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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13小时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桑谷焚巢

  桑谷焚巢

  河平元年的春阳,像被揉碎的金箔,洒在泰山的万道山脊上。桑谷藏在主峰西侧的褶皱里,谷口的迎客松歪着脖子,松针上还挂着未干的夜露,风一吹,水珠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银花。樵夫孙通背着半篓柴,脚边的溪涧正唱着歌,忽然被一阵异声拽住了脚步——那声音混在松涛里,像无数翅膀在扑腾,还裹着股焦糊的味儿,顺着谷风飘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他拨开齐腰的蒿草往里钻,越往深处走,桑林越密。碗口粗的桑树挤挤挨挨,枝头的青桑葚像缀着串绿珠子,偶尔有熟透的紫果坠在地上,被山鼠啃出个小窟窿。可此刻,连最贪嘴的山鼠都没了踪影,只有风穿过桑林的呜咽,和那越来越浓的焦糊味搅在一起,让这片平日里热闹的山谷,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
  转过一道山弯,眼前的景象突然开阔——谷心立着棵老桑树,粗得需四人合抱,灰褐色的树皮上布满裂痕,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树干五丈高的地方,枝桠向四周伸展,原本该是鸟巢所在的位置,此刻正冒着股青烟,青灰色的,像条受伤的蛇,慢悠悠地往天上爬。
  “老天爷!”孙通倒吸口凉气,手里的柴刀“哐当”掉在地上。那鸟巢他见过,足有磨盘大,是用山里最坚韧的龙须草和赤羽鸟的绒毛垒成的,前年暴雨连刮了三天三夜,它都纹丝不动。可现在,那团曾经温暖的巢,正像块烧透的炭,边缘还燃着些火星,时不时有焦黑的草屑往下掉,砸在布满青苔的岩石上,发出“噼啪”的轻响。
  无数鸟雀绕着老桑树盘旋,灰的、褐的、花的,翅膀拍打得空气都在震颤。它们不敢靠近那团青烟,只能在半空哀鸣,声音里带着股近乎绝望的惶恐。孙通的目光穿过鸟群,忽然瞥见两道赤红的影子——是那对赤羽大鸟!它们比寻常山鸡还大,通身的羽毛红得像团火,此刻正展开翅膀,一次次冲向那燃烧的鸟巢,却被热浪逼得节节后退,凄厉的鸣叫撞在桑谷的岩壁上,碎成无数片,扎得人耳膜生疼。
  他往老桑树下走,脚下的落叶很厚,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离树越近,越觉得热气扑面,不是春日的暖,而是带着焦灼的烫。抬头望,五丈高的枝桠间,鸟巢的残骸里似乎有东西在动,细弱的,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是雏鸟!”孙通的心猛地揪紧。他曾在去年深秋见过巢里探出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当时那对赤羽大鸟正衔着桑葚往巢里送,阳光透过它们的翅膀,在巢边投下细碎的金斑。可此刻,那团温暖的景象被烈火吞噬,只剩下焦黑的残骸和濒死的挣扎。
  老桑树的根须在地上盘虬卧龙,有根最粗的根须竟从岩石缝里钻出来,像只苍老的手,伸向燃烧的鸟巢。孙通忽然觉得这棵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也在为巢中的生命叹息,树干上渗出些透明的汁液,顺着裂痕往下淌,像无声的泪。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火星往东南飘去,那边是泰山的主峰,玉皇顶的金殿在阳光下闪着光。孙通望着那方向,又看看眼前挣扎的生灵,忽然觉得这桑谷的焚巢,像是某种无声的呐喊,要把这悲剧传到天上去。
  “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没了。”他攥紧拳头,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抱着树干往上爬。树皮被烟燎得发脆,带着股奇异的腥甜,那是桑木燃烧的味道,混着鸟羽的焦糊,在鼻尖萦绕不散。
