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风
崇祯年间的阳信,雪下得比往年都密。马媿非的灵柩停在堂屋,白幡被穿堂风卷得猎猎响,像谁在无声地哭。他媳妇李氏抱着银壶,指节捏得发白——这是家里最后件像样的东西了,鎏金的壶身刻着缠枝莲,还是当年马媿非做绸缎生意时,董佥宪送的贺礼。
“真要拿这个去?”小叔子在旁边搓着手,语气里全是犹豫。李氏抹了把泪,壶底的冰凉透过掌心传到心里:“不然咋办?媿非欠董大人的五十两银子,总不能带进棺材。”她用红布把银壶裹了三层,揣在怀里,像是捧着块烧红的烙铁,踩着没膝的雪往董府走。
董佥宪的府邸在城中心,朱门紧闭,铜环上的积雪冻成了冰碴。李氏刚要敲门,院墙外突然卷起股旋风,灰黑色的,裹着雪沫子,在她脚边打着转。风里夹杂着细碎的呜咽,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叹气。
“这风邪性。”门房刚打开条缝,就被旋风卷得眯了眼。李氏抱着银壶往里走,那旋风竟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像条忠心的狗。到了正厅,董佥宪正对着炭火盆出神,见了她怀里的红布包,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大人,”李氏“噗通”跪下,银壶从怀里滑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媿非他……没福气还您的钱,这银壶您收下,权当……权当抵些利息。”
话音刚落,那股旋风猛地窜起,直扑董佥宪的案头,烛火被搅得剧烈摇晃,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董佥宪却不慌,端起茶杯呷了口,对着旋风笑道:“媿非,你来了?”
旋风在案前打了个转,呜咽声更响了。李氏吓得缩起脖子,这才明白——是马媿非的魂魄跟着来了。
“这点东西,哪够还五十两?”董佥宪用茶盏指了指地上的银壶,语气里却没半分责备,“不过我董某向来说一不二。”他拾起银壶,鎏金的莲纹在火光下泛着暖光,“这壶我暂且收下,权当给你办丧事的费用。剩下的债,一笔勾销。”
旋风突然停了,在案前盘旋成个小小的漩涡,像是在作揖。董佥宪唤来管家:“你跟着这位嫂子回去,把银壶送到灵前,再带些纸钱和白布,算是我给媿非的奠仪。”管家接过银壶,刚要动身,那旋风又跟了上来,卷着他的袍角,像是在引路。
李氏跟在后面,看着旋风在管家脚边打转,雪地里被搅出串凌乱的脚印,竟和马媿非生前走路的姿势有些像——他总爱拖着左脚,像是怕踩疼了地上的蚂蚁。快到马家门口时,旋风突然加快速度,抢在管家前面窜进院子,围着灵柩转了三圈,棺木上的白幡被卷得笔直,像根竖起的银簪。
管家把银壶放在灵前的供桌上,红布解开,鎏金的莲纹在油灯下闪着光。他刚念叨完董佥宪的话,那股旋风就“呼”地散开,雪沫子落了一地,像是谁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便没了踪迹。风停的瞬间,李氏仿佛听见灵柩里传来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块石头落了地。
“这风……怕是媿非的魂。”管家擦着额头的汗,语气里带着后怕,“董大人说,去年冬天见媿非咳嗽,还劝他少喝些酒,说身子骨要紧,欠的银子不急……”李氏这才想起,有回马媿非喝醉了,说董佥宪曾拍着他的肩说:“你我相交,不在乎这点银子,只盼你顺遂。”
董府里,董佥宪对着炭火盆里的灰烬发愣。他想起马媿非年轻时,总爱提着个锡酒壶来府上,壶里装着自酿的枣酒,两人就着花生米能聊到半夜。后来马媿非生意败了,来借银子周转,他没打借条就给了五十两,只说:“等你缓过来再说。”没想到,这一等,竟等成了永别。
“把那银壶的账划了吧。”他对管家说,声音有些沙哑,“记在‘丧葬’项下,不用再提。”管家刚要应声,却见炭火盆里的火星突然窜起,像朵小小的莲花,映得董佥宪鬓角的白发格外清晰。
出殡那天,李氏特意在马媿非的棺木里放了把枣核。她说这是董大人派人送来的,说媿非生前最爱吃他家后院的冬枣。送葬的队伍刚出城门,天边竟放了晴,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雪地上,亮得人睁不开眼。有人说,看见股清风从棺木旁飘过,往董府的方向去了,像是去道谢。
后来阳信人都在传,说马媿非是个重情义的,死后还记着还债;说董佥宪是个厚道人,没趁人之危。只有李氏知道,那银壶后来被她收进了樟木箱,每逢清明,都会拿出来擦一遍,鎏金的莲纹被磨得有些淡了,却总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马媿非生前看她的眼神。
而董佥宪的书房里,多了个锡酒壶,是马媿非当年常用来装枣酒的那个。有回他对着壶嘴喝了口茶,竟尝出些淡淡的枣香,像是多年前那个雪夜,两个男人围着炭火盆,笑着说“日子总会好起来”。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卷起案上的纸,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说“谢了,老哥”。窗外的风又起了,掠过屋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董佥宪望着手中的锡酒壶,恍惚间仿佛看见马媿非正笑着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风雪,也带着熟悉的枣酒香。他抬手想要触碰,却只抓住一缕虚无的风,唯有案头未干的墨迹,在风里晕染开来,像极了故人眼角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