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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4-05-27 14:21
鄌郚史志总编

赵金九丨送走浩然后想到的

  送走浩然后想到的
  赵金九
  2008年2月28日上午,从八宝山送别浩然回来,我心里很久很久不得平静。我既为失去了一位相交多年的朋友感到悲恸,又为那么多人远远近近地赶来为他送行而深受感动。这里有他的亲朋好友,有他的忠实读者和文学的执著追求者,也有曾经得益过他的帮助而已经颇有成就的作家。这无疑在向人们展示着浩然的影响和声望。
  浩然是农民的儿子,或者干脆说他就是农民。他本身接受教育的程度并不高,只有三年小学,半年私塾。但是,他却如迷如痴地抱着文学梦死死不放,经过他的艰苦努力和拼博,在历尽失败和挫折之后,他竟然圆了他的文学梦,成了一位卓有成就的作家。我不知道我们的文学史上有没有这样的先例?有多少这样的先例?这算不算一个奇迹?
  由于浩然的农民出身和他的奋斗经历,铸就和突显了他身上的某些特异品性。比如他跟业余作者,尤其是农村的业余作者(或者叫文学青年)之间的关系,就非同一般。所谓非同一般,是说他们之间有着血脉相通的关系,而且,这血脉里还有着共同的基因。所以,他对农村的业余作者,就有一种特别的亲情,特别的亲和力,总是满腔热情地去帮助他们。
  这种印象,我最早是从北京郊区业余作者们那里感受到的。1972年我到《北京新文艺》(即现在《北京文学》的前身)当文学编辑的时候,经常到郊区县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学创作班活动,有机会接触并结交了不少文学朋友,其中有些是有相当文学成就的业余作者。他们在讲到自己的文学创作经历时,都常常会提到浩然与他们的关系和对他们的帮助,言词间充满了感情和敬意。于是,我对浩然就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好感,这时候我和浩然还并不相识,虽然他有时也到编辑部去,但一般都是去找领导和他的熟人。他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尽管我们也有碰面的时候,尽管碰了面他也会对我微笑、点头,却从来没有交谈过。
  直到1974年,他的长篇巨著《金光大道》第二部脱稿,编辑部领导决定要选载其中的部分章节,周雁如大姐让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招待所去找他要稿子时,我才有机会跟浩然真正说上话。说话间他听出了我的河南口音,问我老家是什么地方,我说河南南阳,他问是城市里还是乡下,我说是偏远、落后的乡下,浩然似乎有些惊奇,说,你也是农村出来的?不容易。就这么一句话,骤然间拉近了我和浩然情感上的距离。我们聊起来说到他的《艳阳天》时,我脱口说出了书中人物冯少怀挑逗他胖女人的一句话:“我就爱你这一身肉。”浩然哈哈大笑,说你怎么就记住了这一句话?我说是你写得好。我们谈了个把小时。大概是浩然觉得我们谈得还比较投机吧,告诉了我他家的住址。这之后,我曾经多次去他家里看他,聊天。我们成了朋友。
  1986年初,郊区一位文友,打电话给我,说他到浩然那里去了,说到我,浩然说我已经很久不去看他了。这是真的,因为我知道,他正在修改他的长篇小说《苍生》。得到这个信息后,我估计他的修改工作已经完成,否则他不会这样说。
  我去看他的时候,见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摞全国各地业余作者寄给他的稿子。他正在为给一位业余作者写回信犯难。他说,这篇稿子他已经认认真真地看过了,根本不入门。可是,作者在给他的信里却表现了极高的热情,立志非当作家不可。浩然说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信了。说重了怕伤害他的积极性和自尊心,说轻了又怕盲目自信,误导了他的前程。我说其实像这些来稿完全可以转到编辑部去,让编辑替你处理。浩然说,我担心这些稿子到编辑手里,他们连看完的耐心都没有,就填一张打印好的退稿信给退了:××同志,你的来稿我们研究过了,本刊不宜采用,现将原稿退还给你。谢谢你对本刊的支持。此致,敬礼。浩然说他当年到处投稿、到处退稿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别人看到这样的退稿信。所以,他收到退稿信时,总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打开信封。他说他深知业余作者的心理,不忍心这样做。所以,不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都要自己看、自己回信。
  就是我这次去看他的时候,浩然对我说他想把他的关系转到乡下去,长期到农村深入生活。我问他,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他说河北,三河,段甲岭镇。我说这涉及到跨省市的问题,得让市委宣传部和河北省委沟通一下。浩然说不用,他已经和三河县的领导说好啦,他们很欢迎他去。因为三河县的不少领导都是他解放初期一块儿工作过的朋友。
  过了些时候,大约是这年的春夏之际,浩然告诉我他明天就要去段甲岭,让我送他去,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说有没有时间我都得去。第二天,我们先到廊坊市找了有关领导,在他们的陪同下,又找了三河县的领导,然后,又一同到段甲岭。果然,从廊坊市到三河县到段甲岭的各级领导,都非常看重浩然的到来,好像已经早有准备和安排,段甲岭的领导当即在招待所里给浩然安排了住处。根据浩然的要求,还给他挂了个段甲岭镇名誉镇长的头衔。私下里我给浩然开玩笑,说你真没当过官,一个名誉镇长就满足啦?怎么也得弄个师长旅长干干。浩然笑了,说,我下来后肯定会有业余作者来找我,人家来了,我总得管顿便饭吧,我这里又没有家,有这个名誉方便些。
  浩然在段甲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三河县领导在县委招待所的院里给他盖了几间房,浩然才把家安在那里。在三河县,浩然为了更广泛地发现、扶持、培养和团结农村文学青年,给他们创造一个发表作品、展示才华的机会,在他的积极倡导下,在三河县领导的全力支持下,成立了三河县文联,办起了刊物,几年间把三河县的文艺事业搞得红红火火,轰轰烈烈。
  1989年,浩然当了《北京文学》主编。在一次编辑部工作人员的大会上,浩然在讲刊物的办刊方针时,还提出《北京文学》以后要多发表些郊区业余作者们的作品。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家和文学,浩然是他那个时代培育起来的作家,浩然也用他的作品成就了他那个时代的文学。浩然走后,留给我们的,除了他那些广受读者喜欢的作品,还有他对业余作者那颗真诚无私的心和满腔热情的爱。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生中究竟发现、扶持、帮助和培养过多少业余作者,也没有人知道曾经得益于他的发现、扶持、帮助和培养过的业余作者当中,有多少人最终走上了文坛。我们不知道,浩然自己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统计过,也根本无法统计,更何况浩然在这样做的时候,也根本没有想过要留个数字给后人。这难道不是浩然对我们文学的重要贡献吗?遗憾的是我们的文学史在提到作家的成就和贡献时,除了他们的作品,这些都是可以略而不计的。正因为这样,我们在怀念死去的作家时,却不能忘掉这些。
  从浩然病重住进医院,到他辞世,已经好多年了。这期间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不省人事,可以说他早已离开了文坛。可是他走了以后,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早早起来,等候在那里为他送行,这难道就没有值得我们深长思之的地方吗?
  (作者为原北京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北京文学》顾问)
  原载于2008年《北京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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