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红色谍影
鄌郚郑家庄郑琏传奇人生
刘文安
1945年深秋的马栏塬,初雪落尽黄栌树最后一片红叶。郑琏站在窑洞前,听着坡底军民欢庆抗战胜利的锣鼓声浪,却把脸埋进丁超递来的《论持久战》—— 扉页上那行 “黑暗越重,越要做掌灯人” 的题字,在暮色里泛着墨色微光。这个曾在青岛福特轿车里读《古文观止》的青年,此刻衣袋里藏着刚抄录的胡宗南部队布防图,密写药水在土纸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故乡昌乐郑家庄初春枝头的梨花苞。谁能想到,这个即将重返白区的情报员,此后四十年的人生,竟要在光明与黑暗的夹缝间,活成一枚永不褪色的密码。
一、齐鲁少年的烽火初燃
1921年,郑琏出生于山东省昌乐县鄌郚镇郑家庄,一个充满书香气息的家庭。父亲是一位专攻中国画的画家,母亲在他幼年时便已离世,父亲续弦后又生下三个弟弟。这样的家庭环境塑造了郑琏早熟而独立的性格,高小毕业后,他便前往青岛学习驾驶,随后成为东亚打蛋公司老板娘的司机。
20世纪30年代的青岛,是一座被殖民历史深刻烙印的城市,多国侨民的聚集让这里成为中西文化交汇的前沿。郑琏工作的东亚打蛋公司是英国企业,老板娘毕业于牛津大学。在为老板娘开车的日子里,郑琏展现出与其他司机截然不同的特质——他车里始终放着一本书,等待时便静静阅读,闲暇时更会前往图书馆自修文史。这种对知识的渴求,以及清秀机灵的外表,让老板娘对他另眼相看。
1938年1月,日军在青岛崂山登陆,这座繁华的城市沦为沦陷区。亲身体验亡国奴滋味的郑琏,内心燃起强烈的抗日怒火。尽管老板娘极力挽留,他还是毅然离开青岛,回到二百多公里外的昌乐老家,加入县保安团十一连,成为一名班长。昌乐保安团作为国民党游击队,与日军作战多次,但因装备落后和军事素养不足,胜仗寥寥。这段经历让郑琏深刻认识到,仅凭一腔热血无法战胜强敌,必须系统学习军事知识。
二、军校岁月与信仰抉择
1939年夏,胡宗南麾下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七分校到鲁南沦陷区招生,郑琏闻讯后立即前往沂蒙山报名。学员们在安徽阜阳集结,步行一个多月抵达洛阳,再乘火车到西安,最终在西安城南王曲的七分校落脚。入学后,郑琏从插班生于希长口中第一次听到陕甘宁边区和延安的情况,于希长描述边区生活艰苦,认为共产党势力远不及国民党,但这反而激起郑琏的好奇心。
在七分校,郑琏目睹国民党军队的种种弊病,内心充满失望。1942年春,他借看病之机,通过于希长舅舅的关系穿过封锁线,来到富县,见到了延安来的赵科长(实为陕甘宁边区保安处富县检查站站长赵去非)。郑琏迫切希望前往延安学习,但赵科长以延安大学暂不招生为由,让他先回七分校等待。这次经历成为郑琏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挫折,当他被“护送”出边界时,不禁潸然泪下。
回到七分校后,郑琏始终期盼着延安的消息,却杳无音信。1943年春,七分校十七期毕业,他被分配到甘肃酒泉的第四十二军特务营机枪连担任排长。当得知部队将开赴新疆而非抗日前线时,郑琏彻底失望,决心离开。在前往新疆途中,他因思想倾向和批评军官克扣军饷被捕,幸得同学孙元昌营救才脱离险境。
1943年底,经同学曲森介绍,郑琏到陕西扶风县豆会镇私立新民中学任教。在这里,他偶然发现学校图书馆有一套崭新的《鲁迅全集》,从此每晚泡在图书馆研读。不久,他的救命恩人张德俊的遗孀张秀美带着儿女前来投奔,郑琏与曲森共同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郑琏还兼任粮管所库管员以贴补家用。
