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张万杰
郑琏
在三十年代，昌乐县出了位真正称得上是“家”的书法家——张万杰先生。
张万杰先生是昌乐镇西尖庄村人。我与其侄张令三是小学同学，学校春游时到过他家。当时只听张令三说张先生在外省做事，但语焉不详。到了1935年小学快毕业时，我到李显庭先生(营陵书院小学教师，书法造诣很深)处求字，看到墙上挂了张万杰先生写给李先生的一副对联：“书能化古巧求拙，笔到传神缺补圆。”联的含义当时我理解不了，但字写得俊逸潇洒，脱尽凡骨，使我这个初学写字的后生也看得入了神，心想字写得如此出神入化，恐怕不是单凭苦功夫，而是要有天才。印象之深历久犹新。
1940年，我在陕西省西安市黄埔军校第七分校学习，学校有些军官是汉中黄埔军校一分校毕业的，他们都赞不绝口地说：“你们昌乐县有位大书法家张万杰，是一分校的上校教官，字写得非常有名，求他写字的人很多。那时，凡是到军校当教官的，特别是那些保定军校或东北讲武堂毕业的老教官，都是一些仕途不济的失意军官。七分校也有许多这样的教官，大都上课时牢骚一通，公开骂娘，下课后无所事事，闭门不出。万杰先生是保定军校出身，其景况就可想而知了。西安与汉中相距数百里，加之秦岭之隔，我虽仰慕其人，但终无拜见。
1987年，我到汉中市访友，曾游览汉中名胜“汉台”。汉台相传最初是刘邦当汉中王时的府第，今已辟为“汉中文物馆”。馆中最可宝贵者当推那一整套汉代摩崖刻石《石门颂》、北魏摩崖刻石《石门铭》以及以后各代名家写的《石门颂》、《石门铭》的碑刻。其中有一石碑是张万杰先生写的《石门铭》(见附照),能应聘书写出这样的名碑，足见其书法造诣之深和在书法界之地位了。我想这可能是这位大师留在世上的唯一作品了吧?据汉中人讲：解放前汉中当地有名的书法家不下十人，张万杰虽系外乡人，由于其书法别具一格，堪称独步。所以商号、厅堂、书房的匾额、楹联或条幅，张万杰的字仍占有很大比例。然而解放后，先是匾额荡然，“十年浩劫”所有旧字画均作为“四旧”燔于一火。独此碑赖国家列“汉台”为重点保护单位而幸存。
“石门”即古之褒斜谷通道，在今汉中专区的褒城县城北。其道凿于何代不详。东汉柜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汉中太守王升在谷中摩崖上刻石，记述杨孟文(名涣)主持修复石门褒斜栈道的事绩和功德。因刻在石门的崖石上，故名《石门颂》,碑额题《故司隶校尉犍为杨君颂》,字直径二寸，共二十二行，一行三十字或三十一字，书体为隶书，雄健恣肆，劲挺多姿，为汉隶代表作之一。《石门铭》则是北魏时的摩崖刻石。因西晋南迁之后，石门褒斜谷道又废塞不通，直至北魏正始元年(公元504年),汉中归附北魏，梁秦二州刺史羊祉才重开谷道旧路，由左校令贾三德主持了这一工程，因记其事特刻石以铭之。碑刻于北魏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碑文撰者不详，书写者为太原郡王远。字大二寸左右，正书隶体，书法高浑超逸，是北魏刻石中的精品。自隋唐以来，历代书家，开手多以《石门颂》、《石门铭》为临写的基本范本，价值极高。
解放以后，为了保护这些国宝，使其不受自然侵蚀和人为破坏，特将这些摩崖刻石(包括后人所写的《颂》、《铭》碑石)凿下，移于“汉台文物馆”内保存，按年代先后次序陈列。由于厅小碑多，有二十几块碑石放在了院子的东墙跟下。物以古为贵吧?院子里的这些碑石，都是近代人所书写的，其中就有张万杰先生写的那块《石门铭》碑。
张先生所写的《石门铭》,碑高一点五米，宽零点七五米，共十八行，每行多者三十九字，共计六百三十字，字直径八厘米。除书写了《石门铭》的原文外，张先生又自撰铭词曰：“我来汉中由此过，洗笔题名留山河，千古山川传以人，王远挥毫地亦卓，生平心爱访古作，今到石门幸如何，门铭之书真卓荦，对此令人感慨多，可恨岩曲已残缺，久后游者更姑惱,因此重缮原文意，得便延陵人揣摩。”后书“岁在戊寅夏初七月一日昌乐张万杰书，汉中张尚志、潘海亭凿字。”褒城县在汉中之北；戊寅年即公元1938年，据此可以推知此碑文字是黄埔军校一分校自洛阳迁往汉中时，张先生途经褒城县时所书。
