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狸
宋元嘉十九年的长山,枫叶红得像泼翻的朱砂。猎户留元寂扛着刚剥的狐皮,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往家走,腰间的铜酒壶晃出“叮咚”的声响,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枝头。
“今晚有下酒菜了。”他盯着树洞前那团灰影,嘴角咧开个粗糙的笑。是只狸猫,正叼着只肥硕的竹鼠往洞里钻,尾巴蓬松得像朵灰云。留元寂举起弓箭,弓弦“嗡”地颤动,狸猫应声倒地,竹鼠从它嘴里滚出来,吱溜钻进了石缝。
他拎着狸猫的后颈往家走,那畜生的爪子还在微微抽搐,眼睛圆睁着,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长山的落日,像枚凝固的宝石。妻子正在灶台前忙活,见了他手里的猎物,眉头皱了皱:“又是狸猫?这东西邪性得很。”
“邪性才好吃。”留元寂把狸猫扔在案板上,抄起剔骨刀,“前儿张屠户还说,狸猫肉炖黄芪,比鹿肉还补。”他按着狸猫的身子,刀锋刚划开肚皮,突然“咦”了一声——里面竟鼓鼓囊囊的,不像寻常内脏,倒像是裹着团活物。
妻子凑过来看,吓得后退半步。留元寂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腹膜,里面赫然躺着只一模一样的狸猫,只是体型略小些,闭着眼睛,爪子蜷缩着,像只刚出生的崽,却浑身干爽,连点血迹都没有。
“怪了。”他把外面的狸猫皮剥下来,露出里面那只,皮毛同样油光水滑,喉咙里甚至还发出微弱的“咕噜”声。妻子攥着围裙的手发白:“扔了吧,元寂,这不是好兆头。”留元寂却来了劲,剔骨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我倒要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第二只狸猫的肚皮被划开时,灶台上的油灯突然跳了跳,昏黄的光线下,第三只狸猫露了出来。这只更小些,却依旧完整,眼睛半睁着,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刀刃的寒光,竟像是在冷笑。
“三只!”妻子的声音发颤,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上,“这是母子相护呢,你咋能……”留元寂却没听,他把三只狸猫并排摆在案板上,惊奇地发现它们虽然层层相套,大小却差不离,像是用模子刻出来的,连尾巴尖的白毛都长在同一个位置。
最里面那只被剖开时,终于露出了内脏,鲜红的肝肺蜷缩着,带着温热的腥气。留元寂用麻绳把三张狸猫皮串起来,挂在屋后的晾衣杆上,皮张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三团缩水的影子。
夜里,留元寂喝得酩酊大醉,趴在炕桌上打鼾。妻子被窗纸外的响动惊醒,“窸窸窣窣”的,像有无数爪子在抓挠。她悄悄撩开窗帘一角,吓得捂住了嘴——月光下,晾衣杆周围围满了狸猫,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连成圈,像圈跳动的鬼火。
它们仰着头,对着那三张皮发出细碎的呜咽,声音里没有凶狠,只有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悲戚。有只老狸猫,胡子都白了,前爪搭在晾衣杆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哭。
“元寂,快起来!”妻子推醒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留元寂揉着眼睛往外看,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抄起门后的扁担冲出去,群狸却不躲闪,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绿眼睛里的光陡然变亮,像淬了冰的针。
“滚!”他挥舞着扁担,打在老狸猫身边的地上,溅起片尘土。群狸这才缓缓后退,始终保持着圈形,直到退到柴房后的阴影里,才渐渐隐去,只留下满地凌乱的爪印,像幅潦草的符咒。
留元寂喘着粗气,回头看晾衣杆,突然愣住了——三张狸猫皮,竟不翼而飞了。麻绳还在杆上摇晃,结打得死死的,不像是被风刮走的。他在院子里转了三圈,柴堆后、水缸底、鸡窝旁,都找遍了,连点皮毛碎屑都没见着。
“它们……它们偷走了。”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柴房后的爪印,“我说这东西邪性,你偏不信。”留元寂攥着扁担的手发白,他想起刚才老狸猫的眼神,那不是恐惧,是种近乎怜悯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会这样。
第二天,留元寂扛着弓箭上山,却总觉得背后发凉。走到昨天捕狸猫的树洞旁,发现那里堆着些新鲜的橡果,摆成个小小的圆圈,圈里放着根褪色的红绳——是去年他给儿子编的手链,丢在山里再也没找着。
“邪门。”他啐了口唾沫,却没敢碰那些橡果。往深处走,又看见几只狸猫在树梢上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树叶间一闪一闪,像在监视。他拉弓搭箭,却怎么也射不出去,那些眼睛里的光,让他想起案板上第三只狸猫半睁的眼。
从那以后,留元寂再也不捕狸猫了。他把那把剔骨刀收进了箱子底,上面的血迹洗了又洗,却总带着股淡淡的腥气,像洗不掉的影子。有天夜里,他梦见三只狸猫围着他转圈,层层嵌套着,最里面那只突然开口,用妻子的声音说:“万物有灵,何必相残?”
长山的猎户们听说了这事,都说留元寂撞了邪。张屠户不信邪,带着网套去找狸猫,结果在山里迷了三天三夜,回来后就疯了,见人就喊:“它们在我肚子里,三只,都在动……”
留元寂的儿子渐渐长大,总爱在柴房后玩耍。有天他跑回来,举着片灰黑色的皮毛:“爹,我在树洞里捡的。”留元寂接过皮毛,指尖触到上面的纹理,突然想起那三只狸猫,眼眶一热,把皮毛塞进儿子手里:“放回去,给它们送去。”
儿子懵懂地跑出去,留元寂跟在后面,看见柴房后的老槐树上,蹲着只狸猫,正对着他轻轻晃尾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长山的流云,像块温润的玉。树下,儿子把皮毛放在橡果堆旁,对着狸猫挥了挥手,那畜生竟也晃了晃尾巴,转身消失在枝叶间。
多年后,留元寂老得拉不动弓,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见一群狸猫从门前经过,领头的那只,尾巴尖有撮白毛,像极了当年他捕到的那只。它们抬着头,对着他“咪呜”叫了一声,然后钻进了长山的深处,背影在夕阳里连成串,像三团流动的云。
妻子端来一碗热茶,放在他手边:“你看,它们不记恨你。”留元寂呷了口茶,望着长山的方向,那里的枫叶又红了,像当年那三只狸猫的血,只是这血色里,多了些温柔的暖意,不像刀光那样刺眼。
有个路过的货郎,见了留家屋后那棵老槐树,啧啧称奇:“这树长得真怪,枝桠都绕着圈长。”留元寂笑了笑,没告诉他,每年春天,树洞里都会冒出些新绿的芽,像三只依偎在一起的狸猫,在长山的风里,静静生长。
而那把剔骨刀,始终锁在箱子里,再也没被拿出来过。偶尔有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箱子上,会映出些模糊的影子,像三只层层相套的狸猫,在黑暗中,轻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