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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12-20 16:19
鄌郚史志总编

青州冯伟山丨种在墙上的黄豆

  一
  我爹是个独子,上面有四个姐姐,单凭这个就可以想象他在家里是多么得宠。爷爷和奶奶把他当成手心里的宝,啥事也由着他,天长日久就惯坏了他的脾气。说一不二,一点委屈不吃。这个脾气在家里还可以将就,出了门可没人听邪。听奶奶说,爹十四五岁那年到邻村去玩,不知为啥被同龄的孩子揍了一次,回到家气还没出来,就摔碗踢盆穷折腾。后来大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了他几句,爹竟记了仇,大姑出嫁时死也不去送她,还一句话不吭,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屁大的一个事儿,爹竟在心里记了近十年。这个驴脾气让大姑很伤心,出嫁时泪珠子就没断过,来迎亲的和邻居们都以为大姑舍不得爹娘和几个弟妹,也跟着伤心了好一会儿。
  爹这么个臭脾气,竟心灵手巧,也很勤快。他上完初中就辍学了,跟着邻村的一个包工头干建筑。先是小工,拌灰、搬砖、推石头,啥也干,后来见砌砖也不过如此,中午休息的时候,就用师傅的瓦刀砌了几层砖,竟得到了包工头的称赞。爹无师自通,砌砖对他来说的确是有天赋,从此一发不可收。他买了瓦刀,也正儿八经成了泥瓦匠。开始干得慢,拐弯抹角的地方跟师傅学,上门上窗抹墙也要学,粗粗拉拉的活儿里面到处是针线。学徒的两年中,爹一直拿着小工的钱。尽管如此,他很知足,天赋最终决定了他的能力。不几年,爹就成了砌砖抹墙的一把好手。他砌砖即使不拉线,也能笔直,而且砖和砖之间的缝隙一般大,也一般高,就像用卡尺量出来的。他抹墙皮更是一绝,平整,光滑,没有麻点,如一面大镜子,明晃晃泛着光,那叫一个亮堂。主人家叫好时,爹就停下手里的活儿,也抻着脖子在墙面前装模作样地瞅,嘴上说着一般一般,肚子里却满是得意。

  二
  爹二十几岁就在小镇上有了些名气。也许因了这点名气,爹很快就把娘娶进了家门。
  娘王大花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俊,不光俊,庄稼活儿针线活儿样样拿得起。一家有女百家求。那时,来提亲的踏平了姥娘家的门槛,小伙子也真是个个优秀,身高力大的,相貌英俊的,家底殷实的,甚至还有在县城吃公家饭的,可娘一个也没答应,偏偏看上了卢村的卢老犟。卢老犟是我爹的外号,他大名卢德全。娘看上了卢德全,是自己偷偷看上的,她对姥娘说了自己的意思,让姥娘找人去提亲。去男方家提亲,在我们当地叫“倒提媒”,那可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儿。姥爷知道后大发脾气,自古婚姻都是男追女,哪有女追男的啊。再说,凭啥呢?咱闺女嫁不出去啊?就是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卢老犟!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有啥好?还脾气犟的像头驴!任凭姥爷和姥娘说破嘴,娘就是不松口,还说她就喜欢卢德全,这辈子非他不嫁。姥爷气得要打娘,手举起老高也没舍得放下来。事已至此,姥爷只好托邻村有名的许媒婆去了老卢家。两家是邻村,对彼此的情况都熟悉,再加上许媒婆巧舌如簧,这事儿很快就定下来了。