  孙通抱着草帽滑下树干时,双腿抖得像筛糠。刚站稳脚跟,那对赤羽大鸟突然俯冲下来,翅膀带起的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他慌忙把草帽护在怀里,以为神鸟要啄他,却见它们只是在头顶盘旋,哀鸣里少了几分凄厉,多了些呜咽,像在道谢。
  “赵五,快拿水来!”他冲着谷口喊。赵五抱着陶罐跌跌撞撞跑来,水刚泼到余烬上,就“滋啦”冒起白烟,露出些没烧透的巢草——那草是山里罕见的龙须草,坚韧耐火,寻常野火根本烧不透,可此刻竟成了焦黑的碎屑。
  孙通小心翼翼地扒开草帽,三只雏鸟已经凉透了。最小的那只还张着嘴,像是临死前想啄口父母衔来的桑葚。他忽然发现,雏鸟的脚爪间缠着根红绳,绳上拴着片干枯的羽毛,正是成年赤羽鸟的尾羽。“这是……”他捏着红绳的手停在半空,想起村里老人说的,神鸟会用尾羽给雏鸟辟邪,这红绳缠得紧实,显然是亲鸟精心系上的。
  赵五在一旁咂舌:“通哥,你看那树。”老桑树靠近鸟巢的树干上,竟有片焦痕像只展开的翅膀,边缘规整得不像自然形成。孙通摸了摸焦痕,木质虽烫,却没伤及内里,仿佛那火是贴着树皮烧的,专门冲着鸟巢去的。
  正看着,一阵狂风卷过谷口,吹得人睁不开眼。待风停时,头顶的赤羽鸟突然拔高,朝着泰山主峰飞去,哀鸣在谷里荡出层层回音,听得人心里发堵。孙通把雏鸟放进陶罐,又往罐里铺了层刚摘的嫩桑叶,像是怕它们在黄泉路上冻着。
  埋鸟的地方选在老桑树的根须旁。孙通用柴刀挖了个深穴,放进陶罐时,忽然听见“咔哒”一声,罐底竟磕出块硬物。刨开泥土一看,是枚青铜小铃,铃身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摇一摇,声音清越得不像凡间之物。“这是神鸟的东西?”赵五想伸手去拿,却被孙通按住:“埋了吧,陪它们作个伴。”
  覆土时,孙通的手指被根尖锐的桑根刺破,血珠滴在新土上,瞬间被吸收了。他忽然觉得那土在发烫,像揣了块烙铁,忙拽着赵五往谷外走,走出老远还回头望,只见老桑树下的新坟旁,不知何时落了圈赤羽,像神鸟用羽毛给雏鸟围了个窝。
  回到村里,孙通把这事说给族长听。族长捻着胡须沉吟半晌,突然一拍大腿:“坏了!《易经》上说‘飞鸟焚其巢,凶’,这怕是天示警啊!”当晚,全村人都没睡好,狗吠了一夜,像是在防着什么。
  过了三日,郡府的差役来了。他们围着老桑树勘察了半天,又盘问孙通发现鸟巢时的细节,连雏鸟的羽毛颜色都问得仔仔细细。领头的官吏听完,脸色铁青地往陶罐里撒了把糯米,说是“镇邪”,又让人在桑树上贴了道黄符,才带着随从匆匆离去。
  孙通偷偷跟在后面,听见那官吏对随从说:“桑谷属泰山,泰山乃岱宗,神鸟焚巢,怕是朝中有乱……”后面的话被风声吞没了,他却听得心里一沉——他虽不识几个字,却知道“朝中有乱”四个字的分量。
  入夏后,桑谷的桑葚熟了,红得发紫,却没人敢去摘。有个胆大的后生想去试试,刚进谷就被群鸟围攻,啄得头破血流,回来后就发了高热,嘴里胡话连篇,总说看见三只小火鸟在眼前飞。
  孙通依旧去桑谷砍柴,只是每次路过老桑树,都会往根须旁撒把新摘的桑葚。有回撒完转身,忽见树洞里飞出只麻雀,嘴里叼着片赤羽,落在他肩头蹭了蹭。他望着泰山主峰的方向,想起那日赤羽鸟飞去的身影,忽然觉得那哀鸣里,藏着比示警更沉的东西——像是父母失去孩子的痛,藏在风里,年年春天都要在桑谷里转一转。
  秋分时,郡里传来消息,说京城地震了,裂了道丈许宽的口子。孙通坐在门槛上,摸着怀里那枚从土里刨出的青铜铃,铃身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他忽然明白,那日鸟巢自焚,或许不是天谴,而是神鸟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凡人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预兆,只是他们这些山野村夫,读不懂那焚巢的火光里,藏着怎样的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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