三、两入边区开启情报生涯
1944年,郑琏在大荔县文化馆读到《大公报》上关于延安的报道,再次点燃前往延安的梦想。他与周至县的朋友密谋投奔,并通过孙元昌、陈立民等人寻找路线。1945年8月,郑琏与朋友在淳化老汉的帮助下,穿越封锁线,抵达中共赤水县委,随后被转送到马栏的关中保安处。
关中保安处处长由汪锋兼任,副处长是情报专家于桑,接待郑琏的是保安科丁超科长。丁超让郑琏写自传并陈述诉求,当郑琏表达想去延安上学的愿望时,丁超却提出让他回白区做地下工作。起初郑琏感到失望,但在与丁超彻夜长谈后,被这位年轻共产党干部的真诚打动,决定接受培训。
在两个月的培训中,丁超指导郑琏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对他进行系统的情报工作训练。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封锁线内的郑琏虽不能参与欢庆,却在窑洞中激动落泪。11月,郑琏接受任务,在丁超的安排下离开边区,重返国民党统治区,开始了他长达四年的潜伏情报生涯。
四、封锁线上的隐秘战线
郑琏回到白区后,以宝鸡邮政储金汇业局郑鸿飞处为落脚点。郑鸿飞是山东德州人,曾拒绝担任汪伪县长,逃难至宝鸡,两人因志同道合成为挚友。郑琏的第一份情报来自同学孙元昌,此时孙元昌已在整编第一二三旅参谋处任职,他连夜撰写了部队详细报告并绘制兵力分配图,由郑琏传递给边区。
1946年2月,郑琏收到组织代号“张富贵”的来信,鼓励他继续收集封锁线情报。他来到三原东里堡孙元昌家中,结识了孙元昌的妻子陈玉琴及其同学郭淑惠,两年后郑琏与郭淑惠结婚,携手走过风雨人生。在三原,郑琏通过孙元昌的同事卢文德,结识了多位驻守封锁线的国民党军官,以找工作为名,在酒桌上获取了大量兵力配备和调动情报。
这些情报对边区人员出入和物资交流起到重要作用,但郑琏的活动也引起了军统特务严鸿诚的怀疑。在孙元昌和阎逢汉的帮助下,郑琏紧急逃往西安,在雍兴公司找到工作,以采购办公用品为掩护,继续收集情报。期间,孙元昌多次派妻子为他送情报,卢文德也在西安租房作为联络点。
1946年底,郑琏经同学孔繁诚介绍,加入交通警察第十六总队,担任机枪中队分队长。他本想借此靠近边区收集情报,却不料部队突然开赴河南郑州。在郑州,郑琏通过同学卢振声和商人程顺堂,获取了郑州绥署的军事意图和孙震等国民党高层的情报。1947年,他得知蒋介石计划在花园口堵口,企图以水制敌,立即将情报上报,最终国民党虽完成堵口,但解放军已做好准备,未受重大损失。
五、决战前夕的情报交锋
1947年5月起,由于胡宗南占领延安,关中保安处人员成为游击队员,郑琏与组织失去联系。7月,他借同学关德忠的关系,到西安绥署教导第二总队第九支队担任副支队长,随部队开赴延安。途中得知沙家店战役中整编第一二三旅惨败,郑琏在洛川找到孙元昌和卢文德,三人商议后决定继续潜伏。
在洛川,孙元昌利用运输连长的职务之便,为郑琏偷运《资本论》《列宁选集》等禁书,郑琏将这些书藏在宝鸡朋友家中,秘密研读。1948年,郑琏与孙元昌在三原开设磨面房,不久后孙元昌被任命为联勤总部第七补给区第四分监部人事参谋,郑琏则担任作战参谋,得以接触裴兵团的核心情报。
两人通过贿赂上司、结交作战处参谋等方式,获取了裴兵团的作战计划、兵力部署和后勤补给信息。1949年3月,他们得知青海马家军即将进攻一野司令部的情报,紧急上报,使一野领导机关及时转移,避免了损失。随后,他们又通过面粉厂未获军粮调拨的细节,判断胡宗南将放弃西安,并将情报传递出去。
