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骡将军
开元十三年的秋意,顺着黄河古道漫上泰山。唐玄宗站在洛阳宫的丹陛上,望着内侍呈上的益州奏报,指尖在“白骡”二字上轻轻摩挲——那奏报说,蜀地贡来一头神骡,通体雪白,高逾六尺,能日行千里,履险如夷。
“朕要乘它登封泰山。”玄宗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礼官们面面相觑,封禅大典历来用玉辂金辇,哪有天子骑骡登山的道理?可谁都知道,这位刚过不惑的帝王,骨子里藏着股不羁的豪气。
玄宗踩着内侍搭的锦凳跨上骡背,指尖刚触到白骡的鬃毛,心里便暗吃一惊--这畜生的毛竟比西域进贡的白狐裘还要顺滑,贴着掌心微微发烫,像是揣了个暖炉。他下意识地攥紧缰绳,白骡却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蹄子在青石板上顿了顿,仿佛在说“坐稳了”。
“倒是通人性。”玄宗在心里笑道。他自幼骑惯了名马,那千里驹虽快,却总带着股桀骜,稍不留意就尥蹶子。可这白骡,脊梁骨宽得像铺了层软垫,行走时稳得让他几乎忘了自己在登山。十八盘的石阶陡得能看见前面人的鞋底,两旁的护卫手脚并用,粗重的喘息声在山谷里回荡,他却端坐在骡背上,连衣襟都没怎么晃动。
“张相,你看这山路。”玄宗转头对身后的张说喊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他望着脚下蜿蜒如蛇的石阶,忽然想起年轻时随祖母武则天封禅嵩山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临淄王,坐在摇晃的步辇里,被抬着上山,一路只觉得头晕目眩,哪有如今这般从容。这白骡的步伐,竟比最平稳的步辇还要让人安心。
行至中天门,白骡忽然停下脚步,偏过头蹭了蹭他的膝盖。玄宗顺着骡首望去,云海正在脚下翻涌,金顶寺庙的檐角在云隙里若隐若现,铜铃声随着山风飘来,清越得像仙乐。他心里一动--这畜生竟知道哪里的景致最妙?莫非真如蜀地奏报所说,是山神派来助他的灵物?
“继续走吧。”他拍了拍白骡的脖颈,指尖触到它皮下微微跳动的血管,忽然生出种奇异的感觉。这白骡不仅是坐骑,更像是个沉默的伙伴,用稳健的步伐分担着他的辛劳,也分享着这封禅大典的荣光。他想起登基初年的励精图治,想起开元盛世的歌舞升平,此刻站在泰山半腰,望着云海翻腾,忽然觉得这万里江山,竟也像这白骡的脊背一般,需要他稳稳地驾驭。
白骡似乎听懂了他的心思,迈开四蹄继续前行。蹄子叩击石阶的声音,不快不慢,像在应和着某种古老的韵律。玄宗闭上眼睛,能清晰地感觉到山风穿过衣襟,能闻到松针的清香混着白骡身上淡淡的草味,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他忽然明白,为何礼官反对骑骡--他们不懂,这看似寻常的畜生,竟藏着天地间的某种道,那便是“稳”与“韧”。
“快到了。”玄宗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玉皇顶,心里涌起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当白骡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日头恰好跃出云海,金光瞬间铺满天地。他翻身下骡,见白骡垂首而立,雪白的鬃毛在阳光下泛着银辉,忽然在心里暗叹:“此等灵物,助朕完成登封大业,当记一功。”
白骡抵达泰山脚下时,整个封禅队伍都惊了。它站在万匹骏马中,像堆落雪,鬃毛泛着月光般的银辉,四蹄踏在青石板上,竟悄无声息。玄宗换上素色常服,踩着内侍搭的锦凳跨上骡背,只觉鞍鞯柔软得像云絮,白骡轻轻打了个响鼻,步子稳得让他几乎忘了自己在骑兽。
“好畜生!”玄宗拍了拍它的脖颈,白骡似通人性,昂首嘶鸣一声,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队伍沿着十八盘往上走,石阶陡得像竖起来的梯子,两旁的护卫手脚并用,还不时打滑,白骡却如履平地,蹄子落在石阶边缘,分寸不差,连呼吸都匀净如常。
