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
泰山之东的山谷里,藏着眼奇异的泉。那泉不像寻常水脉般涌流,倒像口嵌在青石中的井,四壁是浑然天成的岩石,苔藓在石缝里织着绿毯,泉眼藏在深处,望去只觉幽深得像块墨玉。山民都叫它醴泉,说那水甘洌如酒,能涤荡心尘,只是取水的规矩比泰山神祠的香火还严 —— 必得净心跪舀,稍有轻慢,泉便缩成枯石。
货郎张二柱第一次听见这规矩时,正蹲在山脚的酒肆里啃煎饼。“净心?我看是唬人。” 他抹了把油嘴,背上的货担晃悠着,“明儿我就去试试,倒要看看这泉能奈我何。”
次日天刚亮,张二柱便挑着货担往谷里钻。他走南闯北多年,见惯了装神弄鬼的把戏,只当这醴泉是山民编来骗香火钱的由头。泉边的青石上,已有个穿粗布衫的书生跪着,脊背挺得笔直,手里的瓢正缓缓探向泉眼。张二柱远远瞅着,见那书生闭目默念片刻,瓢刚触到水面,泉眼突然漾起圈涟漪,清冽的泉水顺着瓢沿漫上来,竟似有灵性般,不多不少正好盛满。
“装模作样。” 张二柱撇撇嘴,待书生离开,便大咧咧地往青石上一坐,脚丫子还在泉边的湿泥里蹭了蹭。他摸出腰间的瓦罐,单手往泉眼里一舀 —— 奇怪的是,方才还看得见的水面,此刻竟像退潮般缩了回去,瓦罐舀起的只有些碎石和青苔。
“邪门了!” 他不信邪,又俯身用手去掏,泉眼却越来越深,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岩石,连点水汽都没有。折腾了半晌,瓦罐依旧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酒肆老板的话,心里发虚,骂骂咧咧地挑着货担走了,走出老远还听见身后传来 “咕嘟” 声,回头望时,见泉眼又蓄满了水,正泛着细碎的光。
那书生是泰安府的秀才柳明远,来醴泉取水是为病母煎药。他自幼听祖父说,醴泉的水最是灵验,心诚者取之能治百病,心术不正者连滴水都别想沾。此刻他捧着盛满泉水的瓢,只觉入手温润,竟不像山间活水那般冰冽,隐约还带着股淡淡的酒香。
走到谷口时,恰逢张二柱往回走,见他瓢里的清水,眼睛顿时红了:“凭什么你能取到?定是你搞了什么鬼!” 说着就要去抢,柳明远慌忙躲闪,瓢里的水洒在地上,竟在泥里开出朵小小的白茅花,引得蜂蝶围着打转。
“这泉认心不认人。” 柳明远扶起被撞翻的货担,“方才见你取水时骂骂咧咧,许是心不净,泉自然不与你。” 张二柱愣在原地,想起自己方才确实满脑子 “骗人”“讹钱” 的念头,脸颊忽然发烫,转身就往谷里跑,这次他没敢再莽撞,在泉边的青石上坐了半个时辰,把心里的算计都捋干净了,才跪下舀水,果然满满一瓢甘洌的泉水。
消息传到泰安知府耳中时,正值他为独子的顽疾愁眉不展。那公子哥自小娇纵,十三岁便染上赌瘾,把府里的玉器偷出去当,气得知府夫人以泪洗面。听闻醴泉能涤心,知府便备了香烛,亲自带着儿子往谷里去。
公子哥哪受过这苦?刚走到泉边就嫌青石凉,皱眉撇嘴地不肯跪。知府气得扬手要打,却被柳明远拦住 —— 他恰好在泉边浣洗书卷。“大人,强逼无益。” 柳明远指着泉眼,“您看。”
众人望去,只见泉眼的水正一点点往下缩,原本能看见的水面,此刻只剩个黑黢黢的石洞。公子哥见状,突然笑出声:“我说什么?就是口破井,哪来的神异?” 话音刚落,泉眼竟 “咔哒” 响了声,四周的岩石似乎往里收了收,连石缝里的苔藓都蔫了几分。
知府脸色铁青,拽着儿子就跪:“给泉神磕头!” 公子哥拗不过,磕得敷衍,脑袋刚沾地就抬起来,眼睛还瞟着别处。再看泉眼,依旧是枯石模样,连丝水汽都无。
“罢了。” 知府长叹一声,正要起身,却见柳明远捧着书卷跪在泉边,闭目默念片刻,伸手去舀 —— 那泉眼竟 “咕嘟” 冒起水泡,清水顺着他的瓢沿往上涌,不多时便盛满了。
“为何?” 公子哥不服气。柳明远将水递给他:“我取水时,心里只想着这泉滋养万物的慈悲,没想过它该给我什么。” 公子哥将信将疑地接过瓢,指尖刚触到水,突然浑身一震 —— 那水像带着股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想起自己偷当母亲玉簪时的慌乱,脸上顿时烧得厉害。
他突然 “扑通” 跪下,对着泉眼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次没等柳明远指点,自己就捧起瓢去舀。奇迹般地,泉眼又涌了水,这次的水比刚才更清,映着他泛红的眼眶,竟像有星光在里面晃。
后来,公子哥戒了赌瘾,跟着柳明远读书。知府派人在醴泉边立了块石碑,刻着 “心净则泉涌” 五个字。张二柱每次路过,都会放下货担,对着泉眼作个揖,他说这泉哪是什么神异,不过是把人心照得透亮 —— 你对它诚,它便对你真,就像这泰山的草木,春种秋收,从不含糊。
有回深冬,柳明远的母亲病情加重,他冒雪去醴泉取水。刚跪在泉边,就见水面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像位白衣老者在颔首。水舀满时,他发现石缝里多了株药草,正是治母病的良药。他对着泉眼深深一拜,雪落在他肩头,转眼便化了,像泉在轻轻回应。
许多年后,柳明远成了泰安的名医,他总对徒弟说:“醴泉的水,其实到处都有,就在每个人的心里。只是太多人被欲望蒙了眼,看不见罢了。” 徒弟们似懂非懂,直到跟着他去醴泉取水,看着那些心诚者舀满清水,轻慢者空手而归,才渐渐明白 —— 所谓神明灵验,不过是人心的镜子,照出善,也映出恶,从来都不偏不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