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12天前
鄌郚总编

我曾是抗美援朝中的”烈士”

  我曾是抗美援朝中的”烈士”
  王振球口述   刘继孔整理
  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中国人民志愿军共牺牲了18、3万人。这些烈士中,近七成牺牲时不到30岁,我也曾列入了烈士名单。
  我于1929年生于河北省滦南县,家里很穷。父亲是共产党员,我受父亲熏陶,16岁入党,17岁入伍,在辽沈、平津战役中多次立功,从战士升为排长。1950年,进入石家庄华北高级步兵学校学习,校长孙毅亲自上课。1952年春,抗美援朝战争正处于对峙防御阶段。志愿军20兵团司令员杨成武将军到我所在的步兵学校招收学员,23岁的我踊跃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
  入朝后,我被分派到67军201师601团5连任指导员。我们连的任务是坚守金城东线的101阵地,不让美军北侵一步。101阵地在金城附近的丘陵中,是一片平而矮的山丘。地形对我军十分不利,敌军在我阵地的东、南、西三面呈半包围状态。地势高且南缓北陡,敌坦克能轻而易举地从南坡开到高地顶端,居高临下不间断地炮袭我阵地。敌机低空侦察指挥炮击,同时投弹狂轰滥炸。我阵地野战工事破坏严重,战士们白天不敢行动,只在拂晓前趁炮声稀疏、空炸较少时,抓紧抢修坑外工事。
  邱少云是15军的,他在中中线,我们在中东线。其实,我身边就有很多“邱少云”。战士们昼夜潜伏在潮湿的坑道里,被弹片打得头破血流,都一声不吭;手脚被炮火烧焦,也一动不动。电影《打击侵略者》就是根据67军的事迹改编的,我看了觉得远不如现实真切。

  那些去“大休息”的战友朝鲜战场非常艰苦,生活是以“能活着”为标准的,这对于我们来说并不可怕,我最怕听到看到的是战友牺牲的消息。连、排之间没有通讯工具,军事情报只能徒步传递。我连4个排,分守4块阵地。我从连部到各排视察,带着一个通讯兵要在坑道里爬一天。到师部开会,白天不敢走,只能夜间赶路。虽然只有30里,得提前八、九个小时出发。
  一天夜里,我和通讯兵小李零点启程。天降大雪,山路无影无踪,根本没法行走,只有把握着方向,顺着山坡向下滑行。滑着滑着,“嘭”的一声,撞到树桩上,碰得浑身生疼。我俩便趁机休息一下,接着再滑。快到山底时,眼前又出现了一截“树桩”。我想借它再休息片刻,一摸,是一条冻得梆梆硬的血肉模糊的人腿。拔出来看时,脚上穿着志愿军鞋,没有发现战友的尸体,更不知道是啥时候被敌机炸死的。
  上午8点,我们赶到师部。师部设在防空洞里,人不全,师长在焦急地等待。10点许,参谋长进来与师长和政委耳语了几句。师长说:“不等了,我们开会吧。走西线的建德臣营长和三个连长大休息了……”同志们一阵惊愕。政委有意缓和紧张的气氛:“这个老建,真滑头!美国鬼子没打完,家里还有母亲婆娘和四个孩子等着哩,就贪吃鬼子的炮弹,大休息去了。”话虽然略带幽默,却没人露出一丝笑容,听到的只有啜泣声。我含着泪抬头看时,师长和政委也在掉眼泪。
  阵地上的生存环境极为恶劣,主要吃压缩饼干。饼干梆梆硬,咬不动,得用火烤或用开水泡。白天不能生火烧水,就用雨水泡或用雪团捂。夏天气温很高,战士们趴在坑道里,像在蒸笼里蒸。冬天零下38度,手脚冻得像锯割,这些苦,战士们都能忍受,最难熬的是口渴。旱季无雨,吃水是头等大事。一里之外的山下有条小溪,白天敌机轰炸不敢取水,只能夜里派几个人去背水。一人背两桶,官兵平等,人人都得去。
  这天,轮到我和通讯兵小李背水。我俩摸到溪边,一瓢一瓢地舀,刚灌满两桶,突然空中投下几枚炸弹。弹片横飞,我受了伤。耀眼的火光中,我清楚地看到,水面上漂着舀水的瓢和小李的头发,他的尸体却不见了。敌机继续轰炸,我不顾一切地背起水桶赶回阵地。同志们又是一天没喝水了,视水如命,贪婪地喝着。连长薛尚德看见我蹲在一旁默然流泪,忽地悟到了什么似的:“指导员,小李呢?”我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喘不上气来,好一阵子才哽咽着说:“他……他大休息了。”薛尚德借着烛光,望着杯子里缕缕的血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同志们,我们喝的不是水,是小李的血啊!”复仇的烈火激怒了战士们:“连长,指导员,你们向上级反映反映,让我们‘打攻坚’吧,非把美国鬼子揍成肉泥不可!”

