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磬
历城的光政寺,藏在历山的褶皱里。寺后的藏经阁前,立着块半月形的石磬,青灰色的石面上泛着水光,像刚从山涧里捞出来,雨过天晴时,能映出寺前那棵千年银杏的影子,连叶片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寺里的老僧说,这石磬是北魏年间,从历山深处的溶洞里凿出来的。当时八个壮汉抬着它往寺里走,走到山门时,石磬突然自己发出“嗡”的声响,震得沿途的桃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粉雪。
最奇的是敲击它的时候。不用多大劲,指尖轻轻一碰,那声音就能顺着历山的沟壑传出去,直传到百里外的黄河边。有次山洪暴发,寺里的僧人敲响石磬,下游的村民听见那清越的声响,知道是光政寺示警,赶紧往高处搬,竟救了上百条性命。
“这磬有灵性,认地方。”老僧擦拭着石磬,动作轻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你看这石纹,多像光政寺的轮廓。”阳光透过藏经阁的窗棂,照在石磬上,那些天然的纹路果然在光影里起伏,像寺门、像佛殿、像那棵千年银杏,连树洞里的麻雀窝都隐约可见。
北齐天宝年间,文宣帝高洋听说了这灵磬,下旨要将它移到邺下的皇宫里。官吏带着三十个兵卒,扛着撬棍绳索来到光政寺,老僧跪在石磬前,双手合十,念了整整一夜的经,石磬却始终没再发出半点声响,像知道自己要被带离故土。
起运那天,历山的风卷着乌云压下来。八个兵卒抬着石磬往山下走,刚过山门,原本光滑的石面突然变得黏糊糊的,像抹了层松脂,把兵卒的手都粘住了。更怪的是,无论怎么抬,石磬都往光政寺的方向倾斜,仿佛有股无形的力在拉着它。
等石磬终于被安放在邺下的宫殿里,文宣帝让人敲击它。太监用金锤轻轻一碰,石磬竟像块普通的石头,只发出“咚”的闷响,连殿外的侍卫都听不清。文宣帝不信邪,让大力士用铁锤猛砸,石磬被砸出个缺口,依旧一声不吭,青灰色的石面上,那层水光彻底消失了,变得干巴巴的,像块被遗弃的顽石。
“废物!”文宣帝气得一脚踹在石磬上,鞋尖被硌得生疼。从此,这灵磬就被扔在宫殿的角落里,任凭风吹日晒,石面上的缺口里积满了灰尘,连当初能映出银杏的石面,都模糊得看不清人影了。
历城的光政寺里,没了石磬的藏经阁前,总像缺了点什么。老僧每天依旧往那个位置上炷香,香灰落在空荡荡的石座上,像在诉说着思念。有年秋天,寺里的银杏落果,有颗果子滚到石座旁,竟自己裂开,露出的果仁形状,与那石磬一模一样。
北齐灭亡后,新帝听说了灵磬的事,觉得稀奇,下旨让历城的官吏把石磬运回光政寺。当兵卒抬着石磬重新走进山门时,原本干巴巴的石面突然渗出些水珠,顺着缺口往下淌,像在流泪。刚放回藏经阁前的石座上,还没人碰它,就自己发出“嗡”的声响,那声音比从前更清越,震得寺里的铜铃都跟着响起来,连历山顶上的积雪都簌簌往下掉。
老僧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石磬,那些模糊的石纹突然清晰起来,光政寺的轮廓在石面上缓缓流动,连树洞里的麻雀都活了过来,在石纹里扑棱棱地飞。他让人取来糯米浆,小心翼翼地填补石磬上的缺口,那缺口竟像有生命似的,慢慢与糯米浆融为一体,最后只剩下道浅浅的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敲击它的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响亮。有个云游的僧人路过历山,在百里外的客店里,听见那“嗡”的声响从山坳里传出来,像佛在低吟,又像故土在呼唤,惊得他连夜往光政寺赶,说这声音里带着“归乡的暖意”。
当地的百姓都说,石磬是舍不得光政寺的香火,舍不得历山的水土。它在邺下的那几年,不是哑了,是闭了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肯在陌生人面前开口。
如今的光政寺,那半月形的石磬依旧立在藏经阁前。每逢初一十五,寺里的僧人都会敲响它,声音顺着历山的沟壑流淌,百里外的黄河边都能听见。有次敲磬时,有个香客看见石磬的缺口处,渗出些亮晶晶的水珠,滚落在石座上,竟长出棵小小的银杏苗,如今已长到三尺高,枝桠都朝着石磬的方向倾斜。
“这磬啊,是把光政寺刻在骨子里了。”守寺的小和尚给石磬披红布时,总爱对着它说话,“您放心,再也没人能把您带走了。”风穿过藏经阁的窗棂,石磬轻轻“嗡”了一声,像在回应,又像在守护着这片它眷恋的土地,和那跨越千年的、无声的约定。
有位文人游历至此,听了石磬的故事,在石座上题了首诗:“半月形留故土痕,邺宫沉默历山喧。可知万物皆有性,不爱繁华爱旧园。”字迹刚落,石磬突然发出声悠长的回响,震得诗稿上的墨迹都微微发颤,仿佛在为这诗句,落下个清亮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