大脸脱出个小脸,鼻子、眼睛太像了。洪志在家里听到了,眼泪溢出来。

    葬礼
    听到洪志去世的消息,我立即驱车回家。刚到洪志门口,车前轮突然爆胎。顾不得管车,立即下来向家里走去。
    楼房的客厅里摆了一把椅子,椅子上黑色的镜框里,洪志正在微笑着。小健穿了雪白的丧衣,坐在椅子前的一个棉垫子上,手里拿着一炷香,不停地用香头去烧洪志的遗像。相框是用塑料绷起来的,小健一会就在洪志的腮上、眼睛上烧了好几个黑点。我忍不住打了他的手一下,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小健哇得一声哭起来,屋子里也传出了小燕吱吱扭扭的哭声。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一天是2010年元旦,比三十年前还冷的一天。老人还在,所以葬礼必须在午前进行。肆虐的北风像刀子一样,不多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没穿。人早已经火化了,只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天已近午,坟穴却刨不出来,地冻得像石头,一镐下去,溅起几个火星子,却刨不出多少土。几个人轮流刨,还是不行。最后甚至借了一个挖掘机,也只刨下了不到四十公分。时间到了,再不砌坟就来不及了。几个人搬下砖,把石灰和沙土和在一起。水是从水壶里倒出的热水,搅拌几下,就成硬硬的一块了。站在田野里的几个人,冻得几乎虚脱了,只好把砖干砌上,把石灰洒在砖缝里,再用水浇一下。坟里最怕有水,别人家都是儿女用黄表纸给烘干了,俗称暖炕。可洪志的坟,表面上是干的,却是浮了一层冰。
    转过年来,一个私企扩厂,把洪志的坟圈在了里面。因为要硬化,几次通知燕儿挪坟,燕儿没来。这家子也专横,就先开始把浮土打灰土,旋耕机耕过去,就把洪志的骨灰盒耕了出来。老板走过去提起来看了看,骂了句,埋得也太他妈浅了。就提着,扔进了附近的一个枯井里。等到洪志的娘来挪坟,没找到骨灰盒,只好抓了把土,点上刀黄表纸,象征性地移着走了。

    飞翔
    洪志的遭遇我是后来才听说的。那天晚上,洪志又加班到八、九点,自己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被车撞了,当时也没感觉怎么样,人家赔了五百块钱,就自己骑自行车回来了。到家,自己做的饭,吃了,就在偏房的小床上睡了。第二天早上,燕儿发现洪志没起来做饭,就穿上衣服跑到偏房,看到洪志还在睡,胳膊和膀子都露在外面。忍不住厉声斥骂了几句。见还没动静,就抬脚踢了他一脚。这才发现动静不对,把手伸过去一摸,已经凉了。
    燕儿急忙把他背起来,背到楼房里的床上。碰下床头昨晚洪志自己倒的一杯水,杯子掉到地上打碎了,水已经冻成冰坨子,馒头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然后燕儿给120打电话,给婆婆打电话。救护车呼啸着跑来,从医院直接拉到了火葬场。
    事后我陪着去查了交警的监控录像。发现洪志像喝醉了酒一样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走着,一辆大头车躲闪不及,把他一下子撞飞了。监控录像的角度很好,洪志穿着油田发的橘黄工作服,就像多年前的那只鸟,非常优美地画了一个弧,斜斜地飞了出去……
    后来还是找到了肇事车。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因为车祸而亡,人家赔了八万块钱。燕儿用这钱买了一辆轿车。完成了洪志给燕儿买轿车的最后一个奋斗目标。

    其实你才是那只鸟
    洪志死了以后,燕儿要把楼房卖了改嫁。现在洪志的娘不愿意了。洪志的娘外号小辣椒,当年也是踩一脚房子也颤一颤的人物,洪志的奶奶活着的时候怕她怕的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可是一物降一物,硬是让燕儿弄得没了脾气。虽然没了脾气,这时候也不能沉默了,她说,房子是你的,你怎么卖可以,可地基是我家的,你要把房子扒了卖。
    燕儿没办法,又舍不得房子,只好跟别人学,招一个人来。招来的是一个山里的汉子,姓朱,也是黑黑瘦瘦的,跟洪志有几分像。而且脾气也像,只顾闷着头干活。老段来了,也是买好酒好菜伺候。
    既然经受住了考验,燕儿就答应了小朱的要求,两个人领了结婚证,办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婚礼。结婚第二天,老段来了。小朱招呼着,从饭店订了宴席,让送到家里来,又开了两瓶好酒,两个人要一醉方休。当天很尽兴,小朱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老段也忘乎所以了,当着小朱的面,和燕儿拉拉扯扯。
    酒进行到最后,小朱搂着老段的脖子,说,哥,走,咱先出去撒泡尿。老段嘻嘻哈哈跟出来。到了院子里,小猪一拳打在老段脸上,老段两颗门牙就光荣退休了。然后抓着头发,一下子撞到老段的桑塔纳前挡风玻璃上,玻璃哗啦一声就碎了。鼻子、额头比较高一点的地方就都破了,血淌了满脸。小朱又把他拽回来,让他仰面摔倒在地上,一脚踹到裤裆里,估计以后他不会再有儿子了。
    燕儿在屋里听到吵闹跑出来,吓得惊叫一声,赶紧报警。警察来得很快,把小朱抓走了。因为老段也没追究,所以小朱被拘留半个月又放出来。
    只道是小朱喝醉了,而且对燕儿还一直客客气气的。虽然燕儿收敛了许多,可是不久还是禁不住诱惑,大概是还当洪志活着的时候,又出去呆了三天。回来以后发现小健被锁在屋里,好像三天都没吃过饭,饿得都哭不出来了。
    气得燕儿转身就出去找小朱,还没出大门口,小朱回来了,随手就把门关上了。燕儿害怕了,可嘴里还硬着。
    小朱朝她微笑了一下,一拳就打在了她的嘴上。燕儿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嘴唇随即肿起来。她想继续骂他,可是骂不出来了。一顿拳脚打下来,燕儿感觉命都要没了。
    洪志最后说,再这么下去,我能让你娘俩和老段一家都他妈归天你信不信?有什么不信的?这小朱就是个亡命徒,自己是引狼入室啊。
    据说以后燕儿再没出去过,老段也没敢来过。平静的日子流水般过,燕儿又在楼房的一楼开起了理发店。人长得漂亮,技术也还行,买卖还真不错。
    每次回家,我都去找燕儿理发。那次我又去,发现燕儿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我看到院子里的白杨树上有只美丽的鸟,橘黄色的羽毛,头顶有几根绿色的。正是当年我跟洪志捉过的那种鸟。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样的鸟,三十多年来我似乎从来没再见过,以为早就绝迹了,却原来在这里还隐藏着一只啊。
    我对树上的鸟说,洪志啊,你一辈子都想着捉鸟,其实你才是那只鸟啊,一辈子都没跑出自己编的笼子。我的泪如雨下,急忙偏了头。燕儿问我,自己在那神神叨叨说什么呢?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那只鸟却啪嗒一声从树上落下来,掉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死了。燕儿说,正是种冬小麦的时候,鸟儿们吃了洒落在地头的浸泡了农药的种子。几乎天天有死鸟。说完,就把那只美丽的鸟一脚踢到了院子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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