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观菊
于悟秀
今年的虹桥花园菊展,竟已是第五届了。说来奇妙,我与这菊花、与这花园,不知不觉间也结下了五年的缘分。这缘分,初时如电光石火,而今却似陈年佳酿,愈久愈觉醇厚绵长了。
初见那年,是惊艳,是震撼,宛如少年人猝不及防的初恋,满目的绚烂直叫人心旌摇曳,慌乱得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目光才好;那一种美,是带着侵略性的,不由分说地便占领了你全部的感官。次年,及至第三年、第四年,那惊心动魄的感觉便渐渐平伏下去,沉淀下来,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与老友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年一度的默契之约。若是一年到头不曾去瞧瞧,心里便总觉得这个秋天缺了一角,未曾圆满,仿佛一本好书忘了读最后的篇章。
到了这第五年,心中竟悄然生出些别样的、更为深沉的情愫了,仿佛是去赴一场与经年故人的约会,明知他定然会守在那儿,风雨无阻,却仍忍不住在去路上暗暗揣测,这一年光景流转,他又该是何等风姿,平添了几许沧桑,或是几分从容呢?
今年的秋天,也似乎格外地缠绵悱恻,犹豫不决。连绵的雨,淅淅沥沥,总不见个停歇,将那本该是金风送爽、天高云淡的爽朗时节,生生拖成了一场湿漉漉、凉浸浸的、漫长而又粘稠的梦境。于是,这菊展也便姗姗来迟了。当秋意已然渐淡,木叶萧萧,开始飘零着冬的消息时,虹桥花园的菊花,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在初冬微寒的、清冽的空气里,从容不迫地、一瓣一瓣地绽开了它那绚丽的花容。这迟来的绚烂,倒也别有一番风味,竟无端地生出了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与自持,愈发地耐人寻味了。
于是,拣了一个微风稍寒、阳光也难得的明媚上午,我同妻一道,踏入了虹桥花园小区。
虹桥花园这名字,在我听来是极尽雅致的,“虹桥”二字,凭空画出一道灵秀的弧线,“花园”则是落地生根的、饱满的承诺。它的位置也真是得天独厚,依偎着蜿蜒如带的丹河,因不远处那座如彩虹初霁般的“虹桥”而得名。想来那命名的时刻,定是有人凭栏远眺,见长桥卧波,碧水萦回,桥与水相映成趣,心有所感,便得了这恰如其分的佳名。而这“花园”二字,初听似乎寻常,细品方觉是写实的。这园子里,绿化是着实下了大功夫的,35%的绿化率,1.7的容积率,上千种花木在此安家落户。四时流转,绿意却总是那不变的主调,深深浅浅地衬着那些玲珑的水景与假山亭台,确是一派“推窗见绿,移步入园”的怡人景象。
于我这极爱中国传统文化的旁观者看来,虹桥花园小区以孤山为枕,以丹河为带,以虹桥为钥,是一个典型的“傍山面水、玉带环腰、关锁严密”的上乘风水格局。借虹桥之韵、汲丹河之灵,山、水、桥构成一幅灵动秀美的画卷,加上其自身的优美环境和独一无二的建筑理念,正符合古人“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
我们从北门进入。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云霭,漫洒下来,变得分外地柔和,像一块巨大的、磨砂的玻璃,将万物都罩在一种宁静而温润的光晕里。一脚踏进园子的门,仿佛便霎时跨入了另一个结界。门外车马的微尘与喧嚣,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滤净了。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湿润泥土与无数植物清气的芬芳,扑面而来,直渗进肺腑的深处。眼前,便是一个被菊们主宰了的、静谧而辉煌的国度了。
那千盆万株的菊花,就那样泼泼洒洒、毫无顾忌地盛开在小区路的两旁、每一个拐角处、每一片绿地的边缘。这时,你才蓦然惊觉,那抽象飘渺的“韵”字,原来是鲜活的,是有颜色、有香气、更有骨头的。它不在故纸堆里,不在泛黄的诗卷上,而在风中,在清冷冷的空气里,在你一抬眼、一低眉的刹那之间。