  其实,卢德全上初中时就认识我娘,娘比他低一级,她的漂亮早就让卢德全深深印在了脑子里。初中毕业那年,知道自己要远离校园了,以后也不知有没有和王大花见面的机会,就想趁早表露一下自己的爱慕之情。卢德全写好了情书,仔细叠好装口袋里,放学时就在后面偷偷跟着王大花,想在合适的时候塞给她。可跟了一路,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王大花也进了自己家的门,卢德全也没掏出情书来。卢德全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棵里,捂着脑袋,手死劲地薅自己的头发,折腾完了又发了一回儿呆,就起身回家了。后来,卢德全也时常想起这事儿,总恨自己没有勇气向自己喜欢的姑娘表白。随着时间的流逝,卢德全对王大花的想法也渐渐淡了,他一直觉得就是一个懵懂毛孩子一时的单相思而已,不会结啥果子的。可六七年后,这王大花竟然让人来“倒提媒”,这世上的事儿简直就没法说清。卢德全想着,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婚姻这东西真是有意思。是自己的,怎么也跑不了,这叫天作之合吧。卢德全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婚事竟然这么顺手,还顺心,真是一顺百顺,是上辈子积了德啊。
  这话,爷爷和奶奶也说过,毕竟儿子的婚事很遂他们的意,往真里说还高攀老王家呢。爷爷和奶奶老实厚道,生活中也尽力做点好事。村里号召捐款修路,他们第一个去捐。邻居家的孩子玩耍摔断了胳膊,他们也把攒了好长时间自己都不舍得吃的笨鸡蛋送过去。有一年,一个过路的外地人说没了路费,他们也给了二百元。这样的事儿爷爷和奶奶做了不少,他们相信积德行善会给后辈带来好运。
  老卢家高兴了,老王家却一半欢喜一半忧。王大花听着许媒婆反馈回来的消息,乐得心里“刷拉”就开了一朵花。她坐在床沿低着头,不停地摆弄自己的辫梢。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内心忐忑,偷偷拿眼瞅自己的爷娘。姥爷盯着许媒婆喋喋不休的两片薄嘴唇,猛地一声喊:行了,别说了!许媒婆吓了一跳,说老王头,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可没求着你去老卢家提亲的。姥爷被噎地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姥娘明白,自己两个儿子在前,最小的这个闺女可是老两口的心尖肉啊,从小含在嘴里长大的,可没受过一点委屈,要是嫁给同样娇生惯养的卢德全,能行吗?这个也是姥爷的挂心事。原以为许媒婆去一提,老卢家一犹豫或者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就借机刹车完事。这样对闺女也有个交代,就说人家不愿意。既没惹着闺女,也遂了自己的心意,可谓一箭双雕。谁知老卢家答应的这个痛快,让姥爷始料未及,有点不适应了。
  许媒婆对姥爷说,事儿我可办妥了,后面的事儿怎么弄,你可别拉屎往里缩。
  姥爷的脸“腾”一下红了。你拉屎才往里缩呢,你走!
  王老抠,我操心受累却换不来一顿饭,这就赶我走?你也太不地道了!许媒婆生气了。
  好了,算我小气,你赶快走,越快越好,后面的事儿以后再说!姥爷真下了逐客令。
  许媒婆气得不行,极不情愿地走到院子里,看到身边低头啄食的一只老母鸡,猛地弯腰一把抓在了手里。还没等姥爷和姥娘明白过来,就一溜小跑出了院门。
  其实,姥爷和姥娘的担心是多余的。王大花不傻,她怎么会拿自己的幸福下赌注呢?

  三
  闹洞房的人散去时夜已深了,洞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写字台上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不紧不慢地燃着,罩子上套着一块红纸剪成的窗花,简约、喜庆,像极了新娘头上的盖头。房间里暖暖的,氤氲着一片淡淡的橘红,格外温馨。
  卢德全看着王大花,“扑哧”笑了,说咱俩这事儿,我怎么老觉得是做梦呢。
  王大花一把拧在他的大腿上,还做梦不?
