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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12-06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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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学民丨一篇《杂字》释乡愁

    一篇《杂字》释乡愁
    秦学民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听大人们聊天时,常常听到一些俗语和巧话。那些话简洁通俗形象生动,且不乏哲理和幽默,给人的印象格外深刻,甚至过耳不忘。而今回想起来,这种话许多就是出自马益著的《庄农日用杂字》。
    马益著(1722——1807)是临朐县七贤镇胡梅涧村人,出身于农民家庭,少时即博学多闻,但却屡试不第,因而受到士绅的讥讽和长辈的责备。一次,父亲训斥他:“文不成才,农不识谷,一生何以为计?”不公正的舆论压力,使他积怀难释,于是愤然执笔,写成《杂字》一书,以此回答人们的嘲讽,宣泄心中的不平。
    《杂字》全文474句,每句5字,一韵到底。从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写出了一年的农事活动,中间也写到饮食起居,男婚女嫁,既有生产知识与经验的介绍,又有当地习俗的反映,以庄户语写庄户事,曲尽其妙,雅俗共赏。
    品读《杂字》,几乎每一句都能一下子将我拉回过往,让我思绪连绵。在此,仅撷其中数句作引,写下一些自己的记忆和感触。
    “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常言说“民以食为天”,“无农不稳”,由来如此。不禁想起中央一号文件来。中央在1982至1986年连续5年发布以农业、农村和农民为主题的中央一号文件,对农村改革和农业发展作出具体部署。2004年至2021年又连续18年发布以“三农”为主题的中央一号文件。“中央一号文件”已然成为中央重视农村问题的专有名词。
    “要记日用帐,先把杂字观。你若待知道,听我诌一篇。”作者开宗明义,简洁实在地交代了自己的写作目的,同时也透露出相对落后的时代文化信息。“待”字在农村老家话中使用频率极高,而在普通话中基本上被“想”和“要”字取代。“你待上哪啊?”“我待出个门儿。”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即刻就会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切。“诌”字在老家话中带有贬义,指人言语虚妄不实。作者撰写此文,面对的是乡亲父老,所以,先要表达一下自谦之礼。
    “扁担槐木解,牛筐草绳拴。”这是《杂字》中我记得最熟的两句。其中的“牛”字,在老家话中说“油”。新编的牛筐带着油性,用久的牛筐提把发光,我当年误以为“油筐”是这么来的。编牛筐通常是用蜡条或棉槐条子,十分结实耐用,孩子们有时扔来踢去的,大人们多不介意。扁担之所以用槐木解,是因为槐木有筋力,有韧性,适合做扁担、犁耙、手推车等农具。大人们用扁担挑东西的时候,它会上弯成弧;抬东西的时候,它会下弯成弧。走起来时,宽厚的扁担一颤一颤的,给人一种舞步一般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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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齐上袢,推了十数天。”且不管推粪运肥的时间多长,只说这“袢”。它是用多层粗布纳成的带子,宽约五六公分,长约人的两臂加肩宽。用的时候,两头系在手推车的车把上,然后背在推车人的后肩上。用袢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手臂前,叫作使外袢;一种是在手臂后,叫作使里袢。推车时,使外袢还是使里袢,各人习惯不同,也要因地制宜。大概是在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跟母亲和二哥上山擗烟,傍晚,我推着满满一车烟叶往回走,走到一条狭窄不平的地堰上时,由于视线不清,加之气力不足,车子突然滑下堰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把头一缩,两臂一抽,眼看着车子翻滚下去。真是万幸,如果这次不是使的外袢,我或许来不及脱身,被车子带下沟去,摔个不轻。
