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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12-12 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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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庆洲丨状元马愉的故乡情

  状元马愉的故乡情
  马庆洲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屈原《涉江》)。对游子而言,“故乡”是一个永恒的存在,“思乡”是一种割不断的情怀。无论是读书为官,还是戍边经商,无论是身在庙堂之上,还是沦落江湖之远,这种情愫总会与之相伴。近研马愉《澹轩文集》,感觉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浓浓的乡梓情怀,这位荣显之极的状元的故园之思,数百年之下,依然撼人心弦。对此作一番钩沉,除了有所寄托外,也能借以观察传统社会中士人和家乡的关系,以及“城”与“乡”之间的互动关系。
  马愉,字性和,号澹轩。明山东青州府临朐县朱位村人,生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九月,自幼聪慧异常,四岁便能属对,协声律。稍长,出语惊人,祖父钟爱之,知其必能广大门庭。入邑学后,备览群籍,“力学至忘寝食,为文章敏瞻,不务雕斫,而浑厚典雅,自不可及”(嘉靖《临朐县志》卷三)。永乐十八年(1420),以礼经夺省魁。次年春,欲赴京参加会试,途中得病误期。永乐二十二年(1424)甲辰科会试,因守继母孝,又未成行。宣德二年(1427),马愉终能进京赶考,赴会试与殿试,一举大魁天下,时年33岁。
  宣德二年的会试,是宣宗朱瞻基即位后的首次科考,俗称“龙飞榜”。同时,这也是明代第一次实行南北取士。因此,马愉大魁天下便成为一件具有标志性的大事。史称“国朝登科以来,南北并试,未有北人居首选者,有则自愉始也”(雷礼《国朝列卿纪》卷十);“自洪武开科,惟三十年夏榜赐韩克忠第一人,盖专试北士也。是科,始分南、北、中卷取士,而北人预首选亦自此始”(《明通鉴》卷十九)。马愉“以东齐之秀魁天下士,北方学者与有光”(《皇明通纪》)。
  明代状元及第即实授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宣德九年,宣宗选拔史官及庶吉士37人进学文渊阁,以马愉为首。正统二年(1437),马愉升为侍读学士。正统三年,以与修《宣宗实录》成,升侍讲学士。正统五年(1440),由杨士奇荐,入阁预机务。明代不设宰相一职,凡入阁者,即称宰辅,时人目为宰相。时宰辅共五人,首辅为杨士奇。正统十年,马愉升任礼部右侍郎。正统十二年,因中风猝逝。赠翰林院学士、资善大夫、礼部尚书,赐谥号“襄敏”。马愉逝世后,其诗文被后人辑为《澹轩文集》(也有简称《马学士文集》者),《四库全书》著录于《集部》存目中。
  马愉53岁即辞世,入阁时间不长,且其时王振已专权,政治上尚未能施展其才蕴,建树不多。因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人其文逐渐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不为更多人所知。只有其后世裔孙,继承并发扬其精神,诗书传家,代有人出,慰然临朐望族。但细览有关史料,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组数字,从中找到马愉的历史价值:据统计,有明一代276年,共产生状元89人,史有传者38人,由状元而入阁办事者11人,状元官学士者23人,状元有谥号者20人,状元而有诗文集别传世至今者47人。而这几项,马愉均在其列。由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在明代状元群中,马愉堪称出类拔萃,在长江以北,则更无出其右者。
  自释褐入朝到猝然而逝,马愉在外整整二十年。在古代,状元为荣极之人,宰相为官极之人。马愉由状元而入阁,荣极一时。即使如此,故乡临朐依然是他梦萦魂牵之所在,他对山山水水的热爱、对故里家乡亲朋好友的思念,都藏于胸中,流露在笔端。
  马愉的乡梓情怀,首先体现在他对远在家乡的父母、兄弟以及同窗旧友的思念,是一种“故人之思”。所谓故土者,有父母之谓也。自汉代以后,中国历代统治者都强调以“孝”治天下,对士人此一方面的要求极高,在品德上具有“一票否决”的意味。马愉自幼即为至孝之人,史载,他八岁时丧母,哭踊如成人,哀毁逾礼。入翰林院后,马愉便一直生活在京城,远在家乡的父亲和继母,一直是他的牵挂。他在《永嘉县丞思母》一诗中云:“游子以何远,双亲别几年。望云常在睇,戏彩更无缘。梦绕合肥北,心驰雁岩前。何时遂归省,锦鲤荐芳筵。”此诗写出了希望能够在父母膝下尽孝的期盼,虽是赠诗,抒发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椿萱之思?临朐同乡刘源清在太医院从医,因母亲年高请辞回乡,临行之际,马愉赠文相送,并感慨道:“今归奉寿母在高堂之上,诸弟若侄朋戚旧故,长少咸在,怡怡欣欣,捧觞为乐,则母氏悦豫欢畅,年虽加而身愈康。源清于是喜跃忭蹈,快然以自庆其幸也,为何如哉!噫!予二亲在堂,别来数岁,未卜归养遂在何日。故因源清行,临文重有所感”(《送刘源清还乡养母序》)。对同乡能够回家奉养老母,共享天伦之乐,马愉为之高兴,语中不无艳羡;而对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归养高堂,又流露出一种迷茫和无奈,颇令人心动。
  马愉是家中唯一的男嗣,放心不下家中的老人,他曾想把父亲士贤公接至身边,但因其年事已高,且依恋故土,终不能如愿。于是,马愉就把自己的俸禄转至乡里,用于奉养双亲,甘旨丰备。马愉是正统皇帝朱祈镇的经筵老师,时常会得到皇帝的一些赏赐,马愉也总是托人带回去,让家中亲人分享。马愉对父亲的挚爱,到了一种“心有灵犀”的境地。史载,正统十一年,马愉父亲在家生病,他忽然心动,夜里彷徨不寐,第二天,即以情乞归视,得到英宗批准。英宗还特命驾乘驿马疾行,并加赐道里费。马愉不期然回到家中,其父惊喜异常,病也因此痊愈。但此次省亲,不到十天时间。士贤公感激皇帝恩德,劝马愉尽早回朝,竭忠图报,不要牵挂家中。而第二年,马愉即因中风而猝逝。千载之下,每看到这段记载,笔者总生出无限感慨,情浓之处,或许真的就会产生一种感应吧!