从这一《石门铭》看，张先生对隶书(如汉《三老赵宽碑》等)、楷书(如魏·钟繇《宣示表》,晋·王羲之《曹娥碑》等),下过很深的工夫。他的字似隶书而非隶书，结构用笔在楷隶之间，吸收了汉隶的质朴，魏碑的凝重和晋楷的奇逸，融前人之长而独创新意。可以说是落笔峻而结构严，行笔涩而取势奇，于平正中见险绝，于拙厚中呈异彩，令人越看越爱看，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
“汉台”的碑是不准随便拓的。几个月后，汉中友人卢文德来信说：“日本人花钱向汉台文物馆拓《石门颂》、《石门铭》全部碑帖。”我托人花钱请拓工加拓了一张张万杰写的《石门铭》,请人装裱了。在裱店曾有人出千元购买，我一笑拒之。足见其字之动人。
我曾写信向汉中探问张万杰先生后来的情况，也无人知晓。以其年龄讲当然早已不在人世，按其当时处境讲大约是赍志以没!所以我想，能出张先生这样的书法家，实在是我们昌乐县的光荣。鲁迅说：“纸墨更寿于金石，因为它数目多。”(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鲁迅书信集》上卷四百七十七页)过去张先生写了许多字，由于历史的种种原因，更短寿于他写的碑石，本已令人愤叹；今则其硕果仅存的碑文已远涉日本，而他的乡梓昌乐却反而缺如，实是憾事。现在我将碑文拓帖拍照奉上，希望能随此文影印发表。如果昌乐已建有文物馆的话，我更希望：一、派人去汉中拓回此碑帖，装裱永久保存，并能影印发售以广流传；二、如无此财力，我愿将自己的这帧碑帖捐献；三、希望县上指定专人向张先生的后人及其他人士征求张先生之墨宝，加以装裱保存，并收集资料为张先生写一传略，附于碑帖之下，以昭后人。
简介《张万杰·石门铭》
董俊山
一、张万杰其人
张万杰(1887—1944)字俊千，山东省昌乐县西尖庄人。早年就读于北京参谋部陆军大学，1922年毕业。曾任南京光复第一军步兵第四连连长、步兵科科长。继任东北铁路护路军总司令部中校参谋、吉林山林游击队少将支队长。1924年任古林滨江镇守署副官长。1929年任哈尔滨东省特区警察署长。张宗昌督鲁时，被邀聘来济任中将总参议。1930年，山东省民政厅成立区长训练所，受聘为军训总队长。1932年任南京陆军军官学校(即黄埔军校南京分校)上校战术教官。1934年转任洛阳分校。1938年随校迁汉中，任上校战术教官。1944年殁于汉中。
张公自幼酷爱书法，终日将颜真卿法帖、墨迹，展置几上，临习玩味。为了锻练腕力、臂力，手腕上悬以秤铊，把笔在沙盘上练字，累年坚持不懈。功夫不负勤奋人，所以张公在书法上，早年即颇具名气。张的手迹，当年在昌乐确乎不少，小至扇面，大至牌匾、楹联，有属馈赠亲友的，有是被邀求字的。昌乐县城附近，五十多岁以上的人，大都还记得：县城里的“张氏先祠”和“同泰成”老商号的牌匾，尖庄张氏家堂的对联“继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维读维耕”;还有张公自家大门上的牌匾“儒将高风”,都是张公手书。看上去果真苍劲大方、风貌端庄，被交口称赞是一手好颜字。
