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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11小时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石走

  石走

  后赵建武三年的秋,平陵城的月光带着铁锈味。城北的祭坛上,那尊镇城的石虎雕像正被夜露浸透,青黑色的岩石上,工匠凿刻的鬃毛挂着细碎的水珠,在月色里泛着冷光。这尊石像已立了三十年,据说用的是从太行山运来的整石,重逾万斤,底座与城砖咬合得严丝合缝,连地震时都未曾晃动分毫。
  守城的士兵在帐中打盹,忽然被一阵细碎的“沙沙”声惊醒。他揉着眼睛往外看,只见祭坛方向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断了,黑影幢幢里,有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晃动,像散落在地上的星子。“是狼群?”他慌忙抄起长矛,却看见更骇人的景象——那尊石虎雕像,竟在缓缓移动。
  石像的底座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挪动一寸,都有火星从石缝里迸出,在潮湿的空气里亮一下就熄灭。最奇的是石像周围,竟围着上百只狐狸和狼,毛色在夜色里融成一片灰黑,它们低着头,像在恭迎君王,每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石像,仿佛在确认步伐。
  “活了!石像活了!”士兵的喊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眼睁睁看着石虎雕像碾过祭坛的石板,那些镶嵌的青铜纹饰在地上划出深沟,沟里很快被狐狸和狼的爪印填满。石像移动的速度极慢,却带着股不容阻挡的气势,青黑色的身躯在月光下起伏,像头真正的猛虎在潜行。
  城北到东南的善石沟,足有三里地。石像走过的路上,砖缝里的野草被碾成绿泥,石板路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而狼群和狐狸踩出的小径,竟在身后自动合拢,新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来,将那些杂乱的爪印覆盖,只留下条青灰色的痕迹,像被巨蟒爬过的路径。
  守沟的亭长在黎明前看见善石沟的石桥上多了团黑影。等晨雾散去,他吓得瘫坐在地——那尊城北的石虎雕像,竟端端立在桥中央,底座与桥面严丝合缝,仿佛从建桥时就在那里。石像的眼睛正对着东南方,那里的天际线泛着鱼肚白,隐约能看见长江的轮廓。而桥栏上、沟岸边,到处都是狼和狐狸的粪便,带着股浓烈的腥气,却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在朝石像朝拜。
  消息传到邺城时,赵王石虎正在铜雀台宴请群臣。他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青铜酒爵被捏出三道凹痕——他生来颈后有块虎形胎记,登基后更是命人四处雕刻虎像,如今平陵的石虎自移,莫非是天意?
  “陛下,此乃大吉!”太史令捧着龟甲上前,甲片上的裂纹像条蜿蜒的河,“虎者,君之象也。从西北徙东南,正是荡平江南之兆!”石虎的目光扫过阶下的群臣,他们的脸上或惊或喜,唯有大将军石宣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比谁都清楚,那尊石像的底座是他让人暗中凿松的,可那些狐狸和狼,绝非人力能驱遣。
  “天意……”石虎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想起三年前攻陷青州时,曾梦见一头白虎衔着玉玺渡江南去,醒来时帐外的旗杆被风刮断,断口处竟渗出些暗红的液体,像虎血。如今石像自移,恰与梦境相合,难道真要让他完成始皇帝未竟的功业?
  当晚,他命人将平陵的石虎雕像描金绘彩,又在善石沟旁筑起高台,让史官将此事刻在石碑上,碑文中特意写“狐狼千余,导石成路”,字字都透着不可一世的野心。平陵城的百姓却私下传言,那些狐狸和狼在石像立稳后并未散去,每到月夜就围着石像嗥叫,声音里没有恭敬,只有恐惧,像被什么东西胁迫着。
  石虎开始调兵遣将。黄河沿岸的造船工坊昼夜不息,木屑在水面上漂成了片白色的陆地;各州郡的粮仓被撬开,粟米像瀑布般灌进麻袋,运输的牛车在官道上排成长龙,车轮碾过的痕迹,竟与平陵城外狐狸踩出的小径有些相似。
  有个从平陵来的老石匠,在邺城的街头被抓去修造兵器库。他见了石虎,突然跪地哭喊:“陛下,那石像移动的夜里,小老儿在沟边看见……看见石像的眼睛在流血!”石虎的脸色骤变,拔出佩剑将其劈成两半,血溅在龙纹地毯上,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再有妖言惑众者,斩!”他对着颤抖的工匠们怒吼,可夜里躺在床上,总觉得颈后的胎记在发烫。他梦见那尊青黑色的石像站在床边,眼睛里淌出的不是血,是长江的水,冰冷刺骨,而那些狐狸和狼正啃噬着石像的四肢,发出“咔嚓”的脆响。
  次年春,石虎下令兵分三路南侵。出征那天,邺城的百姓被驱赶到街旁送行,他们看见石虎骑在白马上,身后跟着面绘有虎纹的大旗,旗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只张开巨口的猛兽。而平陵的善石沟旁,那尊石虎雕像的金漆已被雨水冲掉,露出青黑色的岩石,底座下钻出些黄色的菟丝子,缠得石像像个被捆绑的囚徒。
  长江北岸的军营里,石虎时常登上城楼,望着南岸的灯火发呆。有天夜里,他听见营外传来狐狸的嗥叫,跑出帐外,竟看见上千只狐狸和狼围着营寨转圈,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鬼火。它们没有进攻,只是朝着平陵的方向叩首,然后纵身跃入江水,被湍急的浪涛吞没,连点水花也没留下。
  “它们在赎罪……”石虎突然明白。那些被胁迫着引导石像的生灵,正在用自毁的方式偿还罪孽。可南侵的战车一旦启动,便再难停下。当他的军队在淝水岸边遭遇惨败,听见四面楚歌般的呐喊时,恍惚间觉得那些声音里,混杂着平陵石像移动时的“咯吱”声,和狐狸狼崽坠入江水的呜咽。
  多年后,平陵城的善石沟上,那尊石虎雕像已被风化得只剩半截身子,却依旧面朝东南。有个放牛的孩童在石像底座下发现块残破的铜牌,上面刻着“建武三年”,背面还有个模糊的“宣”字——是石宣的私印。可铜牌的边缘,布满细密的齿痕,像被无数只野兽啃咬过。
  而石虎的尸骨,最终没能葬入他精心修建的显原陵。据说叛军攻破邺城时,在他的寝宫发现了幅未完成的画卷,上面画着一头青黑色的石老虎,正被群狼拖入江中,江面的浪涛里,浮出无数江南百姓的脸。画卷的角落,有行潦草的字:“石走非吉,乃天谴。”
  如今的善石沟早已干涸,只有半截石虎石像还立在那里,被当地人称为“倒运石”。有风水先生说,那石像移动的轨迹,其实是条绝路,从西北到东南,看似进取,实则是走向覆灭。而那些狐狸和狼踩出的小径,早已长满了野草,风吹过时,草叶起伏的形状,像无数只低头忏悔的兽,在夕阳里,对着长江的方向,默默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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