  哎呀,疼死了,不是做梦,不是做梦啊。
  王大花一笑,说今晚我给你交个实底吧。你初中毕业那年跟了我一路,你的心思我全懂,虽然你没表白,但我很感谢你,隐隐觉得你也许是我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后来辍学回家,这些年我总偷偷打听你的消息,也曾在你砌墙的地方远远看过你。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竟然这么吃苦受累,早早替父母分担生活压力,是我绝对没想到的。就凭这点,我觉得你是个真爷们。至于你的倔脾气,我觉得不重要,可以边过日子边改嘛……
  那晚,娘聊了很久,发自肺腑。爹也听的用心,竟幸福得一塌糊涂,枕着娘的大腿和衣睡着了。
  婚后,爹的干劲大增,手艺也愈发娴熟了。他总想把日子过好,给全家人一个好生活。
  我五六岁那年,爹偶然听说离家五十里的外县泥瓦匠很吃香,工钱特别高,就起了心思,觉得凭他的手艺就应该多赚钱,就想去试试。那天,他起了个大早,骑着破自行车去了外县的建筑工市场。爹运气不错,很快就被一个包工头领走了。来到主家,才知道他建的是五间红砖瓦房,宽大的门窗,气派的造型,那叫一个敞亮。爹在心里暗暗叫好,发誓自己也争取建一所这样的房子。房主和爹年纪差不多,说话和蔼,一举一动都显着憨厚。他说自己种着十几亩果园,这些年起早贪黑总算攒了一点钱,就把老房子翻盖了,还请各位大师傅多多帮忙,尽心尽力把房子弄好。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笑嘻嘻地挨个递烟。
  包工头见了,竟有些生气,一把抢过烟来,塞进自己口袋里,说这烟过会儿我替你分,你就管把工钱准备足了,质量的事儿就别瞎操心了。
  房主一脸尴尬,涨红着脸说,看看,我这个房主说句话还不行了。
  包工头挤出一丝笑,说当然行,要不谁给我们发工钱啊,主要是你不懂,盖房子不是种果树,隔着好几座山呢。既然你把房子包给我建,就要相信我,质量的事儿我盯着呢,大早晨的你还是再回被窝里多搂一会老婆吧。
  房主红了脸,小声嘟哝着:就知道胡咧咧,搂不搂你可管不着。
  几个干活的都笑了。爹也笑了,他觉得房主太老实了,老实的有点可爱。
  房子已经建的接近尾声,正处理墙皮。望着砌好的一堵堵大墙,爹好像一个将军置身在人喊马嘶的沙场中,突然有了一腔建功立业的冲动。抹墙皮可是他的绝活,他想让在场的所有人看看他的手艺,也好在生茬地里压压辙,不让人小看了自己这个外乡人。
  为了让灰浆和墙面充分结合,爹用水管在大墙上均匀喷了水,在等砖墙充分吸收水分的间隙,爹抻头踅摸了好一阵,才慢腾腾走进了不远的一处茅房。茅房很简易,在离新房不远的一个角落里,用旧砖围了半人多高的一圈,顶上横着几根胳膊粗的木棍,上面盖着一块白色的破塑料布,风一吹,塑料布上下鼓动,像极了一只仰着肚皮大口喘气的癞蛤蟆。不用说,这是房主扒掉了老院子,临时搭建的一个方便之所。爹有个早晨必上茅房的习惯,据奶奶爆料,他从七八岁开始雷打不动。肚子里有东西要抖擞去茅房,没有也去蹲会儿,并且喜欢在里面磨蹭。奶奶发现了这个臭毛病,就嚷过多次:茅房里有啥好啊,进去了就赖着不想出来,也不嫌臭!爹听了,不反驳,只嘿嘿一笑,该怎么还怎么。他二十岁了还是如此,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早出茅房一步。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不就是拉泡屎吗?三五分钟的事儿,你为啥非要一二十分钟呢?这个时间生孩子都绰绰有余了。当年你二大娘生你堂哥时,从肚子疼破了羊水到生下来,也不过十几分钟。孩子啊,你的犟已经传出去了,还想让人都知道你这个爱闻臭味的毛病啊?听娘的,咱以后改了,不浪费那时间了。任凭奶奶说破了嘴皮,爹还是老样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此,奶奶再没说过一句。
  等爹提着裤子从低矮的茅房走出来,包工头早就不耐烦了,说你去哪里了?今天要是完不成客厅东面的那堵墙,我可扣你工钱!
