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台虎
建中初年的秋夜,海风带着咸腥味,卷着秦始皇望海台的残碑碎瓦,在草房顶打旋。张鱼舟蜷缩在草堆里,听着浪涛拍岸的声音,像千万只手掌在拍打礁石。他是海曲县的渔民,这草房是他临时歇脚的地方,台边的石阶被海浪啃得坑坑洼洼,最深处能埋下半只草鞋。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草房的柴门“吱呀”一声开了。风裹着团黄影闯进来,带起的沙砾打在陶碗上,叮当作响。张鱼舟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看清那影子——斑斓的皮毛在昏暗中像流动的火焰,额上的“王”字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竟是只吊睛白额虎。
他的喉咙瞬间被恐惧堵住,手脚像被钉在草堆里,连呼吸都忘了。可那老虎却没扑上来,只是蹲在柴门旁,尾巴轻轻扫着地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吟,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狗。张鱼舟盯着它的眼睛,那琥珀色的瞳孔里,竟没有凶光,只有些说不清的焦躁。
这一夜,谁都没动。海浪拍打着望海台的基座,草房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老虎偶尔抬抬头,看看漏下月光的屋顶破洞,又低下头舔舔前爪,像是在等什么。张鱼舟攥着身边的鱼叉,指节发白,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晨光已从柴门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在老虎的侧脸上。那虎正盯着他,见他睁眼,忽然往前挪了两步,动作笨拙得不像猛兽。张鱼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老虎慢慢抬起前左脚,毛茸茸的爪子悬在半空,像是在示好。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海风腌过。老虎喉咙里“呜呜”了两声,把爪子往他面前凑了凑。张鱼舟眯眼细看,只见厚厚的肉垫缝里,扎着根三寸长的海蛎子壳刺,黑褐色的尖头上还沾着血痂,想必是在礁石上捕猎时扎的。
“原来是这个。”他松了口气,放下鱼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老虎的皮毛像粗麻织的毯子,摸上去却带着体温,爪子在他掌心轻轻颤抖。他捏住刺的根部,猛地一拔,老虎“嗷”地低啸一声,却没动,只是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像在道谢。
刺拔出来的瞬间,老虎欢快地跳起来,前爪在地上刨了刨,竟对着张鱼舟弓下身子,脑袋几乎贴到地面,像是在跪拜。然后它用脸颊蹭着他的膝盖,粗硬的胡须扫得他痒痒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跳出柴门,尾巴在身后摇得像面小旗,消失在望海台的断壁后。
张鱼舟摸着被蹭过的膝盖,还带着老虎的体温。他捡起那根海蛎子壳刺,尖得能划破渔网,心想这猛兽竟也有如此温顺的一面。
当天半夜,草房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张鱼舟提着油灯出去,只见月光下,老虎正站在柴门前,背上驮着头足有三百斤的野猪,獠牙上还滴着血。见他出来,老虎用头把野猪往他脚边拱了拱,又蹭了蹭他的手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转身消失在礁石丛中。
从那以后,草房外夜夜都有“礼物”。有时是肥硕的野猪,有时是带着细茸的梅花鹿,最稀罕的一回,老虎竟拖来条半人长的海鲈鱼,鱼鳞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显然是刚从海里捕上来的。张鱼舟把这些野味分给村里的孤寡老人,自己只留些边角,每次都会在柴门外摆上些新鲜的鱼,老虎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可流言还是长了翅膀。有村民说,张鱼舟是养了只妖怪,用活人喂虎才换来得好处;还有人说,那老虎是望海台的海神变的,要把他拖进海里当祭品。县尉带着衙役来查时,张鱼舟把拔下的海蛎子壳刺递过去:“它只是只受伤的老虎,我帮了它,它便报恩罢了。”
县尉将信将疑,派了两个衙役躲在草房附近。二更天刚过,老虎果然来了,这次驮来的是头麋鹿,鹿角上还挂着些酸枣枝。它把麋鹿放在柴门前,对着草房拜了三拜,正要离开,却被衙役们的惊呼声惊动,猛地窜上望海台,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闪了闪,竟没伤人,只是消失在礁石后面。
“原来是真的。”县尉看着地上的麋鹿,对着望海台的方向拱了拱手。张鱼舟为老虎设了场斋祭,在草房外摆上香炉和供品,念叨着“多谢虎兄厚爱”。当天夜里,柴门外竟多了匹缣帛,淡青色的,上面还带着些海草的腥味,像是从渔船上撕下来的。
变故发生在初冬。那天刮着罕见的狂风,望海台的草房被掀了顶,梁木“咔嚓”断裂。张鱼舟正抱着柱子发愁,老虎突然闯进来,用头把他往门外顶。他忽然明白过来——这草房怕是要被海浪冲垮了。
“我知道了,我这就走。”他拍了拍老虎的头。老虎像是听懂了,安静地蹲在一旁,看着他收拾简单的行囊。等他背着包袱走出草房,老虎突然用爪子把草房的土墙扒塌了半边,像是在说“别回头”。
张鱼舟搬到了村里的晒谷场旁,盖了间新草房。老虎再也没来过,有人说在月圆之夜,望见望海台的礁石上,有只老虎望着大海,背影孤零零的。没过多久,有渔民在深海捕鱼时,看见条虎形的大鱼,浑身披着斑斓的鳞甲,从船边游过,头上的“王”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转眼就消失在碧波里。
多年后,张鱼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还常带着鱼干去望海台。草房的旧址早已被海浪吞没,只剩下些碎瓦砾。他坐在残碑上,对着大海说:“虎兄,今日的鱼干是你爱吃的马鲛鱼,咸淡正好。”海风卷起他的话,往深海飘去,像是在回应一个跨越人兽的约定。
潮水涨了又退,望海台的石头被磨得越来越圆。村里的老人说,那老虎本是海神的坐骑,因受伤落在人间,遇着张鱼舟这样的善人,才肯放下凶性。而那份人与虎的情谊,就像望海台的礁石,任凭海浪拍打,总有些东西,是冲不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