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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12-17 07:29
鄌郚史志总编

大 山  青州刘丙学

    前记:
    杨大山多舛的命运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符号。八十年代初期,如她命运的女孩应该大有人在。当然,我不能管中窥豹,但是今天我所讲的这个女孩,她特殊年代背景下的特殊的命运结局,却能给我们以深深的思考。

    灵丹妙药
    杨大山十五岁那年,经历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道波折。
    那年春天,世界上唯一一个深爱她的人去世了。她的母亲,死于胃癌。
    母亲住院的一个月后,被护士抬进了重症监护室。那个时候的母亲,已经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主治大夫将守在病床前的父亲杨老蔫、哥哥杨高山、以及杨大山环顾一遍,最终盯着父亲问:“你是病人的丈夫?”
    父亲点点头。
    “你跟我出来一下。”医生说完,扭头去了医生办公室。
    父亲随后跟了过去。半个小时后,他又踯躅到重症监护室门口,一脸悲哀。
    哥哥问:“爹!大夫说啥了?”哥哥有些明知故问,但他依然要问。
    父亲叹了口气,哀哀地说:“大夫说……你娘的病就这样了,拔掉氧气管,她……她能少受些罪!”言罢,抬头盯着哥哥,征求的语气问道,“你说……咋办?”
    哥哥沉默了片刻,挤出一句冰冷的话:“爹!你……你看着办吧!”
    父亲倚着墙根慢慢蹲下了身子,双手抱着脑袋,十指插进烂糟糟的头发揉搓了好一阵子,也挤出一个冰冷的字:“拔。”
    杨大山一直站在门边抽泣,并未插言。当她听到父亲和哥哥的对话之后,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突然冲着父亲嚎了一嗓子:“不能拔——”既而咧着嘴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也横横地嚎了一嗓子:“你懂个啥!这样下去就是浪费钱,现如今咱家哪里还有钱,钱都被你罚光了,这些年咱家里过得啥日子,你不知道吗?”
    父亲说得对。母亲住了一个月的院,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而且已经外债累累。这个贫困的家庭已经不堪重负。
    杨大山突然跑到父亲身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两只手插进上衣的两个口袋,卖命地掏着,掏来掏去,掏出一张毛票朝着父亲递了过去,嚎啕着说:“爹!我有钱,我有钱啊!别给我娘拔氧气管!”
    爹白了一眼女儿手里握着的那张皱皱巴巴的毛票,抬脚向着医生办公室走去。杨大山往前一扑,双手搂住了父亲的小腿,嚎啕着哭喊:“爹!你别去!你别去!”
    爹使劲儿甩了几下脚,没有甩掉紧紧搂抱着他一条腿的女儿,气得朝着儿子一瞪眼:“你傻站着干吗?把你妹妹拉开啊!”
    哥哥这才快步上前,伸手将地上半躺半坐的妹妹撕扯开了。父亲快步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杨大山的哭声更剧烈了。哭着哭着,她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躺在一张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张雪白的被子。她扭头看到了守在病床边的哥哥,低低问了一句:“哥,咱娘呢?”
    哥紧蹙眉头,嗫嚅了一句:“走——了。”
    杨大山没有再扯着嗓门儿嚎啕大哭,她感到自己的喉咙疼得难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微微闭上双眼,顺着眼角滚下了两行热泪,嘴里轻轻嗫嚅了一句:“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爱我的人了!”
    杨大山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在这个家里,最疼爱她的人就是她的娘亲。
    而她的娘亲并不是亲娘,是后娘。爹是后爹,哥哥也是后哥。也就是说她所有的亲人都是后的。换言之,他们一家人是亲的,只有杨大山是后的。
    她是抱养的。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久前,娘告诉她的。她不知道娘为啥跟她说这些。
    十五年前,杨大山还没来到杨家的时候,这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完美家庭。父亲母亲婚后多年未孕,那些日子,母亲一直被不孕不育的苦恼所纠缠,父亲带着她遍访名医,寻根问药治疗病症,为此几近抑郁。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到了这个年龄段,二老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就在他们近乎绝望的时候,就在母亲四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她突然怀孕了,而且一生就是一对,还是一对双胞胎儿子。这桩近乎奇迹的事情在杨家庄乃至于周边邻庄是为美谈,也使一向死气沉沉的杨家潮润起了无限生机和活力。
    父亲更是把这一对儿子视为掌上明珠,他打听到邻庄有半仙,专门查八字取名字,便专程拜访,为一对双胞胎儿子取得两个响亮的名号:哥哥杨大山,弟弟杨高山。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想不到,十五年后,一场天大的祸事降临到了这个本来完美的家庭。
    盛夏的一天,大山高山两兄弟去西门水库玩耍,哥哥大山不慎溺水而亡。噩耗传来,母亲当场就昏死了过去。之后,母亲就一直没走出痛失爱子的阴影,整天以泪洗面,哀哀度日。天长日久,她竟变得有些神经质了。每日又哭又笑,见了别人家的孩子就会追着跑,边跑边提着大儿子的乳名嘿笑着呼喊:“大山,别跑,娘想你了!大山,别跑,小心啊!前面有水塘,别掉下去呛水啊!”