六、护厂保桥迎接解放
1949年5月,郑琏得知胡宗南决定放弃西安撤往宝鸡,立即将撤退时间、路线等情报送出。随后,他随第四分监部撤至宝鸡,担任城防司令部作战参谋,趁机复制了宝鸡城防工事图。7月,扶眉战役打响,国民党军队溃败,郑琏奉命视察陈仓山防御工事,并试图阻止国民党军炸毁宝鸡铁路桥、公路桥和机车修造厂。
在交警旅铁甲车中,郑琏劝说旅长以保命为重提前撤退,致使解放军顺利突进市区。他又找到工兵营长,警告其炸毁工厂将成为历史罪人,最终除渭河公路桥一个桥洞外,其他设施均得以保全。与此同时,郑琏的同学刘学祯组织工人护厂队,成功阻止工兵对机车修造厂的破坏。
7月14日,宝鸡解放,郑琏向解放军旅长和政治部主任交出西安绥署代号表,并口述裴兵团撤退计划。随后,他前往宝鸡地委报到,得知恩师丁超已在1946年牺牲,不禁潸然泪下。
七、从情报战士到杏林医者
解放后,郑琏在陕甘宁边区政府公安厅情报处重新归队,随后调往中央军委情报部新疆站工作,1950年7月与孙元昌一同入党。然而,政治运动的风暴很快袭来,他的朋友郑鸿飞因懂日语和曾担任国民党邮局局长,被诬陷为日本特务,郑琏为其作证却反遭控告,被迫与其断绝联系。直到1986年,在郑琏的奔走下,郑鸿飞才得以平反。
1957年,郑琏的另一位朋友刘学祯因提意见被打成右派,病逝于劳改场所。1970年,郑琏被打成“坏分子”,开除党籍和公职,遣送回山东原籍监督改造。在老家,他凭借幼年跟舅舅所学的中医知识,为乡亲们看病,七年间诊治数万人次,写下三十余万字的从医记录。郭淑惠始终坚定地支持丈夫,文革结束后,她不懈申诉,终于在1979年为郑琏恢复了名誉。
平反后,郑琏在新疆民委工作,1984年离休。1986年,老家县委统战部告知他在南朝鲜的父亲去世并留下遗产,因担心海外关系影响,郑琏拒绝继承,称“这家人都死光了”。2013年,笔者采访时,91岁的郑琏虽身体虚弱,仍思维敏捷,回忆起情报生涯感慨万千。
2014 年冬至的乌鲁木齐,雪花覆盖了扬子江路老家属院的梧桐枝。93 岁的郑琏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指仍在被子上比划着密写符号。当小孙子问起 “爷爷当年怕不怕” 时,老人突然睁亮眼睛,指向窗台上那盆沙棘 —— 这是 1945 年丁超送他的种苗,如今枝条上还挂着未化的雪粒。“怕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喉间发出风过窑洞般的轻响,“你看那沙棘,扎根石缝也要结果,就像… 就像那年在宝鸡,我把炸药引线泡进润滑油里时,听见的第一声鸡鸣。”
三日后,老人在黎明前溘然长逝。整理遗物时,家人在《鲁迅全集》函套夹层里发现张泛黄纸片,上面用米汤写着半阙词:“烽火照霜刃,冰心映夜台。等闲识得东风面,暗把灯花裁。” 而乌鲁木齐市档案馆的特藏室里,编号 1949-0714 的卷宗首页,至今留着郑琏移交的西安绥署代号表,纸页边缘有处不易察觉的茶渍 —— 那是 1949 年 7 月 14 日,他在宝鸡火车站向解放军旅长口述情报时,激动碰翻的粗瓷茶碗留下的印记,像枚永远燃烧的掌灯人指纹。
郑琏的一生,是潜伏者的传奇,也是信仰者的坚守。在黑暗中行走,他始终心向光明,用智慧和勇气为革命事业做出重要贡献,即便在和平年代历经磨难,也从未动摇对信仰的忠诚。他的故事,如同一座丰碑,铭记着隐蔽战线上无名英雄的热血与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