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信
万历年间的京城,槐花落在吏部衙门的青砖上,像铺了层碎雪。李京捧着刚誊抄好的荐书,指尖在“挚友张生,才堪大用”几个字上停顿片刻,终究还是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他虽只是个从七品的主事,荐书却写得恳切,墨迹透过宣纸,在衬纸上洇出淡淡的影子。
“鼎臣兄定会周全。”他对候在门外的友人张生笑道。吴鼎臣是棣州望族,如今在御前当值,与李家是三代世交,小时候还同睡过一张炕。李京摩挲着荐书的封皮,想起半月前吴鼎臣送来的信,字里行间都是“世伯嘱托,不敢或忘”,墨迹饱满,透着亲近。
吴鼎臣收到荐书时,正在整理御前的奏折。他展开信纸,见李京的字迹依旧清瘦,只是比年少时多了几分稳重。张生的才名他略有耳闻,只是此人前年因弹劾权贵被贬,如今复起不易。可念及世交情谊,他还是将荐书夹在奏章里,一同呈了上去。
变故来得比春日的骤雨还急。三日后,圣旨下来,说李京“荐人失察,结党营私”,贬往云南永昌卫,从六品的俸禄一撸到底。李京跪在地上接旨,听着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那荐书明明是吴鼎臣亲手递上去的,怎么转眼就成了自己的罪过?
还没收拾好行囊,李京的妻子沈氏就换上了素色衣裙。“我去趟吴府。”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却依旧挺直了脊梁,“总要辞个别。”李京拉住她的手,指节冰凉:“罢了,他们未必愿意见。”沈氏却摇了摇头,从妆匣里取出个紫檀木匣:“有些东西,该还了。”
吴府的朱门紧闭,门房见是她,支支吾吾地说主母身子不适,不便见客。沈氏也不恼,径直往里走,丫鬟们想拦,却被她眼神里的沉静镇住。厅堂里的紫檀木椅空着,只有吴鼎臣的妻子王氏的绣篮扔在桌上,绷子上的并蒂莲绣了一半,丝线乱糟糟的缠在竹架上。
“王姐姐既不便见,我站着说也是一样。”沈氏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股瓷器般的清冽。她将紫檀木匣放在八仙桌上,匣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信,信封上都是吴鼎臣的笔迹,墨迹或深或浅,显然是不同时期写就的。
“去请你家管事来。”沈氏对着门口的丫鬟说。不多时,吴鼎臣最得力的仆人福安来了,见了匣子里的信,脸色顿时白了——这些信,都是吴鼎臣托李京办私事时写的,有求他在乡试时关照族侄的,有托他疏通关节买官窑瓷器的,甚至还有两封,是请李京帮忙遮掩自家田庄偷税漏税的。
“我今日来,一来是辞行,”沈氏的目光扫过福安,“二来,是怕日后生疑。”她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嗤”地一声吹亮,火苗在她指尖跳动,映得那些信纸泛出微黄的光。“你家主人这些信,都是私情,若流传出去,怕是要惹麻烦。我烧了,大家都干净。”
福安想拦,却被她眼神里的决绝挡住。第一封信被火苗舔舐着,边角蜷起焦黑的卷,吴鼎臣那笔圆润的小楷在火中扭曲,渐渐化作灰烬。沈氏一封封往火里送,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烧的不是足以毁掉吴家家声的罪证,而是寻常的旧笺。
王氏在里屋听得真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是不愿见,是羞于见——那日吴鼎臣从宫里回来,摔碎了最爱的哥窑笔洗,吼着“李京害我”,她才知道丈夫是为了撇清自己,竟在皇上面前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把荐人的罪责全推给了李京。如今沈氏烧信,分明是在打她的脸,却又给足了吴家体面。
最后一封信烧完时,沈氏将火折子扔进灰烬里,火星溅起又落下,像无数细碎的叹息。“福安,转告你家主人,”她理了理衣裙,转身往外走,“世交一场,到此为止。往后各自安好吧。”
走到门槛边,她忽然停住脚步,望着院里那棵两人合抱的海棠树——那是当年两家结亲时,李京和吴鼎臣亲手栽的,如今枝繁叶茂,只是花瓣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玉。“对了,”她回头对福安说,“那棵树,若开花时落了一地,记得清扫干净,免得绊了人。”
沈氏走后,王氏才从里屋出来,看着桌上的灰烬,突然蹲在地上哭了。福安想说什么,却见吴鼎臣从外面进来,脸色灰败,手里攥着份奏折,是他想替李京求情,却被上司驳回的。“她烧了信?”他声音嘶哑。王氏点点头,指着地上的灰烬:“她还说,世交一场,到此为止。”
吴鼎臣抓起桌上的绣篮,狠狠砸在地上,绷子上的并蒂莲裂成两半。他想起年少时,和李京在海棠树下分食一块桂花糕,李京总把带核的那半留给自己;想起去年冬天,李京冒雪送来的狐裘,说是知道他畏寒;想起那些信里,自己写的“弟诸事仰仗兄台”,墨迹未干,却已变成刺向对方的刀。
李京离京那天,沈氏没有去送。她站在自家院里,看着仆人收拾行囊,忽然听见墙外传来海棠花落的声音,簌簌的,像有人在轻轻哭泣。后来有人说,吴鼎臣没过多久就被调去了南京,再也没回过京城;也有人说,他总在深夜梦见满地的信纸灰烬,醒来时枕边全是泪痕。
而沈氏跟着李京去了永昌卫,在边陲小镇上开了家小小的书铺。有回李京整理旧物,发现沈氏的妆匣里,还藏着半片海棠花瓣,压在泛黄的宣纸上,像枚干枯的印章,盖在“世交”两个字的上面,只是那两个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了。
多年后,李京的儿子考中进士,回京城任职。路过吴府旧址时,见那棵海棠树还在,只是树干上多了道深深的裂痕,像是被雷劈过。树下有个老仆在扫地,见了他,叹着气说:“当年有位夫人,在这里烧了一匣子的信,火灭了之后,满院的海棠花都落了,再也没像从前那样开过。”
儿子站在树下,看着纷纷扬扬的花瓣,忽然明白母亲当年为何要烧那些信——有些情谊,与其让它在猜忌中腐烂,不如付之一炬,至少还能留下些体面,像那灰烬里的火星,虽已熄灭,却曾真正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