  爹说:放心吧,我不光能完成,还能提前完成。他去墙角拿抹墙的工具时,却发现那些干活的人都在吃粽子。爹愣了,一问,才知道今天是端午节,是房主家的小女儿拿来分的。爹扭头朝四处看了看,欲言又止。包工头擦了一下嘴角上的白米粒,说:看也白搭,是按人头分的,一人一个,你人不在,当然就没你的了。爹没接话,弯腰干起活来。
  整个上午,爹没说一句话,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时不时窜出那只包裹着大米和红枣的粽子来。
  中午收工的时候,爹独自去了一趟村外的小卖部。回来时,爹的脸红红的,好像喝了酒,他的裤兜里竟多了一把黄豆。黄豆是生的,圆滚滚的,憨态可掬。爹欢快地走着,黄豆也在他的裤兜里欢快地嬉闹着,挤压着。
  下午抹墙时,爹突然有了精神,干得出奇的快。他瞅瞅身边没人,就从裤兜里摸出几粒黄豆,均匀地摁进湿湿的灰浆里,再把表皮抹得溜光。就这样,那把黄豆就被爹悄悄地种到了那面光光的墙壁上。正如爹所说,包工头分给他的任务提前完成。爹像往常一样,抱着胳膊,又在墙前端详,他在欣赏自己的精湛手艺,也在假想自己的种豆成果。他似乎看到几天后,那些吸饱了水分的黄豆,挺着发福的肚子,把墙皮一块块挤下来,墙壁瞬间变得坑坑洼洼,像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女人。爹很平静,一脸的漫不经心,心里却急不可待地笑了起来。
  望着那面大镜子一样又平又亮的墙壁,包工头很满意,房主也很满意,那几个抹墙的师傅更是暗暗佩服,瞅瞅自己抹的墙,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领了工钱,房主对爹说:明天你再来,还有好几面墙没抹呢。抹完墙,还有地面要铺,你就一直干到完工吧。爹还没回话,包工头回话了:看看,你又瞎操心了吧,这么好的手艺,我会不留他?爹没说话,扭身朝自己的破自行车走去。自行车在二三十米远的一棵树下放着,旁边是一个简易帐篷,应该是房主一家临时的住处。爹就要推自行车时,听到身后房主喊了一句:明天可一定要来啊。爹扭头含混地“嗯”了一声,听到包工头又和房主嚷了起来,心里忍不住骂了句:去你娘的!也不知骂谁。他抬起脚狠狠地朝脚边的一块砖头踢去,脚下一滑,一下踢到了旁边一堆东西上。他“哎呀”一声,弯腰揭开上面盖着的旧篷布的一角,看到了一只二十多公分高的石狮子。小,但精神,雕刻的栩栩如生,威武不凡,上面布满了尘土,挤在一些家具、农具的旁边。他一把抓起来,只瞅了一眼,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了,麻利地塞进了自行车后座的布兜里。这布兜是一个黄色帆布书包,爹一直把它斜挂在自行车后座上装工具,也装毛巾和喝水的搪瓷缸子。爹刚要走,突然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她从帐篷里跑出来,对爹说:叔叔慢走啊,明天来的时候我让娘给你们煮鸡蛋吃。女孩五六岁的样子,双眼皮大眼睛,声音甜甜的,由于奔跑,小辫上插的一朵月季花还在微微颤动。爹的心里突然热了一下,弯腰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然后直身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爹只用了去时的一半时间。那晚,爹在梦中喋喋不休,什么粽子啊,黄豆啊,让娘听的一头雾水。

  四
  天明后,爹哪里也没去,他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饼”,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娘问他病了吗?他摇头。娘说,天天在外面出大力,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在家好好歇歇吧,啥时有劲了再干。爹还是摇头,像有满腹的心事,他走到院子里,望着墙头上“叽叽喳喳”吵架的两只麻雀愣神。