  除了父母之爱,对宗族、兄弟之情,马愉也有一种深深的向往和怀念。临朐人李真,是永乐三年(1405)举人,任户部主事,宣德四年(1429)九月,归老还乡,马愉作《送李孟彰还乡诗序》相送。文中云:“孟彰之归,放乎山林,游乎田野,守祖宗丘园庐舍,会乡邦兄弟。宗族或登垄拜扫,或因时庆集,怡怡愉愉,少长咸在;又必为烹羔圭刂豚,置酒交欢。于时醉兴吟怀,肆志乎偃仰之间,其乐为何如也!”悠游乡里,兄弟怡怡,也该是马愉自己的期盼吧?
  对昔日同窗,马愉也时常在念中。马愉有一首《柬寄骈庠诸友》,不见于《澹轩文集》,但手迹尚存,其《序》云:“昨谒黉宫诸友,行辈先后相半,以余旧同游也。咸欣喜加敬,亲爱殊厚。既来京,缅想于怀,特成近体一首,少甚伸报谢,兼致相期之意云。”人生如参商,相期不知在何时,也只有寄情诗文了。
  马愉的乡梓情怀,还表现在他对故乡一草一木的怀念、对故乡黎民百姓的牵挂,是一种“故园之思”。
  马愉家乡临朐朱位,南依东镇沂山,西枕悠悠弥水,属齐国故地,风光秀丽,文化底蕴深厚。对这片土地,他热爱有加,时有表露:“余青,古齐国地,井里连络,疆袤旷远,所谓鸡犬相闻之境也”(《送孟太守之青州序》);“余青之为府,隶郡邑凡十四,出赋为万,不下五六十;抵输之所,亦常四三其地”(《送陈判府考绩还任序》);“予青州,大府也,隶州县十四,地方千余里,闾阎相望,烟火相连”(《送郭通判考绩序》)。这些情不自禁的颂扬之辞,表明马愉对家乡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马愉虽身居朝中显要,但他没有忘记家乡的父老乡亲,关心着他们的生活,与他们同悲喜。每当有人从家乡来,他总不忘问询那里的情形,年成的丰歉,百姓的生活,官吏的循良,年轻人的教育,等等,都在他记挂之中。“比岁乡人至京,予每询其田里生业丰俭,与夫人情休戚之状,事为缓急之形”(《送青州二守严公还任序》);“比乡人来,予必询及田里事”(《赠宋贰尹考绩还任序》)。这样的话,在《澹轩文集》中不止一处。对于到临朐任职的官员,他总不忘劝导他们,以仁厚之心对待百姓。正统年间,傅梁(字希贤)以国子生出任临朐判薄,上任之际,马愉受邑人之请作《送傅判簿之任序》,告诫他:“今临之,宜思所以副朝廷责任,牧民之意。……以礼让相睦,不自构隙,导迎德泽,俾民受其惠,庶乎无倍幼学壮行之初心,而且有誉于后也。予之所以望于希贤者若此”(《送傅判簿之任序》)。
  对于那些慈惠百姓、政声良好的地方官,马愉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撰文褒奖。开封府睢阳人宋信(字本忠),于正统四年(1439)出任临朐县丞。初至,正逢大旱,他与知县虔诚祷雨,感动上天而雨水丰足,当年五谷丰登。又一年,赶上蝗灾,他露宿野外,督导丁壮逐捕焚埋,灾势减轻,当年年成也达到中等。此外,他不侍威虐,没有造成冤狱。这些做法,使宋信赢得了百姓的赞扬,马愉“闻其说,胸次洒然为快,喜予邑得若贤佐也”,在宋信三年进京考绩之时,欣然作《赠宋贰尹考绩还任序》相送。山西太原人孟迪(字公辅),正统二年(1437)升任青州知府。在任期间,一改前任弊政,“行事必平易趋简,求近民情,不为矫激。……在郡于今几十年,德政之美,有不能悉述”,马愉嘉其德政,“序而赠之,非徒以着夫郡人受公实德之深,且将告夫后之为政者,尚取于斯焉”(《太守孟公德政序》)。陕西华阴人严大宾为青州府同知,“二守严公大宾,稽理戎务,数莅于属邑,为人廉公宽恕,岂弟乐易,爱人如慈父母之于赤子。凡是非当否、人情直枉,必研核至再然后行。故人或远戍者,无怨焉。予闻之,窃自称叹。”因此,三年考绩还任之时,马愉作《送青州二守严公还任序》加以鼓励,“为之传述播扬”。
  对于故土,马愉不仅仅是思念,也不仅仅是希望能有机会悠游其中,求一己之乐,他更希望的是能够对家乡有所贡献。因此,他在诗文中经常勉励同乡中的读书人,期望他们能够以自己的所学,影响后人,造福一方。他在《送李孟彰还乡诗序》一文中说:“苟能以诗书礼义之方,训诸子孙,施诸族党乡里,修身齐家,俾人因为之范,斯不负初父师教育读书之懿训,与国家悯怀宽纵之洪恩。又岂徒顾夫田园之乐,苟终天年,甘与草木鸟兽同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哉!”