  攻打159高地
  美军对和平谈判毫无诚意,出尔反尔,一味地向北侵袭。自我入朝以后,敌军向我方发动了十几次进攻,每次激烈的战斗我们都以防御为主,伤亡惨重,实在是太憋气了。反击的机会终于来了,1953年6月,我军决定在金城一线发动夏季全面反击战,狠狠煞煞美、李反革命集团的嚣张气焰。
  我连的任务是攻占敌人的159阵地。战斗是我组织的,全连107人,分成7个战斗班,1个抢救班。连长薛尚德带领三个班正面突击,副连长贾有石带领两个班从右面迂回攻打主峰,我带两个班直扑敌人前沿阵地,拿下前沿阵地后再攻打主峰。
  因前段部队伤亡惨重,连里多半是刚入伍的新兵,在老兵的帮助下仅会射击投弹,从未参加过战斗。但是战士们斗志很高,人人都写了血书表决心。文化教员刘义不是党员,递交血书时,将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交了党费,准备死后要组织追认他为共产党员。那场面,想起来就催人泪下,可当时没有一个掉眼泪的。
  6月12日傍晚,我们全连顺利地进入了前沿阵地。这里离敌军很近,能听到对方的咳嗽声。一个敌军的哨兵因违犯军规在岗位上大便,而被活活打死的惨叫声听得十分清楚。夜幕降临后,我们向敌人靠近。为避开敌人的探照灯,我命令战士们拉大距离,悄没声地匍匐前进。晚8点,我军八二迫击炮向敌阵地猛烈轰击,4分钟后,炮火向纵深延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步兵趁机发起了冲锋。
  “冲!”我高声喊着,第一个跳出战壕带头冲锋。弹片、火星暴雨闪电般地擦身而过,战士们毫不畏惧。突然,“轰”的一声,我像被人砸里了一砖,头顿时麻木了。伸手摸时,满脸是血,弹片从右腮上部穿进了嘴里。当我再次喊冲杀时,嘴里像灌满了咸咸的漱口水,满是腥味地向外淌。卫生员急忙跑过来为我包扎,我把他拨到一边,抡起手枪向前冲去。战士们在我的带领下,很快就占领了敌人前沿的第一道堑壕,接着向敌阵地第二道堑壕发起进攻。
  敌人前沿阵地和主阵地之间有道很深的交通沟,沟崖上是铁丝网。我带领战士们顺沟前进了约200米,正准备穿越铁丝网,敌人发现了我们。炮火、枪弹交织在一起,猛烈而且密集,勇敢而又顽强的战士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往前冲。有些战士冲过去了,不少战士倒在了血泊里。我在穿越铁丝网时,右腹又中了一弹。我咬着牙,一手摁着伤口,一手持枪前进。突然,身边的四班长倒下了,我回头喊他时,我的屁股和右脚又接连中了两弹。顿时,我像捅破了的血布袋,血从头上、肚子上、腿上四五个口子向外冒,我两腿一软倒在了血泊里。不过,心里还有些明白,能感觉到卫生员在为我脱鞋,还听到长筒靴子里往外倒血的“哗啦”声。我用力睁开眼睛,身边就剩下卫生员一人。我想说不要管我时,嘴却张不开,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不能“大休息”
  第二天拂晓,我在绑扎所里醒了过来。担架队的朝鲜老乡对我说,是他们救了我。他们说,我身上压着一个死去的战士,手里拿着绷带。我的心一阵哆嗦:是卫生员为了掩护我而牺牲了。我被担架抬走,连队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战场上的尸体横七竖八、残缺不全,分不清谁与谁,同志们都认为我死了。自此,我与连队失去了联系。
  因为伤势重,绑扎所无能为力。当天由朝鲜老乡抬我去了金鹤洞师部医院。伤员很多,排队等了半天,才轮到给我动手术。医生把我几处伤口的烂肉剪掉,挖出了几块炮弹皮和碎骨头端给我看。手术后躺在地铺上,一连几天不能吃,不能动,大小便不通,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医生说我要“坏”,决定送我去兴高山后方医院。
  路途遥远,必须用卡车护送。白天怕敌机轰炸,晚上看不清山路,只能借着阴雨天出发。时近中午,天突然晴了,可恶的敌机接着就来轰炸,轻伤员和司机都跑了,就剩下我和卡车。炸弹一次次落下,车头被炸得稀巴烂。我仰望着群鸦似的敌机,心里反倒坦然了:死就死吧,难得这么多的敌机为我送终。我闭上眼听天由命了,谁知敌机竟然飞走了。傍晚,一辆朝鲜卡车把我送到了兴高山医院,这里医疗条件也很差,不能做剖腹手术。于是,又将我转送杨德医院。
  仍旧是借着阴雨天出发,我躺在车厢里,雨水浸泡着伤口,钻心地疼,肚子越胀越大,像气球,一戳就破似的。卡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谁知颠来颠去,有了大便感,我用力撕下了身上唯一的带血迹的裤头,擦去臭水儿,扔到车外。此时,我是真正的“无产者”了。我坐着焖罐火车转到丹东市五龙碑医院,护士为我剃光了头,为我做了第二次手术。伤势好转后,又送我到吉林省敦化市铁路医院疗养。
  1953年7月,我返回了朝鲜战场。到团部报道时,团长向禹惊诧无比:“小王,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们都给你上报烈士了。”他紧紧抱住我,亲了又亲,高兴地告诉我,说我们连用107人的代价歼敌160余人,顺利地攻占了敌阵地,这在攻坚战斗中是罕见的,上级为我们连记了集体一等功,也为我记了一等功。团政委张继华握着我的手,热情又激动地说:“振球同志,你死而复生,不愧是活着的烈士啊!”

  注:王振球同志由朝鲜回国,到南京军事学院防化系深造,授上尉衔,后任济南军区某团副政委。1979年转业到益都县(青州市),任县文委副主任兼教育局局长。1989年离休,2011年病逝。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文史资料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