    “铡开麦个子,勤使蜡杈翻。下晌垛了穗,早晨再另摊。”“麦个子”在老家话中叫“妹过子”。记忆中麦收的时候,生产队里的青壮劳力负责割麦子推麦子,放了假的孩子们负责拾麦子,成年妇女们负责挜麦子。婶嫂们各人坐在挜板子上,就是一块前头固定着镰刀的条形木板,在场院里围成一个大圆圈。她们先是将一大拤麦子揽进臂弯倒着撞齐,然后再用铁梳子梳掉麦秸上的枯叶,再用镰刀把麦穗割下,抬手扬进场里。麦穗割下时,会发出“琤——”的一声脆响,仿佛音乐一般,和着麦草的鲜香,至今都觉着好听。麦秸攒得差不多时,打个篗子捆起来。傍晚收工的时候,队里数出各人的麦秸个子,按数量记工分,或者各自把麦秸个子带回家去。婶嫂们总是一边干活,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笑,我很容易就能从中分辨出母亲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种累并快乐着的集体劳动场面。
    蜡杈是用蜡树的自然枝杈做成的杈子,用于翻场或挑动东西。蜡杈有三根或两根杈头,十分光滑,小伙伴们有时拿它在场院里推着玩儿,弄不好会戗破地皮或戳着人,于是免不了大人们几声呵斥。麦收时节,晴雨不定,场院里的麦子又最怕雨淋,白天还好说,看天不好,赶紧收拾。到了夜里,突然下起雨来,若是没有提早收拾停当的话,就会耽误大事。半夜里起来抢场的事,我也经历过几次,那情景就跟救火一般。为了万无一失,通常不管有无下雨的可能,每天傍晚都提早收拾停当,第二天再重新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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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风摔簸箕,扬的蛾眉弯。”摔即甩义。若用“甩”字,不论从字形还是字义上,都觉更为形象贴切。手头有一本光绪丙申版《杂字》,潍阳富文堂梓行,里面却也是用的“摔”字。“迎风”,老家话叫“戗着风”,但也不能正对着风,不然的话,麦糠会扑到脸上,妨碍干活不说,麦粒和麦糠也不易分离。扬场是个技术活,一开始,扬场的人先要试风,一边扬,一边观察,一边挪动着位置,那神情姿态颇带几分优雅洒脱。找好位置后,有人负责上锨,扬场的人将簸箕从右髋处提到胸前,猛地抖腕发力,将簸箕中的麦子甩出去。甩出去的麦子,迎风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麦糠和麦粒在降落中分离,麦粒在地上也形成一垄弧线。两道弧线都像峨眉一样,弯曲、纤秀。蛾眉,是用来形容女子好看的眉毛的,借指女子容貌美丽。《杂字》中用在此处,极富语言张力,在全文中最具诗意和浪漫色彩,将通篇点染出一种别样的韵致。
    “晴天上崖做,阴雨锄河滩。”锄地的活儿我干过不少,初读此句时,对何以“阴雨锄河滩”还是不甚了然。原来,河滩地含沙多,阴雨天锄地时,锄头不易被粘住,这样,就可以照常干活,不耽误工夫。我曾经在雨后锄过烟地,要么锄头打滑,要么拖不动兀,实在无计可施,最后只好作罢。
    “看坡领着狗,黑夜省胡窜。”所谓“看坡”,就是看护坡里即将成熟或正在收获的庄稼,以防有人偷盗。那年,生产队里收地瓜,白天刨出的地瓜都堆在地里,晚上得有人看。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出于好奇和刺激,自告奋勇要求看坡。大人们本着是猫就辟鼠的心理答应了。晚上,天慢慢地黑了,我们待在临时搭建的庵屋里,身边放着木棍,互相说着话壮胆儿。夜渐渐地深了,野外不时传来一阵陌生的声音,我们心里都有点害怕起来。好在,什么也挡不住瞌睡,不知不觉我们都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大人们早已来到地里,见我们醒来,戏谑地说:“哎,你们这看坡的,没叫人把你们偷了去呀?”我们睡眼惺忪,一边揉搓着眼睛,一边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那次看坡并没有领狗,而普通的家狗一般也不大懂使唤。看坡时带上一条狗,一来给自己壮胆,狗能护主;二来狗的听觉和嗅觉都比人强得多,老远就能觉察动静,省得人来回察看多跑些路。
    “擀饼大犒赏,豆腐小解馋。”“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前两句是“说的咱家话”,是普通百姓家的生活。而“财主却不然”,山珍海味,说要不难。他们当年享用过的这些东西,吾侪迄今不曾沾齿。由此可见,虽经数百年发展,但在食用方面,尚不足以弥平贫富之间的鸿沟,想来不免令人生喟。
