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璧
延津的浪总带着股戾气。澹台子羽立在船头,腰间的玉璧硌得肋骨发疼,那是卫君赐的和璧,价值千金,温润的玉质里藏着丝缕血丝——是三年前他为护这璧,在邯郸城外挨的那刀留下的印记。
“先生,这河邪性得很。”船夫老周的手在橹上打滑,额角的冷汗混着河水往下滴,“阳侯爷最恨携宝渡河的人,您看那水色……”澹台子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本浑浊的黄河水竟泛起青黑,浪尖卷着白沫,像无数只手在水面抓挠。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老周“啊”地一声栽进船舱,两条蛟龙从浪里探出头,鳞片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幽蓝的光,前爪拍打着船板,木屑飞溅中,腥涎滴在甲板上,蚀出个个小坑。更骇人的是河中央——浪涛凭空竖起丈余高,像道透明的墙,墙后隐约有个戴冠的身影,正对着船头冷笑。
“是阳侯!”老周在舱底哭喊,“他要抢玉璧!”澹台子羽按住腰间的剑,青铜剑鞘在浪涛声里泛着冷光。他想起孔夫子的教诲:“君子不以利动,不以威胁。”玉璧再贵,终究是身外之物,可道义若失,纵有千金又何用?
“我澹台子羽,凭道义渡河,岂会受尔等妖孽胁迫?”他拔出剑,剑锋劈向左侧蛟龙的眼睛。那畜生吃痛,猛地甩尾,船身被掀得倾斜,几乎要翻。澹台子羽踩着摇晃的甲板,足尖在船舷上一点,借着浪势跃起,剑刃划过右侧蛟龙的咽喉,墨绿色的血喷溅在他的衣袍上,腥臭得令人作呕。
两条蛟龙在水里翻滚,搅得延津像口沸腾的锅。阳侯的身影在浪墙后愈发清晰,他抬手一挥,浪涛突然倒卷,朝着小船劈头盖脸砸来。澹台子羽将剑横在胸前,剑脊上的夔龙纹竟亮起微光,浪涛在距他三尺处突然溃散,化作细密的雨珠。
“匹夫竟敢逆天!”阳侯的声音像冰锥刺入耳膜。澹台子羽却笑了,笑得衣袍上的龙血都在颤动:“天道在人心,不在尔等水族的淫威。”他反手一剑,刺穿最后那条蛟龙的七寸,那畜生抽搐着沉入河底,激起的漩涡里,浮出些破碎的龙鳞,很快被浪涛卷走。
浪墙渐渐矮了下去,阳侯的身影在水雾中变得模糊。澹台子羽解下腰间的玉璧,那和璧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却让他觉得沉重如枷锁。他走到船尾,将玉璧抛向河心——既是阳侯想要,便给他又何妨?
可玉璧刚接触水面,竟像有股无形的力托着,“咚”地弹回船上,滚落在他脚边。澹台子羽皱眉,捡起玉璧再抛,这次用了些力气,可玉璧在空中划过道弧线,依旧稳稳落回甲板。第三次抛出去时,他分明看见阳侯的身影往水底缩了缩,仿佛那玉璧烫得不敢触碰。
“原来你也不敢要。”澹台子羽突然明白了。这玉璧沾染了太多名利纠葛,连水中的邪神都嫌它脏。他举起剑,对着玉璧狠狠劈下——清脆的碎裂声里,和璧断成两半,里面的血丝状纹路散开,像条终于挣脱束缚的红蛇,钻进浪里不见了。
阳侯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延津的浪涛渐渐平息,青黑的水色变回浑浊的黄,仿佛刚才的激战只是场幻梦。老周从舱底爬出来,看着断成两半的玉璧,心疼得直哆嗦:“那可是千金之璧啊!”澹台子羽将断璧踢进河里,水花溅起又落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千金易得,心安难求。”他擦拭着剑上的血迹,青铜剑在阳光下映出他坚毅的侧脸,“这玉璧留在世间,只会引来更多争抢,不如让它归于流水,倒得清净。”老周还想说什么,却见船尾的水纹里,浮出些莹白的光点,像碎玉在游动,转眼就没了踪迹。
船靠岸时,夕阳正染红延津的水面。有个穿粗布短打的年轻人在岸边等候,见了澹台子羽,突然跪倒在地:“先生,我是卫国人,听说您为护玉璧杀了蛟龙,特来求您……”澹台子羽扶起他,才知这年轻人的父亲因玉璧被诬陷偷盗,至今关在狱中。
“玉璧已毁。”他指着延津的方向,“你回去告诉卫君,世间最珍贵的,从不是块石头,而是公道。”年轻人愣了愣,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突然朝着澹台子羽深深一揖,转身往卫国的方向跑去,脚步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后来有人说,澹台子羽毁璧的地方,夜里常有玉光闪烁,渔夫们在那里撒网,总能捕到些带玉斑的鲤鱼;也有人说,阳侯被他的道义震慑,从此在延津隐了形,再不敢为难渡河的君子。
孔夫子听说此事,在杏坛上抚掌笑道:“澹台灭明(子羽字),真君子也。”他让弟子将这事记在《论语》的残篇里,末了加了句:“君子之德,比玉于德,而玉不足喻也。”意思是君子的品德,虽常以玉来比喻,可玉的价值,终究比不上道义的万分之一。
多年后,延津的岸边立起块石碑,上面刻着“子羽毁璧处”。往来的商船经过这里,总会往河里投些碎玉,不是为了讨好阳侯,而是为了纪念那个宁毁千金璧,也要守道义的读书人。有个老学究在碑上题了首诗:“延津浪恶蛟龙吼,玉碎声中见君子。千年河水流不尽,犹带当年剑影寒。”
浪涛依旧拍打着河岸,像在重复着澹台子羽的话语。阳光穿过水汽,在河面织出张金色的网,网住了鱼虾,却网不住那些比千金更重的东西——比如信念,比如风骨,比如在危难面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而那断成两半的和璧,早已化作延津的沙,在每个潮起潮落间,轻声诉说着:有些破碎,比完整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