  天渐渐热了,爹在家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看来,那个伏天应该是他的蛰伏期,他在积蓄力量准备重新出山。因为立秋后,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拉人成立建筑队。这个决定让家里人意外,也担心。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娘都不同意,觉得爹的脾气犟,不会笼络人,建筑队很快就会散摊子。再就是当包工头要操心,还要担着一份人员的安全责任,又不是吃不上,还是安安稳稳的好。只有娘大力支持,说德全是镇上一流的泥瓦匠,盖房屋质量没得说,趁年轻还是要闯一闯的,跟着别人干活是省心,但不是常法。人一辈子谁不经点事儿呢?在风里雨里磕磕绊绊过来的人才皮实,经抗打,才能闯出一片天地。其实,依爹的脾气,他决定的事儿,十头牛也不能拉他回头的。但王大花这番话,还是让他很高兴,老婆支持,两人劲往一处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说话间,几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爹的建筑队在镇子上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建房的都愿意找他干,活儿好价格也公道。生意红火的卢德全腰包鼓了,他的队伍也扩大到了二三十人。人多了,他不需要亲自砌砖抹墙了,就抱着胳膊东瞅西看监督质量。赶上农活不忙,建筑工地离家也近时,娘就瞪着三轮车给员工们送吃喝,热时冰糕,冷时热茶,瓜果梨桃更是经常有。有时候下午收工早,娘就让大家伙到家里聚餐,把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大家高兴,相处也和谐,都死心塌地跟着爹干,从没有偷工耍滑的。
  又过了几年,爹办了手续,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开始进城包活了。爹好学,除了看书,也经常到大工地去看现场,去问技术人员,时间不长他就能接一些结构简单的二层楼房了。总之,他的生意越来越好,爹也成了有钱人,买了车,又在县城买了房子。他得意洋洋,觉得自己也是成功人士了。爹是那个年代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之一,说白了就是暴发户。每次爹和娘开车去给姥爷姥娘送衣物送吃喝,姥爷总是不敢正视自己的女婿卢老犟,眼神躲躲闪闪,他心虚,总后悔自己当年怎么就老眼昏花,把金元宝当成驴屎蛋了呢。这时的姥爷对卢德全万分满意,怎么瞅怎么好,就连他黑黑的脸皮和锅盖似的肚子也赋予了满满的赞意。特别是爹左眉毛上的一块指头肚大小的黑痣,姥爷也说是福痣,不是常人能所有。此时的卢德全,好像毛驴卖到东阿县,哪里都是宝。姥爷在乡邻面前夸起女婿来更是一套一套的,用姥娘的话说,一个老头子也不嫌脸红。据说,爹发达后,蔡媒婆隔三差五来蹭饭吃,姥爷的胸怀宽广如大海,就从没拒绝过。

  五
  我二十三岁那年,参军复员后,到了县城一家房地产集团做了保安。这个选择让爹大动肝火,觉得我给他丢人了。再怎么说,他堂堂建筑公司经理的儿子即使不继承他的衣钵,也应该找个坐办公室的体面工作。说归说,爹是打肿脸充胖子,他早就今非昔比,没啥底气了。那时,行业竞争激烈,利润又低,爹的生意一落千丈,且资金回笼遥遥无期,供应材料的天天要钱,跟着干活的更是如此,各行各业的监管人员横挑鼻子竖挑眼,真是苦不堪言。爹每天在他们之间辗转腾挪,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无计可施。那时,爹的公司濒临破产,他向银行贷款,也向亲友借债,想让公司运转起来,但还是无济于事。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拼搏了二十年的结果竟是这样,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他现在竟羡慕起了当年给人打工的自在,钱虽不多,但天天能往兜里装。就这种状态,爹这个能征惯战的老江湖都无法施展拳脚,就更不要说我了。我去当保安,爹也就默许了。其实,这里工资不错,也轻松,要不是县里对复员军人的特别安排,一般人还进不来。关键我喜欢这个工作,执勤,站岗,是我在部队服役时的常态。现在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军营那种特有的情愫就一下子塞满胸膛,顿时热血沸腾,精神抖擞。我每天打了鸡血般精神,爹却恰恰相反。他几乎天天进出这家房地产集团,他的大多工程都是从这里转包的,签合同、要工程款、沟通处理人际关系等等,有时一天要来好几趟。有时在门口,有时在院里,爹经常碰到我,看到我打立正敬礼,就特别尴尬。特别是和熟悉我的人一起时,他就脸红脖子粗,说话也不顺溜,好像做了贼。