红,是那种经过了风霜浸染的、沉郁的绯红,像傍晚时分最浓烈的那一片晚霞,被巧妙地裁剪了下来,敷在了花瓣上;黄,是那种厚重如鎏金沉淀下来的、带着暖意的明黄,仿佛凝聚了夏日所有的阳光;白,也不是单纯的白,是月光的素绢,带着一种清冷的、不容玷污的高洁;紫,则像黎明时分天边那一抹最淡的烟霭,迷离而又梦幻,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化在晨光里。
它们在这薄雾与晨光中相映成趣,宛如一个顽皮的天神打翻了硕大无朋的调色盘,将所有的色彩都慷慨地铺满了这花园的小径。有的花瓣舒展,盛放得毫无保留,像书法家酣畅淋漓的笔墨挥毫;有的却半掩着娇容,瓣儿微微向内卷着,带着少女般的羞涩,欲语还休。微风拂过,那一片斑斓的花枝便齐齐地摇曳起来,沙沙作响,像是低声絮语。那菊香,不是扑鼻的浓香,而是一缕缕、一丝丝的,清芬而微苦,沁人心脾,让你不由自主地便慢下了脚步,恍惚间,仿佛置身于陶渊明的东篱之下,采菊的悠然还未散去,又跌入了白居易那“满园花菊郁金黄”的盛景之中了。
晨光熹微,昨夜的露珠还未曾消散,一颗颗饱满地缀在花瓣与叶缘,日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洒下,那些水珠便折射出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为这沉静的花儿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灵动。偶有几只蜜蜂,不知疲倦地,在这花蕊间驻足,嘤嘤嗡嗡的,与这静默的秋菊,竟也构成了一幅相映成趣的画卷。漫步园中,置身于这片菊海,真真是每一步都踏在斑斓多姿的诗意之上,元稹那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感慨,便无比真切地涌上心头。是啊,在百花凋零之后,它独拥着这一份孤傲的绚烂,如何能不叫人偏疼几分呢?
而今年的菊,似乎格外的有个性。它们不再是笼统的一片华美,而是各有各的名姓,各有各的风骨。那名叫“嫦娥醉舞”的,花瓣纤长舒卷,真似有仙子在月下微醺,广袖飘举,舞步凌乱中自带一番婀娜风致。“太真含笑”则饱满丰腴,雍容华贵,恰如当年的玉环娘娘,回眸之间,那倾国的笑意便凝固在了层层叠叠的花瓣里。“盘龙碧玉”,碧绿色花瓣盘旋而上,果真如蛟龙盘踞,守护着一方天地;“玉钩龙爪”,花瓣顶端锐利地勾起,闪着清光,确似利刃将出未出时的锋芒。“白天鹅”优雅地舒展着它纯白的身姿,仿佛正要游向静谧的湖心;“风还巢”的花瓣向内聚拢,温柔而圆满,带着一种游子归乡般的安稳。还有那“赤风旋尾”,红得如火,瓣形旋扭,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在风中舞动;“映日荷花”竟在冬日里,借着菊的形态,续写着夏日荷塘未尽的清梦。
这还远不止呢。那“墨麒麟”,花色是罕见的深紫近墨,神秘而威严,仿佛从神话中踱步而出;“白松针”,花瓣细直如针,密密丛丛,是那种不染尘埃的纯洁与素雅。“盘龙瀑布”真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气势磅礴;“凤凰振翅”则花瓣飞扬,一副欲冲破云霄的昂扬姿态。“玉壶春”,花形如饱满的壶瓶,仿佛真能从中倾倒出岁月的醇香;“黄鹦鹉”则活泼俏皮,葆着一份难得的童真模样。
目光再流转过去,还有许许多多惹人遐思的名字:绿安娜、银盘托桂、吉猴献寿、黄半球、杏花春雨、檀香钩环、国华宝翊、残雪惊鸿、北京红、三色菊、潇湘夜雨、富爱万家、紫露蟠桃、泥金狮子……每一个名字,背后似乎都藏着一首含蓄隽永的小诗,或一段尘封的往事;而每一朵菊花,便是那无声的诗,立体的画,以它独特的形态与颜色,将这首诗、这幅画,静静地、丰盈地呈现在你的眼前。
我与妻,便在这诗与画的长廊里缓缓地走着,看着,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欣赏。这五年的光阴,仿佛也被这菊花的颜色浸染了。初见的惊艳,像那“赤风旋尾”,热烈而鲜明;后来的习惯,成了“黄半球”似的,温暖而平和;而今这故人般的期待与揣测,则似那“檀香钩环”,幽微而复杂,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岁月的沉香。
这菊花年复一年地开着,我也年复一年地来看,彼此之间,竟好像达成了一种无言的、深刻的默契。我看它,是看一种不变的信约;它迎我,是否也认得了这双年年必至的、渐渐染了风霜的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