行至中天门,玄宗掀开车帘般的轿帷,俯瞰山下的云雾。白骡忽然停下脚步,偏过头蹭了蹭他的膝盖,像是在提醒他看什么。他顺着骡首望去,只见云海翻涌间,隐约露出座金顶寺庙,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响,竟与白骡的呼吸声合拍。
“这骡通灵性。”玄宗转头对宰相张说笑道。张说正喘着粗气,扶着岩壁勉强站立,闻言拱手:“此乃天降祥瑞,助陛下完成登封大业。”话音刚落,白骡迈开步子,四蹄踏在云雾缭绕的石阶上,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玄宗只觉衣袂飘飘,竟丝毫不觉颠簸。
登封台设在玉皇顶,坛场早已用青石铺就。当玄宗骑着白骡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日头恰好跃出云海,金光泼在白骡身上,让它像镀了层赤金。礼官高唱“吉时到”,玄宗翻身下骡,白骡便温顺地站在丹墀旁,垂首闭目,仿佛在聆听祭天的乐章。
大典持续了整整三日。每当玄宗登上祭坛,白骡便站在指定的青石上,一动不动;待他下来,又稳稳地承托着他巡视各处。负责喂料的小吏说,这骡从不贪吃,每日只饮山巅的清泉,啃几口泰安特供的黄麦,却总显得精神抖擞。
下山那日,秋阳格外和煦。白骡走在队伍最前,蹄子叩击石阶的声音,像在敲打着某种韵律。玄宗靠在软鞍上,竟打起了盹,梦里看见云海中有匹白骡腾跃,背上驮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陛下,已至中天门。”内侍的轻声唤醒了他。玄宗睁眼,见白骡正站在棵老柏树下,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依旧昂首挺立。他翻身下来,让内侍牵去饮水,自己则坐在石凳上,望着山下蜿蜒的队伍出神。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负责照料白骡的校尉突然跌跌撞撞跑来,脸色惨白如纸:“陛下!白骡……白骡它……”
玄宗心头猛地一沉,快步跟着校尉跑到柏树下。只见白骡侧卧在草地上,双眼紧闭,雪白的鬃毛凌乱地铺在沾露的草叶上,鼻息早已断绝。兽医正跪在旁边,手指按在它的颈动脉处,摇着头说:“回陛下,脉息已绝,身上无半点伤痕,像是……像是耗尽了气力。”
“怎么会这样?”玄宗蹲下身,指尖抚过白骡冰凉的脖颈。就在半个时辰前,它还载着自己稳健下山,此刻却僵硬得像块白玉。他忽然想起蜀地奏报里的话:“此骡通灵,能助圣人成大事,然力竭则亡。”原来那句“履险如夷”的背后,藏着这样的宿命。
“传朕旨意。”玄宗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赐它谥号‘白骡将军’,以三品仪制下葬,棺用楠木,坟筑石椁,就建在封禅坛北一里处。”
礼官们愣住了,哪有给牲畜封将军、筑石坟的道理?可望着玄宗泛红的眼眶,谁也不敢多言。三日后,白骡的葬礼如期举行,玄宗亲自撰写墓志铭,刻在青石碑上:“神骡白质,助朕登封,功成身退,逝若惊鸿。”下葬时,他还将自己常佩的玉带解下,放在棺木旁。
封禅坛北的那座石坟,后来成了泰山一景。往来的文人墨客路过时,总会驻足凭吊。有个泰安老吏说,每逢月圆之夜,能看见坟头有团白影徘徊,像匹神骡在啃食青草;还有采药人说,在山巅的云雾里,偶尔能听见清脆的骡鸣,像在回应祭天的古乐。
多年后,玄宗在华清宫的月下,还会想起那匹白骡。他让画工画了幅《泰山登封图》,画中那匹白马般的坐骑,其实是照着白骡的模样画的。每当安禄山的叛军逼近长安,他总会对着画喃喃自语:“若白骡将军在,何至于此?”
而泰山北麓的石坟,历经千年风雨,石椁上的铭文虽已模糊,却始终矗立在那里。清代有个考据学家在《泰山志》里写道:“白骡将军坟,在封禅坛北,俗传玄宗骑此骡登封,功成而毙。夫兽犹如此,况人乎?”墨迹落在纸上,仿佛能听见千年前那匹白骡的最后一声嘶鸣,回荡在泰山的云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