  我工作三个月时,迎来了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我谈恋爱了。
  起因很简单。那天星期六我加班,临近傍晚,突然听到马路对面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不一会儿,一个女孩一瘸一拐走过来,看她痛苦的样子,我和同事交代了一下就扶她去了卫生室。过了几天,再见到她时就礼貌性地问了一下她的脚伤情况。她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没想到不几天,她竟来找我,约我去附近的小饭馆吃饭,表示感谢。吃饭的过程温馨而愉快,交谈中才知道她叫大梅,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干楼房销售。她很随和,也不拘谨,双眼皮大眼睛,一笑俩酒窝,很美的一个姑娘。不知为啥,见到大梅心里竟然“咚咚咚”捶起了小鼓。趁大梅接电话的时候,我起身偷偷结了账,还让花店送来了一束鲜花。后来,交往渐渐多起来,就进入了恋爱阶段。
  随着交往的加深,我知道她家在临县,是个孤儿,大学毕业后招聘进了这家公司。还知道她几年前就加入了县志愿者协会,节假日就和大家一起参加各种志愿活动。有一次,大梅邀我去她的单身宿舍喝茶,见床头的小书柜上放着一摞证书,就随手翻了翻,才知道她每年都是集团里的优秀员工,也得到过志愿者协会的不少荣誉,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曾经捐助过十几个贫困学生。我心里敬慕不已,知道大梅不简单,是个有故事的人。
  爹娘知道我有了女朋友特别高兴,非让带家里来看看,一起吃个饭。征得大梅同意,我俩走到家门口时,她突然对门口停着的桑塔纳产生了兴趣,左看右看,还轻轻点了点头。我说,爹的坐骑,都十几年老掉牙了,但他又不舍得换,有感情了。其实,我是在说谎。爹当年成了暴发户后买的第一辆车是面包车,后来又换成了牛气哄哄的桑塔纳。再后来生意不景气,兜里没了钱,换车就成了幻想。说和车有感情,不舍得换,爹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我只是“摘录”而已。大梅笑笑,说啥车也行,就是个代步工具,没必要非要开好车。
  见到爹娘,大梅问了好,娘就拉着她的手不松开了。显然,爹娘对大梅很满意,一会儿递茶水,一会儿拿水果,嘘寒问暖,弄得大梅拘谨了不少。
  我们家的房子还是爹多年前在县城买的那套,独门独院的一座二层小楼,结构简单,现在看已经有些老旧了。客厅里的实木家具有些年头了,经了岁月的淘洗,倒显得沉稳大气了不少。爹虽然没了先前的牛气,但还是不甘低调。他指着客厅一侧的一排古董架,没话找话地对大梅说,这上面摆的可都是好东西,你喜欢啥就随便拿。大梅扭头看了看,眼睛一下瞪大了,嘴巴也张开了,但瞬间就恢复了原状。她没说话,只轻轻摆了摆手。爹似乎感到了冷遇,他走到架前,指着上面的一个小石狮子说,你看这只石狮子造型独特,雕刻精美,是明代的一件东西,当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其实,这古董架上没啥好东西,都是爹廉价买来的各种工艺品,倒是这只狮子看着有些年头了。听着爹喋喋不休的吹嘘,娘大概也感到了脸红,赶忙插话。说等大梅进了这个门,啥东西不是她的?一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了呢?爹忙说,也是也是。
  那次,大梅说有客户找她办业务,怎么挽留也没吃饭。娘望着一大桌自己精心准备的菜肴,连“唉”了好几声。
  后来,娘又让我约了大梅几次,她都婉言谢绝了。爹和娘都觉得里面肯定有事,但又猜不透。我也觉得纳闷,就说大梅是个孤儿,从小受环境影响,也许性格上有缺陷吧?可想想又不对,大梅乐观向上,工作积极,又乐于做好事,怎么会性格有问题呢。对于大梅的身世,我是第一次对爹娘说起,还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娘听了,愣了一下,还没说话,爹就嚷了起来,且斩钉截铁。大梅是孤儿?那不行,这门亲不能成!