    那段日子,杨家庄的好多人都找到父亲倒不是,说母亲是疯了,魔怔了,吓得别人家的小孩都不敢上街玩耍了,不敢上学了。父亲没办法,便把母亲锁在屋里,不让她出门。这也锁不住她,她从窗户逃出去,继续在大街上哭着笑着颠着跑着追小孩。
    父亲没办法,用拴狗的大铁链将母亲锁在大木床的床腿上,母亲拽不断大铁链,便抱着床腿呜呜地哭,边哭边呼天号地地喊着:“大山啊!我的大山啊!”每次母亲犯病,弟弟高山就会凑过去,抱着母亲的头说:“娘!大山在这里呢!我是大山啊!”
    这个办法虽然管用,但只是暂时的。母亲先是盯着高山愣愣地看上一阵子,既而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嚎:“不对啊!你甭骗我,你俩是一对双儿啊!咋就剩一个了呢!”母亲虽然神经兮兮的,但她心里明白着呢!
    父亲叹了口气,对次子高山说:“唉!你娘有神经病了,怕是治不好了。”
    某一天,邻居二婶去了杨家。她坐在堂屋副椅上,先瞅瞅拴在堂屋床脚的母亲,抹了一把红红的眼圈儿,又盯着只顾抽闷烟的父亲哀叹着说:“大哥啊!嫂子咋就走不出来了呢!”
    父亲狠嘬一口烟,叹口气:“是啊!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二婶也叹口气,眼圈儿又红了,抬起袖口拭了拭眼角:“能理解。嫂子怪可怜的,挺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摊到谁身上也受不了。”
    父亲没搭话,只顾抽旱烟。
    二婶说:“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
    父亲停止嘬烟,盯着二婶问:“他二婶,啥法子,你说。”
    二婶说:“冲喜。”
    父亲不解其意,疑惑地问:“咋个冲喜?”
    二婶:“再养个孩子。再有个娃儿进了这个家门,嫂子天天守着她,或许,她就不会天天琢磨大山了。”
    父亲明白了二婶的意思,眨巴眨巴眼睛,又叹了口气:“他二婶,你说啥呢?我和你嫂子都这把年纪了,咋还能生出孩子来?再说了,你嫂子现在这种情况,天天疯疯癫癫的,怎么生?”
    二婶解释道:“大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生不出来,可以抱养一个嘛!”
    “抱养?”父亲有些惊讶。
    “嗯!”二婶点点头,“正好有个巧事儿,我娘家东坡村 有户人家,生了个娃儿要送人,主家托我给那个娃儿踅摸个好人家,主家是我娘家人,信得着我。”
    “喔!”父亲点点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狠狠嘬了一口烟,又闷闷地问,“那娃儿……男娃女娃?”
    二婶回道:“当然是女娃。男娃谁舍得送人啊!”
    父亲凝起了眉头,沉沉问道:“想生男娃?超生了?”
    父亲有些明知故问。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依然很严重,特别是在农村,好多主家为了生男娃,把生出来的女娃送人是屡见不鲜的事情,如此可以不违反计划生育,也不会招惹计划生育的人上门。那时候有专门负责这件事情的联防队员,把他们招惹上门就别想过安稳日子了。他们会限期违反计划生育的主家缴纳罚款,罚款数额对贫困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很有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上那么多钱。
    不过这次父亲没猜对,二婶说的这个女娃与超生扯不上关系。她笃定地说:“还真不是超生。”
    父亲疑惑不解:“那为啥?”
    二婶说:“她父母没领生育证,那孩子就怀上了,母亲舍不得流掉,就生下来了。”
    父亲颔首表示懂得:“喔!私生女啊!”
