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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12小时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长白夜话

  长白夜话

  北魏孝昭帝建元年间的秋,长白山西麓的落叶积得能没过马蹄。崔罗什勒住缰绳时,月亮正躲进云层,只有星子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眨着眼睛,像谁撒了把碎银在绒布上。他刚满二十岁,带着州府的征召文书往平城去,行囊里除了换洗衣物,只有卷翻得发脆的《汉书》。
  “前面就是夫人墓了。”同行的驿卒指着道黑影,声音里带着怯意。崔罗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密林深处隐约有座土丘,封土上长满了酸枣刺,在风中摇晃着,像无数只伸出的手。据说那是前朝的贵妇墓,夜里常有异事,连最胆大的猎户都绕着走。
  刚过土丘,林子里突然亮起灯火。不是寻常人家的油灯,是朱红的宫灯,挂在两扇雕花木门的门楣上,灯影里能看见“刘府”两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竟有几分蔡邕书法的风骨。崔罗什正诧异这荒山野岭何来府邸,门“吱呀”开了道缝,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婢女探出头,绿裙上绣着的萱草纹在灯光下泛着柔光。
  “崔郎请留步。”婢女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冽又温柔,“我家女郎有请。”崔罗什勒马的手顿了顿——他从未对人说过姓名,这婢女怎会知晓?可那朱门里透出的暖意,混着淡淡的兰草香,竟让他生不出拒绝的念头。
  “驿卒在此等候便是。”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满脸惶恐的驿卒,跟着婢女往里走。门内竟是另一番天地,青石板路两侧种着桂树,细碎的花瓣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金粉。穿过三进院落,来到一间暖阁,窗上糊着云母纸,月光透过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些朦胧的影子,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崔郎久等。”屏风后转出个女子,素色的襦裙上用银线绣着吴纹,乌发松松挽着,只用支碧玉簪固定,脸上未施粉黛,却比他见过的所有世家女子都明艳。她对着崔罗什盈盈一拜,裙摆扫过地面的铜鹤香炉,带起阵青烟,烟里仿佛有汉魏年间的旧事在盘旋。
  “敢问女郎是?”崔罗什拱手还礼,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那玉是上好的羊脂白,上面刻着个“吴”字。婢女在一旁轻声道:“我家女郎是平陵刘府君的遗孀,乃汉侍中吴质之女。府君仙逝多年,独居于此,闻崔郎博学,特来请教。”
  崔罗什心中一惊。吴质是建安七子之一,辅佐魏文帝曹丕,算来已是百年前的人物,他的女儿怎会在此?可看眼前女子的气度,言谈间的古韵,又绝非寻常精怪能模仿。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铜壶滴漏的声音“滴答”响,像在数着逝去的光阴。
  “小女吴婉。”女子亲自为他斟茶,茶汤碧绿,浮着片鲜嫩的茶叶,“崔郎旅途劳顿,先品这明前龙井,是家父当年在元城任上,托人从江南运来的。”崔罗什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忽然想起行囊里的《汉书》,随口问道:“史载魏帝任命令尊为元城令,不知确否?”
  吴婉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正是。我便是父亲在元城任上所生,那年黄河泛滥,父亲开仓放粮,百姓在县衙外种了棵槐树,说等槐树开花,我便能长大成人。”她望着窗外的桂树,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惜树还没开花,父亲就被调回许昌了。”
  崔罗什的心猛地一跳。《魏略》里确有记载,吴质在元城时因治水有功,当地百姓为其植槐,只是这段轶事并不见于正史,寻常人绝难知晓。他看着吴婉清澈的眼眸,突然明白自己遇见的,或许是位有故事的幽魂。
  “令尊与陈琳、阮瑀交好,当年在邺下文人宴集,常以诗赋相和吧?”他试探着问。吴婉笑了,眼角的细纹里仿佛盛着建安年间的月光:“崔郎说得是。我记得十岁那年,父亲带回来块端砚,说是陈琳先生所赠,砚底刻着‘诗赋传千古’,后来被曹丕陛下借去,就再也没还回来。”
  她谈起汉魏旧事,竟如亲历。说曹植的《洛神赋》其实是为甄妃而作,只是碍于礼教才托言洛神;说王粲生前最爱听驴叫,下葬那天,曹丕带着群臣学驴叫送葬,引得路人侧目;说蔡文姬归汉时,曹操本想将她许配给董祀,是她自己选中了屯田都尉,只因那人会唱胡笳十八拍。
  “这些事,史书上都写得简略。”崔罗什感叹道,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吴婉从妆匣里取出卷竹简,递给他:“这是家父亲笔所记的《邺中记》,崔郎若不嫌弃,便留着吧。”竹简入手温润,上面的字迹与门楣上的“刘府”如出一辙,确是吴质的笔迹无疑。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铜壶滴漏里的水也快见底了。吴婉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崔郎该上路了。”她送他到朱门,婢女已牵来马匹,马鞍上还多了件狐裘,毛茸茸的,带着暖意。“长白山路险,此裘可御风寒。”吴婉的声音里带着不舍,却没有挽留。
  崔罗什接过《邺中记》,将狐裘搭在臂上,忽然想起一事:“刘府君仙逝后,女郎为何独居于此?”吴婉望着远处的长白山主峰,那里的积雪在晨光中泛着银光:“父亲曾说,长白山的灵气能护佑文脉。我守着这些旧事,就像守着汉魏的魂魄。”
  他翻身上马,回头时,朱门和暖阁都已消失,只有那座夫人墓静静卧在林间,封土上的酸枣刺沾着晨露,像谁哭过的泪痕。驿卒惊得说不出话,指着地上的桂花瓣:“刚才……刚才这里明明只有坟头!”崔罗什展开手中的竹简,晨光落在“建安二十三年秋”几个字上,墨迹突然变得鲜活,像刚写就的一般。
  赶到平城时,崔罗什将《邺中记》献给州牧,满座文人无不惊叹。后来他官至着作郎,主持编撰《魏书》,特意将吴质在元城的善政补入列传,又在注中提及邺下文人的轶事,都与那晚吴婉所言分毫不差。
  有人说他遇见的是吴质之女的鬼魂,因执念太深,守着往事不肯离去;也有人说那是长白山的山神化作吴婉模样,特意考验他的学识。崔罗什却从不辩解,只是在每个秋夜,都会取出那件狐裘,放在灯下细看,皮毛间仿佛还残留着兰草香,和吴婉谈起建安风骨时,眼中闪烁的星光。
  多年后,他告老还乡,特意绕道长白山。夫人墓的封土上已长满了槐树,想必是后人所植,枝叶婆娑,像在诉说着久远的故事。他在墓前放了卷新刻的《邺中记》,和一小罐元城的槐花茶,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轻声道谢。
  夕阳西下时,崔罗什看见墓旁的石桌上,多了片干枯的桂花瓣,放在他带来的茶罐旁,像枚小小的书签。他知道,那位长白山中的吴女郎,还在守着那些汉魏旧事,守着文脉的薪火,就像长白山的积雪,历经千年,依旧洁白如初。
  而那卷吴质手书的《邺中记》,后来被收入秘阁,成为研究建安文学的重要史料。只是翻阅的人很少注意到,在“吴质女婉”条下,有行极小的批注,墨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像是用月光写就的:“长白秋夜,与崔郎话汉魏事,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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