  我问:为啥?
  她配不上咱家!你爹可是建筑公司经理,在县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她家凭啥啊?你想想,没娘的孩子都像根草,何况还是孤儿!她是在什么条件下长大的,能配上你?
  我气得不行,反驳道:怎么就配不上我了?人家是大学生,还是集团的优秀员工,我一个小小的保安,说句良心话,我还高攀大梅呢。
  爹梗脖瞪眼,嘴里一个劲地说不行。
  这时,娘推了爹一把,说卢德全,你也好意思说这些?守着一个快要倒架的破公司,你就是人物了?别人不清楚,你自己也不清楚啊?大梅是个好闺女,我相中了!
  娘的话历来好使,她说啥爹也不反对。
  果然,爹不再说话。客厅里死一般沉寂,三个人都在低头想着什么。过了好久,爹突然又嚷了一句:我就是觉得大梅配不上咱家!
  娘忍不住气乐了,说你个卢老犟,这名字可真没叫屈了你。
  爹还不服,脖子梗起来,说你们非要成了这门亲,就告诉大梅,咱家可不出彩礼,一分钱也不出!

  六
  大梅再次去我家是半年后,娘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爹也笑呵呵的,但我觉得他心里还没解开那个结儿,笑是装出来的,怕娘和他秋后算账。寒暄过后,大梅从包里取出一张存折,对爹说:这是二十万元,您用它让公司先运转起来吧,不够,我再想办法。
  这事不亚于大地震,我们一家人都懵了。不知大梅什么意思,走了一路,这事儿却对我只字未提。见我们满脸疑惑,大梅笑着说:我这钱可来路干净。这屋里也没外人,我就讲讲钱的来历吧。
  我家是五十里外的临县,我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种葡萄大王,他老实厚道,也勤快。我六岁那年,我们家的葡萄大丰收,父母又拿出多年的积蓄请人盖了五间大瓦房。房子很漂亮,可完工后的第三天,父亲却突然发现好好的一面墙被糟蹋了,墙皮掉了一地,里面竟有鲜鲜的黄豆!老实的父亲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为啥遭了算计,受不了刺激,突发心脏病去世了。爹听了,一下僵住了,满脸的惊奇和不安。好久,他才小心地问了句,以后呢?大梅说,以后的日子过得很苦,母亲天天生活在悲伤中,几年后也生病去世了。我痛恨那个外乡的泥瓦匠,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总是想,也许命该如此吧?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呢?大梅说完,趴在桌上大哭起来。娘赶忙走过去,用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打着。
  好一会儿,大梅才止住哭声。说从此我成了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是国家供应我读完的大学。我的童年和少年缺失了父爱母爱,可我得到了社会大家庭的爱,我生活得很阳光,也很知足。后来,我的老家拆迁了,我不想再回到那个伤心之地,没要房子,人家就给了五十万的补偿款。我存了二十万以备生活之需,剩下的钱,这些年零零碎碎都用在公益上了。
  爹的脸色突然变成了一张白纸。他站起来,不停地搓着手,又坐下,不停地抓头皮,一脸的焦躁和不安。
  大梅对爹一笑,说这钱还算干净吧?我一个人也用不着,您就拿去用吧。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等公司周转正常赚了钱再还我。
  爹嘴唇哆嗦着,好久没说出一句话来。他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再猛地吐出来,浓重的烟雾在客厅里徐徐上升,再弥漫开来,慢慢消失在角落里。爹从不抽烟,这是第一次。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问大梅:你父母的坟在哪?抽空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都一家人了,两亲家也该见个面说说话了。
  大梅点了下头。“哇”一声又哭开了。
  七
  多年后,我和大梅的儿子能打酱油时,我在大衣柜的顶上意外发现了大梅的一本日记,上面落满了灰尘。轻轻翻开,密密麻麻的字迹展现在我的眼前。
  5月6日,星期日,晴