    “发面蒸馍馍,多多揣几拳。”记得小时候,到了腊月底,临近春节前几天,家家户户都要蒸饽饽蒸包子。那时候,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白面,过年了,怎么也得大方一回。大人们一手浇水一手和面,和好后盖在盆里发酵。发好的面有一种诱人的香味,大人们撒上面醭,反复地揉,用力地揣,这样蒸出来的饽饽外皮好看,吃着筋道。孩子们管拉风箱,心里面念想着那香喷喷的大白饽饽,咕哒咕哒,都干得十分起劲。刚出笼的饽饽,白花花,热腾腾,香喷喷,大人们总是先挑出供养用的,再给孩子们拿上个,赶快打打馋虫。于是顾不得烫,风卷残云,一个饽饽顷刻间即被消灭,有时竟会噎住喉咙,赶紧喝口凉水冲下去。
    蒸好的饽饽晾透后放进笸箩里,盖严实布,省得裂口子。正月初二开始出门儿,把品相好的拣出来,放进包袱里,系结实了,拎着或挎着走亲戚。六七十年代,这是春节走亲访友的通用礼物,条件好的,加带一两包饼干或桃酥。一般情况下,饼干桃酥没有留的,只要包装不太破,回来还可以再用。饽饽则会留下两个或四个,留多留少,要看关系实在程度,亲多疏少,算是礼尚往来。有一年,跟几个叔伯兄弟一起出门,在亲戚家里装客,一直拿发着,吃完饭回家,可算是解放了,抄近路在雪地上撒丫子跑,一个摔跤,包袱里的饽饽滚了一地。大家赶紧一起下手捡,一边嘻嘻哈哈地笑。到家之后,心照不宣,装作没事的样子。终归还是被大人们看出破绽,免不了责骂几句。
    “量上把粮食,粜来好使钱。”为了一家人欢欢喜喜过个年,总得置办些年货。六七十年代,人们普遍贫穷,手头基本没有余钱,想要买东西,就得先粜些粮食换点钱。“粜”念tiao,“籴”念di,这俩字读音不好记,意思却好懂。一个是“出米”,是卖粮食;一个是“入米”,是买粮食。无论是“出米”还是“入米”,大都是因为穷,不是缺钱花,就是缺粮吃。如今,读书时遇见这两个字,心头还会掠过一丝阴影,多少有些酸楚。
    “想着请门神,画子捎几联。”农村老家过年时,大门上是不贴门神的。过年贴门神,最早是从电影《白毛女》里知道的。“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门上守住家。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这句唱词是喜儿父女的祈祷,也是后来穆仁智上门逼债的伏笔。门神的形同虚设,透出了穷人的辛酸与无奈,令人同情落泪。
    不兴贴门神,画子是一定要从集上买的。买画子,老家话也叫揭画子,有单张的,有成联的。儿时流行现代京剧,成联的画子多是样板戏的剧照,里面的正面人物都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给人一种信心和力量,贴在墙上,整个家中也充满了精气神。记得奶奶屋里就曾贴过一张《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童祥苓饰)身穿绿军装、手持匣子枪的单人剧照。杨子荣目光炯炯,英姿勃勃,虎穴斗敌,智勇双全,令我无比仰慕,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几年前,我还特意网购了一张同款,在书房里挂了许久。贴画子的时候,除了新揭的画子,还会贴一些往年收藏起来的旧画,各家各户不尽相同,孩子们便从这家跑到那家,互相欣赏指点,宛然乡下孩子的一场文化盛宴。
       “几句俗言语,休当戏言观。专心记此字,落笔不犯难。”《杂字》结尾呼应开头,进一步表明写作此
    文的目的,就是识字记账。今天看起来,这个目标很小,但在当时,应是一个不小的追求。“几句俗言语”,仍是自谦之词,“休当戏言观”,则是诚恳强调。“戏”与开头的“诌”,在词的色彩上又是一种呼应。可见作者为文讲究,有着严谨的态度和扎实的功力。
    马益著耕读一生,终身布衣,年逾八旬尚勤著作。除著有《杂字》外,还有《四书声韵编》、《无牙诗解》、《诗韵撮要》、《水灾传》、《佐酒谐谈》等十几种,皆曾行抄于世,可惜后来多已散失。
    《杂字》由于适合农民的需要,又朗朗上口,易记易懂,因而为群众所喜爱。清末民初,《杂字》在山东及冀南豫北部分地区广为流传,与《三字经》、《百家姓》同为儿童启蒙读物。新中国成立后,《杂字》仍备受推崇。
    马益著身为庄农写庄农,终成“布衣状元”,世代流芳。《杂字》来源于庄农日常的生产生活,又回归于庄农日常的生产生活,犹雨露之于大地,滋润无数。在中国乡村变迁之巨的今天,《杂字》除了它的文献价值以外,更是成为游子们一释乡愁的文化意义上的绿水青山。
    (作者单位:潍坊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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