张公戎马生涯半生，踏遍东北、西南、大江南北，游历祖国名山大川，通览摩崖刻石、名碑古作，见多识广，这对张公在书法造诣上更臻绝妙，无疑是些积极的因素。更兼张公所处的年代，正是晚清末年、民国初期，崇碑、习碑之风方兴未艾，受时代潮流的影响，张公由习帖转向习碑，由唐楷转攻汉隶、魏碑，博学多采，给创新打下坚实的基础。特别是，张公晚年来政治上郁郁不得志，性格也表现孤僻，很少和外界接触，其精力完全倾注在书法上.据说张公在汉中五六年时间里，还特地哩养着一只墨猴专司磨墨呢!不难看出，张公对书法爱好，已经不仅是成瘾成癖，乃至到了着迷的程度。积年累月，精益求精，翰墨一生的张公，晚年已臻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当时，张公的墨迹，誉满遐迩、名噪一时,洛阳、汉中、西安一带，各大公司商号招牌，各地碑碣，多以能取得其题写为荣。遗憾的是，距今年代虽不算久远，但几经兵燹虫蠹，“十年浩劫”,他的手迹已荡然无存了。在张公故里，我有幸见到了一幅《张万杰·石门铭》拓片(见附照片；原碑现存汉中文物馆),果然是上乘佳作，名不虚传。
二、《张万杰·石门铭》的来历
《石门铭》原是北魏时的摩崖刻石，在汉中褒城县。铭文内容是记述羊祉、贾三德修复石门褒斜谷道之事，无撰者姓名，书者为太原郡王远。据说书体超逸，为北魏石刻之至佳者。至于张万杰的《石门铭》,则是在公元1938年，也就是黄埔军校一分校自洛阳迁汉中，张公途经褒城时所写。他写的《石门铭》碑文后有其自撰诗一首，从这里就可以理清原委。
三、浅析《张万杰·石门铭》
凡“铭”,多属在碑碣上刻文字，记述事绩或歌功颂德，以志不忘。也许是为内容所决定，张公没用自己熟谙的颜楷，因为它过于法度严谨、平正雕琢；也没有采用古拙呆滞的汉隶；他凭仗自己的功基深厚、造诣高超，选用了崇自然、尚天趣的魏楷为基调，并揉进了唐楷的端庄、大方，汉隶的质朴、凝重，开创其独树一帜的新风貌。《张·铭》拓片高1.5米，宽0.75米，共18行、630字，书体似隶似楷，气韵天成、落落大方、自然隽雅、飘逸洒脱，古拙中透着妩媚，确乎独成一家，使人百看不厌、醇味无穷。由于个人书法理论知识方面贫乏，仅就其用笔、结体方面，谈儿点皮毛的认识。
(一)笔法特点：
①主横波折大。《张·铭》在用笔上是方圆兼使，驾驭自如的。横划做主笔时，奇特的是：不是水平运行，是藏锋入笔，然后中锋行笔，向右上呈明显弧度；至收笔处，一般顿笔、收笔与唐楷同。如“车、里、三者、子”等字。有的收笔处，按笔然后向右上方理毫，不回锋，而自然放锋成磔，形成雁尾。这与隶书的收笔法同。如“共、无、乐、盖、笔”等字。小的横划，都是收笔处敛锋提笔，或向右上方理毫不放锋，提笔自然做收。如“幸、共、事、“难”都是。
②竖笔垂露多。竖划起笔，多从左上向右下斜入，中锋行笔，自然顺势，浑厚凝重，不事雕琢。收笔很少有悬针，多为回锋收笔呈垂露。长竖朴拙有力可立千钧；短竖排比有致，而不雷同。如“带、无、沦”等。
③撇捺外飞扬。撇捺，一般写法与唐楷无异，但有时特意使撇捺左右舒展外扬，交相辉映，神采飘逸。如“会、令、各、秦”等。有时也着意夸大撇或捺，看上去挺拔有力、精神抖擞。如“将、诏、史、更、仗”等。特别是卧捺，承上笔点、折后，自然藏锋入笔，着意夸张笔划，但不夸大“之脚”的脚，而是自然顺势收笔，以显其意态恣肆而力度蕴蓄。如“遹、迥、逸”等。
④钩挑着力强。在《张·铭》中，钩挑分量重，是其突出的特点。无论什么钩，都必须将笔按住，着意运转，将笔锋送到钩的尾端收笔，绝少有任意放锋、草率从事的。所以它的钩，都是古拙遒健，浑然有力，给人以力透纸背的感觉。如：竖钩，“门、马、子、方”;戈钩，“戎、成、氏、民”;竖弯钩和卧钩，“魏、正、充、危、洗、饶”等都是。
(二)结体特点：
①横势为主，但不拘一格。《张·铭》,从字型上看，多以横扁为主。本身就尚扁的独体字，且不用说。就是由两部或三部横列结体的方形字，在《张·铭》中，多将每部写成宽、短，部与部间距放大，所以自然呈扁形。如“铭、始、徒、路、既、德、铁”等。
有的独体字是使横划或卧捺延长，竖划取短；也有的把左古撇捺延伸飞扬而成横势的。如“年、中、通、木、天、久”。因为横向字居多，所以整幅明显字距大于行间。当然这横扁不是绝对的，如“凿、襄、筹、肇”等字型本身修长，则是自然取势，几乎上下顶格写，任其修长；方体的如“饶、残、者、数”,又任其体方。这样一来，横扁取势，有方有长，因型为体，不拘一格，看上去自然舒适，丝毫没有勉强造作的感觉。
