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狐
建元六年的秋,广川国的雨总带着股书卷气。董仲舒的讲学堂里,帷幕从梁上垂下来,将讲堂隔成内外两间,外面是盘膝而坐的弟子,里面是他诵读《春秋》的身影,木简翻动的声音混着雨声,像在天地间铺了张细密的网。
“先生,有客求见。” 童子的声音怯生生的,被雨丝打湿了大半。董仲舒从简册中抬起头,苍劲的手指在 “天人感应” 四个字上停顿片刻 —— 他讲学时素来谢客,今日却莫名觉得该见一见。“请进来。”
脚步声在青砖地上踩出湿漉漉的印记。客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袍,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站在帷幕外,对着里面拱手:“在下路过此地,闻先生大名,特来叨扰。” 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
董仲舒隔着帷幕打量他。客人的袍角沾着些新鲜的泥点,却不是路上的黄土,倒像是洞穴里的黑泥;斗笠边缘挂着的水珠坠而不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不像雨水,倒像是晨露。最奇的是他的影子 —— 在油灯下被拉得老长,却在脚踝处拐了个奇怪的弯,像拖着条毛茸茸的尾巴。
“客人从何处来?” 董仲舒翻动着竹简,声音平静无波。“自南边来,” 客人顿了顿,帽檐下的呼吸变得急促,“听闻近日有大雨,特来避一避。” 弟子们在外面窃窃私语 —— 这雨已经下了三天,谁都能看出还要下,算什么稀奇?
董仲舒却指尖微顿。他昨夜观天象,见毕星犯月,料定明日雨止,今日不过是余沥。这人说 “近日有大雨”,语气笃定,倒像是亲见了雨神的旨意。“客人似有异能?” 他故意将竹简重重一放,帷幕外的客人果然瑟缩了一下,斗笠下的耳朵隐约动了动,像受惊的兽类。
“不敢称异能。” 客人的声音里带了些自得,“只是能预知何时下雨罢了。” 这话一出,连外面的弟子都笑了 —— 农人看云色也能知雨晴,这算什么本事?董仲舒却没笑,他望着帷幕上晃动的影子,缓缓道:“树上筑巢的鸟,雨前必敛翅;洞穴里的兽,雨前必封门。”
客人的影子猛地一颤。“先生此言……” “我是说,” 董仲舒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能预知风雨,本是禽兽本能。你既非耕读之人,又非观星之士,莫非是穿地打洞的狐狸,或是昼伏夜出的鼷鼠?”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帷幕外传来声短促的呜咽。客人的斗笠 “啪” 地掉在地上,露出张布满褶皱的脸,眼睛是琥珀色的,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眼角还沾着些未干的湿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 “吱吱” 的轻响,像被踩住尾巴的狸猫。
“果然是你。” 董仲舒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客人突然对着帷幕深深一揖,起身时,粗布袍下的骨骼发出 “咔哒” 的轻响,身形渐渐佝偻下去,手指变得粗短,指甲长出尖锐的弯钩,粗布袍被撑得鼓鼓囊囊,最后竟裂开道道口子,露出里面灰褐色的皮毛。
弟子们在外面吓得惊呼,却被董仲舒的目光制止。他们看见那客人的脸越缩越短,鼻子拱起,嘴巴前凸,转眼就变成了只老狸猫,只是还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琥珀色的眼睛里滚下两颗泪珠,砸在地上的斗笠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去吧。” 董仲舒挥了挥手。老狸猫呜咽一声,转身往门外跑,尾巴在身后拖得老长,沾着的泥点甩在门板上,像幅潦草的画。它跑到门槛边时,突然回头望了眼帷幕,然后纵身跃入雨中,四爪踏过积水的瞬间,竟没溅起半点水花,转眼就消失在巷口的老槐树下。
雨果然在第二日清晨停了。弟子们围着董仲舒,追问那狸猫的来历。他指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梧桐叶:“万物有灵,却各有其位。狐狸能知雨,却不该穿人衣、学人言,这便是失了本分。” 他拿起昨夜诵读的简册,“就像这‘礼’字,便是让万物各安其位,禽兽不可越人,人不可逆天。”
童子在收拾客人留下的斗笠时,发现里面垫着层柔软的狐毛,边缘还绣着朵极小的桃花,针脚细密,不像是山野精怪能绣出的。董仲舒看了,只是叹了口气:“它本有心向学,却错了门路。” 说罢将斗笠挂在檐下,任凭日晒雨淋,再没取下过。
后来有弟子说,每逢阴雨天,总能看见只老狸猫蹲在学堂的屋檐下,望着帷幕里的灯光,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向往。有胆大的弟子扔过去块干肉,它却不吃,只是用爪子扒了扒斗笠上的蛛网,然后悄悄退入夜色,尾巴扫过墙角的青苔,留下淡淡的湿痕。
董仲舒晚年归乡,还常对着那顶褪色的斗笠出神。他在《春秋繁露》里写道:“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只是写这话时,他总会想起那只老狸猫含泪的眼睛,不知它后来是否明白了,真正可贵的不是预知风雨的本能,而是知本分、守礼仪的人心。
多年后,广川国的学堂还保留着挂斗笠的习俗。新入学的弟子总会问那顶破旧的斗笠来历,先生们便会讲起董仲舒与老狸猫的故事,末了总要加上句:“纵有异能,失了本分,终究是禽兽;若无异能,守得分寸,方为君子。”
檐下的斗笠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应和这话。有个调皮的学童趁先生不注意,摘下斗笠往里面看,只见夹层的狐毛里,藏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面上用爪子划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 “谢”,又像是 “悔”,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模糊不清了。
而那只老狸猫,再也没有在广川国出现过。有人说它去了南山,专心修炼,不再干预人事;也有人说,它化作了学堂前的那棵老槐树,每到阴雨天,树叶就会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诵读,又像在为自己当年的失礼,向那位隔着帷幕的大儒,道一声迟来的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