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击
显庆末年的洛阳城,光禄寺的铜铃在晨雾里摇晃。封元则踩着露水穿过回廊,锦袍的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留下道淡淡的水痕。他刚从于阗王的宴席上回来,袖中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芝麻粒粘在绣着鸾鸟的绸缎上,像缀了些星星点点的金。
“封掌膳,这些羊……”寺丞指着院角的围栏,声音里带着犹豫。三十只雪白的绵羊正低头啃着苜蓿,绒毛上还沾着西域的沙尘——这是于阗王留下的,宴后特意嘱咐封元则,要送往城郊的慈云寺放生,让这些羊“得享天年”。
封元则的目光在羊身上打了个转。这些羊都是于阗良种,肉质细嫩,洛阳城里的权贵们最爱这口。他摸了摸袖中的胡饼,芝麻的香气混着铜臭在鼻尖萦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王爷的意思,我自然明白。”他挥挥手让寺丞退下,指尖在围栏的木柱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盘算着什么。
夜里,封元则揣着两锭银子,溜出光禄寺的侧门。西市的屠户张三正收拾着案板,见了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掌膳大人深夜到访,可是有好生意?”封元则往巷口瞥了眼,压低声音:“三十只羊,明早寅时,你带人去光禄寺后巷等着。”
张三的眼睛亮了:“活的?”“自然是活的。”封元则把银子拍在案板上,“剥皮剔骨,做得干净些,肉我要全要,羊皮归你。”屠户舔了舔嘴唇,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您放心,保证连根羊毛都不会留在寺里。”
寅时的露水最重,羊的哀鸣被闷在麻袋里,像断断续续的呜咽。封元则站在廊下,听着后巷传来的闷响——那是屠户用木棍敲晕羊的声音,每响一下,他袖中的算盘就“噼啪”打一下,算着这些羊肉能换多少匹绸缎,多少两黄金。
“于阗王远在西域,哪会知道这些?”他对着月光理了理衣襟,锦袍上的鸾鸟仿佛活了过来,正用尖喙啄着他的良心。可那点不安很快就被银锭的光泽淹没了——慈云寺的僧人只会诵经,哪懂得这些羊的金贵?倒不如让它们“发挥点用处”。
羊肉在三天内就卖光了。吏部侍郎家的宴会上,封元则亲手端上烤全羊,油汁滴在银盘里,发出滋滋的响。侍郎捻着胡须称赞:“这肉质,怕是只有西域才有。”封元则笑着敬酒,酒杯里的酒晃出些涟漪,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他用这笔钱在洛阳的平康坊买了处宅院,娶了个梳着双环髻的胡姬,日子过得比朝中的员外郎还滋润。只是夜里总睡不安稳,常梦见无数只羊睁着通红的眼睛,围着他的床咩咩叫,羊角上还滴着血,把锦被染成了刺目的红。
龙朔元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六月十三那天,洛阳城被乌云罩得严严实实,铅灰色的云团压在宣仁门的檐角上,像要塌下来似的。封元则刚从胡姬的住处出来,手里把玩着新得的玉佩,忽听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一道闪电撕裂乌云,青白色的光落在他脚前的石板上,炸开串火星。街上的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封元则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第二道闪电从云端劈下,正中他的脖颈。
“咔嚓”一声脆响,像树枝被生生折断。封元则的头歪向一边,颈椎断裂的地方渗出汩汩鲜血,染红了胸前的鸾鸟锦纹,那些金线绣成的羽毛,此刻竟像沾了血的舌头,在暴雨中微微颤动。他倒在宣仁门的石狮子旁,雨水混着血水流进排水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无数只羊在低泣。
围观的人很快挤满了街角。有认识他的,指着尸体议论纷纷:“这不是光禄寺的封掌膳吗?”“听说前阵子卖了批西域羊,赚了不少黑心钱。”雨水冲刷着他圆睁的眼睛,瞳孔里还映着乌云的影子,像两枚被血浸透的铜钱。
慈云寺的僧人闻讯赶来,见了尸体,双手合十念起往生咒。为首的慧能大师望着天空,雨水打湿了他的僧袍:“于阗王托我们照看的羊,终究是没能活下来。”他想起半年前,于阗王亲手抚摸着羊的头,用生硬的汉话说:“它们陪我穿过流沙,是有灵性的。”
消息传到光禄寺,寺丞在封元则的住处搜出了本账簿,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卖羊的收入,每一笔都用朱砂画了圈,像滴在纸上的血。那些没来得及花完的银子,被雨水泡得发乌,堆在墙角,像堆冰冷的石头。
于阗王听说此事时,正在长安准备回程。他没有发怒,只是让人取来块羊脂玉,亲手雕成羊的模样,送往慈云寺。“众生平等,”他对身边的侍从说,“贪心的人,终究会被贪心所害。”玉羊的眼睛被他雕得格外温润,像含着泪,望着洛阳的方向。
封元则的尸体在宣仁门旁摆了三天,任凭风吹雨打。有好事者说,打雷那天,看见无数只羊形的白影在闪电里盘旋,围着他的尸体咩咩叫;也有人说,他断颈处的伤口里,钻出了许多细小的羊毛,被雨水冲散在街道上,黏在围观者的鞋上,甩都甩不掉。
后来,宣仁门的石狮子旁,总有人摆上些青草,说是给那些枉死的羊吃。洛阳城里的屠户们,再也不敢收来历不明的羊,怕遭了天谴。而光禄寺的掌膳一职,从此立下规矩:凡遇放生之物,必须亲手送往寺庙,全程由僧人见证,账册上要盖寺里的朱印,谁也不敢再动歪心思。
多年后,有人在慈云寺的后院,发现了块被遗弃的玉佩,上面刻着“元则”二字,边角已被磨损,玉质却依旧通透。慧能大师说,这是当年封元则的东西,被雷劈时从袖中震落,后来被香客捡到送来的。他让人把玉佩埋在菩提树下,说:“贪心的执念,该让它入土为安了。”
雷雨季节来临时,洛阳人总会避开宣仁门的石狮子。老人们说,在闪电亮起的瞬间,还能看见个歪着头的人影,站在雨中,胸前的锦袍被血染红,像只永远也飞不起来的鸾鸟,在雷声里瑟瑟发抖。而那些被私宰的羊,早已化作了寺前的青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被贪婪葬送的生命,和那场迟来的、带着硫磺味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