②欹中有正、方中有斜，这是《张·铭》在字型结体上另一突出特点。大凡物平则静，静则乏势；不平则动，动则势生；时静时动，互斜互正，方有韵致。如“崩”字，下边的两个“月”都取斜势，再加顶部的“山”笔划粗重。从局部看上去几乎真要崩塌；但从整体审视，却又是端正的。再如“中、年、毕”等字，中间主笔竖，不在正中间，而是偏右写。这是因为主横左低右高，使整个字向左倾斜；主笔竖稍右移，整个字欹中取正，自然稳若盘石了。其它如“曲、由、宣、南”等，原本是正方字，却没有是平稳方正处理的。还有左高右低的“节、开、门”,左低右高的“德”,上小下大的“皇”,无一不是情态飞动，妙趣横生的。
③避就揖让、错落和谐。为了把字的结体处理得风姿多采，《张·铭》中有的字在结体上采取了避就揖让，错落和谐的手段。如“危”字第一笔小撇重而长，与最后一笔夸大了分量的钩，取得对称、平衡。再如“将、诏”等字的重撇；“衄”字下面的大横，把整个字托住；“岭”字的左小右大；“哲”字的提手占了字的二分之一，等等。这些打破了一般规律，经过新构思、新组合，而出现的新面貌，给人的感觉无一不是既凝重又险绝，既参差错落，而又节奏鲜明。
④《张·铭》中还有不少的字，有的是为了避免重复、雷同，有的是因了布白取势，故意添笔或减笔，或将一般写法改为古体或异体的。如添笔的：“氏、民、路、就、晓、初、再、伤、壮”等；减笔的：“岸、矣、初、蹑、回、逢、梁眺”等；
横写成捺的：“临”;
捺写成钩的：“穴”;
点写成撇的：“永、平、乐”;
点写成横的：“於”;
竖写成横的：“年”;
竖、横写成两点的：“正、祉”;
一字多种写法的：“初、阻、万”。
总之，《张·铭》的一笔一划，长短欹正，位置角度，呼应避就，总是生动多变，俯仰生姿，而处处又保持着内在的稳定和总体的平衡。可以说是：师古而辄出新意，多变而不逾规矩，于平正中见险绝，寓隽逸于质朴中。在祖国的文化艺术宝库里，《张万杰·石门铭》不愧是一颗灿烂的明珠!
附《张万杰·石门铭》原文(标点是作者所加)
此门盖汉永平中所穿，将五百载。世代绵回，戎夷递作，乍开乍闭，通塞不恒。自晋氏南迁，斯路废矣!其崖岸崩沦，硐阁堙褫，门南北各数里，车马不通者久之。攀萝扪葛，然后可至。皇魏正始元年，汉中献地，褒斜始开。至于门北一里，西上凿山为道，峭衄隐迂，九折无以加。经途巨碍，行者苦之。梁秦初附，实仗才贤，朝难其人，褒简良牧。三年，诏假节龙骧将军、督梁秦诸军事、梁秦二州刺史泰山羊祉，建施皤漾，抚境绥边，盖有叔子之风焉。以天险难升，转输难阻，表求自回车以南，开创旧路，释负担之劳，就方轨之逸。诏遣左校令贾三德，领徒一万人，石师百人，共成其事。三德巧思机发，精解冥会。虽元凯之梁河，德衡之损蹑，未足偶其奇。起四年十月十日，讫永平二年正月毕功。阁广四丈，路宽六丈，皆填黔栈壑，砰险梁危。自回车至谷口二百余里，连辅骈辔而进。往哲所不工，前贤所辍思，莫不夷通焉。王生履之，可无临深之叹；葛氏若存，幸息木牛之劳。于是，畜产盐铁之利，纨锦厕疑之饶，充仞川内。四民富实，百姓息肩。壮矣!自非思埒班、尔，筹等张、蔡，忠公忘私，何能成其事哉!乃作铭曰：龙门斯凿，大禹所彰。兹岩乃穴，肇自汉皇。导此中国，以宣四方。其功伊何，既逸且康。去深去阻，匪阁匪梁。西带汗陇，东控樊襄。河山虽险，凭德是强。昔惟畿甸，今则关疆。永怀奇烈，迹在人亡。不逢殊绩，何用再光?水眺悠晶，林望幽长。夕凝晓露，昼含曙霜。秋风夏起，寒鸟春伤。穹隆高阁，有车轿辑。威夷石道，驷牡其驷。千载绝轨，百两更新。敢刊岩曲，以纪鸿尘。
我来汉中由此过，洗笔题名留山河。千古山川传以人，王远挥毫地亦卓。生平心爱访古作，今到石门幸如何。门铭之书真卓荦，对此令人感慨多。可恨岩曲已残缺，久后游者更婚惱。因此重缮原文意，得便延陵人揣摩。
岁在戊寅夏初七月一日昌乐张万杰书。汉中张尚志、潘海亭凿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