蟢盗
义熙年间的费县,秋阳把琅邪王氏的青砖瓦房晒得发烫。后院的梧桐叶刚落了半地,叶脉在青砖上拓出细碎的影子,王仲宣站在空荡荡的粮囤前,指缝里卡着几粒残留的黍子,指尖抠着墙缝里的蛛网 —— 那蛛网沾着午后的热光,晶莹得像串碎玻璃,映得他眼底的焦躁愈发清晰。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丢粮了,前两次是新收的粟米,这次连过冬的黍子都没了踪影,粮囤的木盖盖得严严实实,锁扣上的铜锈都没被碰过,倒像是粮食自己长腿跑了。
“定是遭了贼。” 妻子裴氏抱着刚满周岁的幼子,站在廊下的葡萄架旁。架上的枯叶被风卷着打旋,落在她素色的裙裾上,像撒了把碎金。她眼圈红得像浸了血的玛瑙,“昨夜我明明听见后院有响动,起来看时,门窗都闩得好好的,篱笆也没塌……” 话音未落,怀里的孩子被院角突然惊飞的夜鹭吓得 “哇” 地哭出声,小手攥着她的衣襟,指节泛白得像刚剥壳的莲子。
王仲宣是个本分的丝绸商人,去年刚从建康迁回祖籍。宅子是祖上传下的老院,三进三出,后院靠着片竹林,墨绿的竹影在粉墙上摇晃,风过时,竹叶摩擦的 “沙沙” 声里,总混着些细碎的虫鸣。篱笆是用老竹竿扎的,有些地方确实朽了,竹皮剥落得像老人的皮肤,可要说能钻进人,他是不信的 —— 最宽的缝隙也不过能塞下只猫,猫哪能拖走半囤粮食?
“加派人手守着。” 他咬着牙说,靴底碾过阶前的梧桐叶,发出脆生生的断裂声。夜里,两个家丁提着灯笼在院里巡逻,橘红色的光晕在青砖上淌动,像融化的蜜。靴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秋夜里格外刺耳,惊得墙根的蟋蟀都停了声。王仲宣自己则守在粮囤旁,案上的烛火被穿堂风扯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魅。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打了个盹,醒来却发现案上的铜灯台不翼而飞,灯油在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他惊惶的脸,还浮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竹叶。
“邪门了。” 家丁老李蹲在篱笆边,用灯笼照着地面。月光透过竹隙漏下来,在泥地上织出张银网,网住串奇怪的爪印 —— 小得像铜钱,却深得出奇,边缘还凝着些晶亮的露水,像是拖着什么重物走的。王仲宣凑过去看,那爪印从后院一直延伸到竹林,在篱笆根下突然断了,断口处的竹竿上,有圈淡淡的勒痕,光滑得不像自然形成,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挲过,竹皮泛着种奇异的蜡光。
他让人沿着爪印挖下去,三尺深的地方,潮湿的泥土里竟裹着些细碎的丝绸碎片 —— 正是他前几日丢失的蜀锦,宝蓝色的缎面上还绣着缠枝莲,边角沾着些银灰色的绒毛,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某种虫豸的蜕皮,带着股雨后竹林特有的腥甜气。裴氏突然攥紧了手里的团扇,扇面上的仕女图被她捏得变了形,“小时候听祖母说,山里有种大蟢,足有车轮大,能吐银丝裹住猎物。每逢秋雨过后,竹林里的月光会变得黏糊糊的,那就是蟢在吐丝了,它们夜里会钻进人家偷东西,专挑亮堂的地方去,银器、绸缎、新米…… 只要带着人气的物件,都爱拖回洞里。”
“胡说!” 王仲宣斥道,可心里却像爬进了虫子,痒痒的发慌。他让人把篱笆所有的缝隙都用泥巴糊上,新和的泥巴里混着碎稻草,在暮色里泛着土黄色的光,像给老竹竿裹了层棉袄。连窗棂都钉了铁条,铁条上的锈迹被打磨得发亮,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夜里还在院里点了三盏马灯,玻璃罩子反射着灯火,把青砖地照得如同白昼,连墙角的苔藓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第二天一早,还是发现梳妆台上的银钗没了,镜台上留着个小小的爪印,印泥里嵌着根亮晶晶的丝,在阳光下泛着虹彩,像把断了的彩虹。
“去看看篱笆。” 王仲宣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捏着窗台上的铁条,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往骨髓里钻。家丁们扒开新糊的泥巴,在最不起眼的墙角,发现了个拳头大的洞。洞壁光滑得像被人用手磨过,泛着潮湿的青光,边缘还沾着些银灰色的绒毛,混着新鲜的竹屑。洞通向竹林深处,黑黢黢的像只睁着的眼睛,往里望时,能看见幽暗的绿光在深处晃动,还能闻到股甜腻的气息,像是熟透的野葡萄混着蚕茧的味道。