  马愉的乡梓情怀,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他对同是远离故土的同乡的关怀,体现了一种“同乡之谊”。由于能力、机缘等各方面的差异,同是在外的同乡,境遇也各不相同,马愉总是尽自己所能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乡亲。杜宁,字宗谧,浙江天台县(今属台州市)人,是宣德二年榜眼,与马愉长期共事于翰林院,相知甚深。他在为马愉所撰《状元澹轩公行状》中称:“公笃于为义,不事厚蓄,所得禄赐,遇乡人居京师贫者周之,寒且饥者衣食之,死则棺敛之,无吝色。”此话当是知人之言,而非阿谀之词。
  对于同乡,马愉更关心的是他们在仕途的成长,对后学、晚辈,每每加以鼓励,有求诗、求文者,总是有求必应,鼓励、劝勉他们加强自我修养,安心自己的职位,多为国家做贡献。据不完全统计,《澹轩文集》中写给临朐同乡的诗文约有11篇;写给临朐官吏的有8篇,从知县、县丞到判薄、典史,几无遗漏;写给青州府其他各县同乡的有13篇;写给青州官员的有10篇。另外,写给山东其他各地乡友的有14篇,写给到山东省及山东其他各地任职官员的8篇。这些可以确认的与山东人和山东官员有关的诗文,共计74篇(首),约占其诗文总数的七分之一。由此也可以看出,乡情在马愉心中的分量。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马愉虽然贵为状元,地位显赫,但对任何人,无论其地位高低,都一律平等善待。临朐同乡井渊,于正统九年(1444)冬赴山西任典狱之职,临行向马愉告别,并求言,马愉“以其有桑梓之好,因以其居小事大、存心恤人者语之”,勉其不要因为官职卑微而自弃,“今典兹狱,其亦以爱己之心,推之于人,毋以非道妄加,俾至困苦呻吟,阝厄于非命。古人有以治狱积阴功,荣显厥身,庇及后裔者,不可不知。他若守己以廉慎,莅事以公勤,皆仕途立身之大节,不待予言。君当砥砺而服膺者”(《送井敬安之官序》)。诸如此类推心置腹的劝勉,马愉诗文中所在多有。无怪乎马愉逝世后,“公卿士大夫吊者相属,莫不陨涕痛惜焉”(《行状》)。
  故乡,这是游子永恒的精神家园。而对于乡村,仕宦在外的游子,又是它与外界联系的重要渠道之一,起着沟通城乡的作用。尤其是在科举鼎盛的明清时代,那些进士、举人,处在文化的塔尖上,是社会的精英,无论仕宦在外,抑或致仕还乡,他们对家里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在皇权不下乡的传统社会中,这些曾经游历四方的士子、商人,是“乡绅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乡村自治的中坚力量。遗憾的是,这种乡绅社会,在1949年以后被中断了,乡村的人材只见其出,不见其回,而当下“城市化”在突飞猛进,不许“城里人”回流到农村,居然也成为一种政策。不敢想象,当稍微有点知识的年轻人都远离了乡村,乡村还能剩下什么?当乡村不复存在,那些思乡的人们又到哪里去寻找那种“乡愁”?
  作者简介
  马庆洲,男,汉族。1966年生,临朐县东城街道胡梅涧人。200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清华大学出版社编审。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与文献。出版有《淮南子考论》《淮南子今注》《说汉赋》《两汉文选》等著作,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近年涉足宗族及乡邦文献研究,完成国家级课题《澹轩文集校注》,并发表相关论文近十篇,详细考证了马愉生平及其交游等,填补了马愉研究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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