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水约
南燕建平三年的长白山,松涛卷着雪沫子扑在窗纸上,邵敬伯正借着油灯修补渔网,忽听院外传来“咚”的轻响。开门看时,雪地里躺着个桐木匣子,上面沾着些湿漉漉的水藻,像从冰河里捞出来的。
匣子里面是卷竹简,墨迹蓝得发暗,像用河泥写就。邵敬伯借着灯看,字迹弯弯曲曲的,倒像是水波流动:“吾乃吴江使,有书与济伯。烦君至平原县西杜林,取杜叶投水,自有人迎。”末尾画着条小鱼,鱼尾处还沾着片银鳞,在灯光下闪了闪。
“怪事。”他捏着竹简的手微微发颤,竹片凉得像块冰。自己在长白山住了半辈子,从未与谁有过书信往来,更别说这自称“吴江使”的陌生人。可那银鳞、那水渍,又真实得不像玩笑。
开春雪化时,邵敬伯揣着竹简往平原县去。杜林在县城西十里外,老林子里的杜树都合抱粗,枝叶遮天蔽日,地上积着厚厚的腐叶,踩上去“噗嗤”作响,像踩着谁的肚皮。林中有片水洼,绿得发黑,水面上漂着些杜叶,无论风怎么吹,都绕着水洼中心打转。
他想起竹简上的话,摘下片新发的杜叶,轻轻投进水里。叶尖刚触到水面,就见水洼“咕嘟”冒起个水泡,旋即裂开道丈宽的水缝,里面透出青幽幽的光,像谁睁开了只巨眼。
“闭眼。”一个声音从水里钻出来,黏糊糊的,带着股河泥的腥气。邵敬伯刚闭上眼睛,就被只冰凉的手攥住,脚下传来水波荡漾的轻响,耳边是“哗哗”的水流声,却没半点湿意沾在衣上。
不知走了多久,那手松开了。他睁眼时,正站在座水晶宫殿里,梁柱都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游动的鱼虾。殿中央的玉床上,坐着个老翁,银须垂到膝盖,身上的袍服像是用水母织成的,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眼睛半睁半闭,眼白是瓷青的颜色。
“吴江的信呢?”老翁开口,声音里像裹着冰块。邵敬伯慌忙递上竹简,老翁接过展开,旁边立刻有侍卫上前——那些侍卫个个圆睁双目,眼球凸得像铜铃,身上的甲胄是用牡蛎壳做的,开合时发出“咔嚓”的脆响。
“刘裕兴,慕容超灭。”老翁念着竹简上的字,忽然笑起来,银须上的水珠溅落在水晶床上,凝成细小的冰粒,“果然如此。”他从床头摸出柄短刀,刀鞘是黑色的,上面嵌着些淡青色的螺钿,像是星星散落在夜空。
“此刀赠你。”老翁把刀塞进邵敬伯手里,刀柄冰凉,竟刻着只缩头的龟,“持此刀者,水不能害。”邵敬伯还想说什么,就被那侍卫再次攥住手,耳边又响起“哗哗”的水声,这次还夹杂着些细碎的鳞片摩擦声。
等他睁开眼,已站在杜林的水洼边。晨光透过杜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才的水缝早已消失,只有那片杜叶还在水面打转。他摸了摸腰间,短刀稳稳插在鞘里,衣袍干爽,连半点水渍都没有,仿佛刚才的经历只是场梦。
那年秋天,果然传来消息:宋武帝刘裕举兵伐燕,慕容超兵败被擒,南燕覆灭。邵敬伯坐在长白山的茅屋里,摩挲着那柄短刀,忽然明白老翁念的“刘裕兴,慕容超灭”,原是预言了这天下大势。
入冬后,他搬到了两河之间居住。一夜骤雨,河水暴涨,浊浪拍打着窗棂,像无数只手在外面抓挠。邵敬伯抱着短刀缩在炕上,眼看洪水就要漫过门槛,忽然听见屋底传来“咔嚓”声,整座茅屋竟像被什么东西托着,缓缓往上涨。
天亮时水退了,他推开门一看,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昨晚托着茅屋的,竟是只大龟,背甲足有门板宽,上面的纹路与刀柄上的龟纹一模一样。大龟见他出来,缓缓转了转头,绿豆大小的眼睛里闪过丝笑意,然后沉入刚退去的水洼,只留下圈涟漪,像谁画了个句号。
邵敬伯这才想起老翁的话:“好持此刀,当无水厄。”他摸了摸腰间的刀,鞘上的螺钿在晨光中闪着光,像杜林水洼里的星光。
后来,有人在杜林的水洼边,挖出块刻着鱼纹的石碑,碑下埋着些牡蛎壳甲胄,像极了他在水晶宫里见到的侍卫装束。当地人才知道,那片老林子里,竟藏着河伯的坟冢。
邵敬伯活了九十多岁,临终前把短刀扔进了杜林的水洼。有个放牛娃说,那天看见水洼里冒出无数银鳞,像星星落进了水里,还有个白胡子老翁在水面上对邵敬伯拱手,转眼就随着水波消失了。
如今的杜林,水洼依旧绿得发黑。每逢雨季,总有赶路人看见水面上漂着片杜叶,叶上坐着个小小的人影,像在等谁来赴一场跨越人水两界的约定。而两河之间的百姓,至今还保留着个习俗:遇到洪水时,要往水里扔片杜叶,据说这样,就会有大龟来驮着避难,那是河伯在兑现当年对邵敬伯的承诺。
有个老秀才在杜林的石碑上题了首诗:“杜叶投水水为开,水晶宫里见河魁。莫言尘世无仙契,一刃能防万水来。”风吹过杜树叶,“沙沙”作响,像在重复着那句跨越千年的约定:取杜叶投水,当有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