“就是这儿了。” 老李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这洞看着小,可虫豸能缩骨,说不定真能钻进大东西。” 王仲宣盯着洞口,忽然想起幼时在建康,曾见过西域商人卖的捕蛛网,用牦牛毛编的,黑沉沉的像块乌云,专能困住大虫。“做个绳套。” 他对老李说,“用最粗的麻绳,打活结,放在洞口。”
绳套刚安好,天就黑透了。竹林里的风带着竹叶的腥气,吹得篱笆 “哗啦啦” 响,像有人在外面摇着串碎玉。王仲宣和家丁们躲在廊柱后,廊下的桂花开得正盛,甜香混着马灯的油烟味,在空气里酿出种奇异的醇味。手里的火把烧得 “噼啪” 响,火星子落在青砖上,瞬间就灭了,火光在洞口投下扭曲的影,像群跳舞的小鬼。三更的梆子敲过,后院突然传来 “噗通” 一声,跟着是细密的挣扎声,像有什么东西被缠住了,还带着丝帛撕裂般的锐响,刺破了秋夜的宁静。
“抓住了!” 老李举着火把冲过去,火焰在风里扯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周围的黑暗。只见绳套紧紧勒着个毛茸茸的东西,足有半人高,八条腿像枯树枝,正疯狂地扭动,每条腿的末端都有个吸盘,吸在地上的青石板上,留下圈淡淡的湿痕,像打翻的墨汁。最吓人的是它的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小粮囤,上面布满银灰色的花纹,被火把一照,竟透出些微光,像是藏着偷去的财物,在里面轻轻滚动。
“是大蟢!” 有家丁吓得腿软,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橘红色的火苗立刻舔上干燥的落叶,被老李一脚踩灭,只留下股焦糊味。王仲宣举起铁尺,尺面的锈迹在火光里泛着暗红,刚要往下砸,却见那大蟢突然停住挣扎,一对复眼在火光下闪着幽绿的光,像两颗浸在水里的翡翠。它的肚子里竟滚出枚银钗,正是裴氏丢失的那支,钗头的珍珠在火光下闪了闪,跟着又滚出些粟米、丝绸碎片,全是家里丢的东西,在青石板上堆成小小的山。
“原来不是贼。” 王仲宣的铁尺停在半空,手臂僵得像段老木头。大蟢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八条腿慢慢蜷起,不再挣扎,只是用吸盘轻轻拍打着地面,发出 “哒哒” 的声响,像春雨落在青瓦上,又像在求饶。老李突然说:“东家,这蟢怕不是成了精?偷东西或许不是为了吃,是…… 是喜欢亮堂的物件?”
王仲宣盯着大蟢肚子里的微光,那光芒透过银灰色的肚皮,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那里。他忽然想起粮囤里的黍子、梳妆台上的银钗,都是些带着烟火气的东西 —— 黍子上沾着晒谷时的阳光,银钗上凝着裴氏发间的香膏,连那盏铜灯台,都积着长年累月的灯油垢,藏着无数个夜晚的烛火温度。他让家丁解开绳套,往竹林深处指了指:“走吧,再别来了。” 大蟢愣了愣,八条腿慢慢撑起身子,转身钻进洞里,消失前,肚子里又滚出枚铜钱,“当啷” 掉在地上,在寂静的秋夜里,声音清亮得像滴落在玉盘上的水珠,像是留作谢礼。
从那以后,王家再也没丢过东西。有回裴氏夜里做针线活,窗台上的秋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上凝着露水。她见片银灰色的影子在花瓣间移动,是只小蟢,正拖着根线头往窗外走,丝线在月光下亮得像根银条。她没敢惊动,只看着它钻进墙缝里,墙缝里的青苔被丝线扫过,轻轻颤了颤。第二天一早,发现昨夜掉在地上的绣花针,竟被摆在了针线笸箩里,旁边还缠着圈银丝,亮晶晶的像条小蛇,在晨光里慢慢舒展。
村里人听说了这事,都说那大蟢是山里的神灵,来王家借东西是为了试炼人心。王仲宣后来在篱笆的洞口旁,放了个竹篮,篮沿缠着圈新摘的葛藤,绿得能滴出水来。里面时常摆些粟米、碎银,第二天去看,篮子总是空的,却会多些山里的野果、草药 —— 红得像玛瑙的山楂,带着露水的薄荷,还有专治小儿夜啼的合欢花,像是某种无声的交换。
多年后,王仲宣的幼子长大,指着后院竹林说:“爹,我昨夜看见好多小蟢,拖着月光往洞里走,像在搬家呢。” 王仲宣望着竹林深处,那里的洞口早已被藤蔓遮住,紫色的牵牛花在藤蔓上开得正艳,晨露顺着花瓣滚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痕。风过时,竹林里传来 “沙沙” 的声响,混着远处溪流的潺潺声,像谁在低声絮语。他总能在月夜闻到淡淡的银丝香,那香气里裹着竹叶的清苦、泥土的温润,还有种说不清的温柔,像某种提醒 —— 这世间的得失,从来都不是单向的,你予它善意,它便还你安宁,就像这庭院里的花开花落,从来都循着自然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