  第一次去男朋友家发现他父亲的桑塔纳轿车眼熟,就仔细看了看,当然也看了车牌,竟让我大吃一惊,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我基本确认前些日子撞倒我的肇事车,就是我男朋友家的!我倒地的一瞬间,肇事车停了一下,但司机却没下来,我猜想司机肯定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天黑了,也没有摄像头,是不是猛加油门一跑了之?就是这短短的几十秒里,我看清了车牌号,并深深记在了脑海中。其实,那司机犹豫后还是下了车,但仅仅几秒,看我完好无损,最终还是肇事逃逸。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也没想过要报警,更没想过要他赔偿什么。一个人做错了事敢于面对就这么难吗?真是难以理解。
  到他家后,现实再一次撕裂了我的想象,残酷远比故事精彩百倍!他家里摆的一只小石狮子,竟然是我家二十年前丢失的那只。小时候听父亲说,这只狮子是太爷爷传下来的。那是新中国解放前,太爷爷手头还算宽绰,某天本村一个落魄的富家子弟找到他,说自己有一祖传的明代石狮子,值五百大洋,自己要去关东做人参生意急等钱,想用此狮子抵押一百大洋,等自己回来时,再双倍大洋换回。老实的太爷爷犯了难,这一百大洋可是自己一辈子的积蓄,但经不住那人的软磨硬泡,心软就答应了。几十年过去了,那人还没回村,更没来赎狮子,太爷爷就去村里打听当年和他一起闯关东的几个人,都说他在关东坑蒙拐骗,还贩大烟,早被政府枪毙了。太爷爷心“咯噔”一下,赶忙揣着石狮子去了县上的文保单位,人家说狮子是仿造的一个赝品,一个大洋也不值。回来路上,太爷爷一步三摇,到家时已奄奄一息。太爷爷死前,眼睛瞪得老大,嘱咐爷爷有余钱可以接济穷苦人,也可以修桥补路,但千万不能给心术不正的人。帮了坏人,老天爷也不会饶恕的。从此,这只狮子就留在了我家,到父亲那辈已是三代了。之所以传下来,除了对先辈的念想,也提醒我们做事一定要三思。
  这狮子我太熟悉了,小时候天天玩,闭着眼我也能说出它的样子来。狮子不值钱,但上面有三代先人的气息,它承载了我们家人太多的情感。我敢说,这只狮子就是那天来我家抹墙的外乡人偷走的。那个外乡人肯定就是把黄豆偷偷种在我家墙壁里的人!那个外乡人走时,曾弯腰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我清楚记得他眉毛上面有个手指肚大小的黑痣。然而,我男朋友父亲的眉毛上竟然也有一块大小相同的黑痣。难道是巧合吗?
  石狮子,黑痣。黑痣,石狮子。它们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遍遍闪现。我真得要崩溃了!
  7月11日,星期二,小雨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煎熬!什么叫挣扎!我说的是内心的那种。没有亲身经历,就永远无法体会。窗外小雨淅沥,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清凉,也带来了洁净。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但愿世上再无尘埃。
  11月16日,星期六,阴
  今天之所以下决心去男朋友家,还是源于他。善良、正直,有爱心,对我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经过一年的交往,我觉得他也许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人不能太贪。譬如爱情,有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就足够了。
  内心经过半年的苦苦挣扎,我决定选择原谅。向前看,再向前看,一切仇恨就随风而逝了。
  钱再多,也是身外之物,给需要的人,办有利于众人的事儿吧。
  ······
  真是惊天秘密!我慢慢合上日记,手已经抖得不行,泪水也模糊了双眼,浑身更像插满了刀子,哪里也疼。
  大梅,我的大梅啊!
 
  作者简介
  冯伟山,1972年生,农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天津文学》《青年作家》《山东文学》《北京青年报》《南方日报》等百余家报刊发表、转载文学作品100余万字。10余篇小小说被全国近百座城市中学选作语文试卷阅读问答题。出版小说集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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