    二婶:“你甭管人家怎么着了,反正女娃是个健健康康的好娃儿。这可是好事儿,你若是同意,我就去给你抱过来,若是不同意就算了。”
    父亲沉吟了好一阵子,盯着二婶说:“他二婶,你把那个丫头抱到我家里来,计划生育怕是也会找到我家门上来。”
    二婶:“你怕啥?家里反正这种情况,又没啥值钱的家什儿,还有个生病的老伴儿,计划生育的人能把你怎么样。”
    父亲又沉吟了一会儿,扭头瞅瞅正抱着床腿盯着他憨笑的老伴儿,最终一拍大腿下了决定:“行。抱过来吧!就当讨个药方子,给我老伴儿治病了。”
    于是,杨大山就被抱到了杨家。从那天起,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杨大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被当成治疗精神病的灵丹妙药来到了杨家。

    一块钱
    大山到了杨家之后,母亲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这个襁褓中的女婴身上,病症逐渐有了好转。她病好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个新到杨家的小生命。
    母亲的病症有所好转,然而,父亲却开始犯起了神经病,他犯病的原因也很简单,同样是这个新到杨家的小生命。
    那段日子,父亲一直担心一件事:计划生育的人会找上门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想逃也逃不掉。
    一个能哭能闹的孩子进入杨家,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即使瞒得住计划生育的人,也瞒不住左邻右舍。左邻右舍都是联保户。
    那时候,为了更有效地实施计划生育政策,村里都成立了联保户。大都五户一联保。五户联保的一户超生了,其余的四户就得及时向政府举报,假如瞒报,被计划生育的人查出来了,其余四户就得负连带责任,巨额罚款一起缴。所以,杨大山进入杨家不到一个月,计划生育的人就找上门来了,同来的还有七八个联防队员。
    一个自称郭队长的年轻人,先将一份关于计划生育基本国策的纸质文件拍到了方桌上,又盯着父亲问:“杨老蔫,打算几天把罚款缴上来啊?”
    那天父亲没抽烟,哭丧着脸坐在墙角的矮凳上,双手插进烂糟糟的头发使劲揉搓着,揉着揉着,突然呜呜地哭了:“同志,这么多钱,我……我哪儿给你淘置去啊!”
    郭队长声色俱厉:“把话说明白。不是给我,是给政府。”
    父亲忙改口:“给谁也没这么多钱啊!”
    郭队长语气冰冷:“没钱为啥超生?你是不想过安稳日子了吗?”
    父亲嗫嚅着解释:“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哪能再生育啊!这个娃儿……是抱养的。”
    郭队长瞅了瞅堂屋木床上的母亲。满头白发的母亲正佝偻着腰身坐在床上的破被窝里,瞅着怀里的婴儿痴痴地傻笑。他似乎相信了父亲的话,问道:“杨老蔫儿,鉴于你家的这种特殊情况,只要你告诉我,娃儿从哪儿抱养的,就能减免你家的罚款。”
    父亲眨巴眨巴眼睛,憨厚地回道:“从街口捡的。”
    郭队长皱皱眉头:“你别不老实,实话实说。”
    父亲仍然憨憨地说:“真从街口捡的。那天我背着粪篮子去东坡地捡粪。路过桥头,听到一个娃儿的哭声,我就在桥底发现了这个娃儿,也不知道谁家扔的,倘若当时我不把她捡回来,怕是早就被冻死了,被狼狗叼走了。”父亲把这套在心底早就编织念叨了上千遍的说辞像背诵课本一样一字不落地复读了出来。她决不能实话实话,把二婶给出卖了,二婶可是好心,人家帮了忙还落一腚饥荒,他杨老蔫也甭想在杨家庄做人了。
    郭队长一直盯着父亲瞅。他觉得他一脸憨厚相,不像是撒谎。
    旁侧的一个工作人员着急了,大声说:“这老头子不老实。”又盯着郭队长征求意见,“队长,别跟他啰嗦了,看看他家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先拉走得了。”
    郭队长朝着那个工作人员一瞪眼:“你打量打量,他家里有值钱的东西吗?”
    的确如此,杨家所谓的值钱的物件,除了堂屋里这张三条腿儿的方桌,用砖块支起来的木床,再就是门后摆放的那个盛水的大瓮了。这些破旧物件加起来估计能卖几十块钱。
    郭队长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看到杨家这种家庭状况似乎也心软了,做出了妥协让步。双方经过几次交涉,最终以书面形式达到了一个协议:超生罚款分期支付,杨老蔫每年须向计划生育有关部门缴纳超生罚款三千六百元,十五年缴清。
    按照文件规定,杨老蔫倘若一次性缴纳罚款是四万元。然而分期缴纳,十五年算下来就是五万四千元。比一次性缴纳多花一万多元。杨老蔫不傻,这么简单的账目他能算得明白,但是他还是选择分期支付,因为让他一把拿出四万块钱比登天还难,即使把家里的桌子、木床、水瓮,乃至于猪圈里养的那头能下崽儿的老母猪卖了,也换不来这么多钱。
    即使分期支付罚款,杨老蔫仍然感到头疼不已。一年三千六百元,一天就是十块钱。十块钱啊!到哪里去赚呢?杨老蔫开始绞尽脑汁的琢磨生财之道。好在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可以辍学回家帮着做家务了。爷俩便去建筑队做小工,辛辛苦苦地把日子撑了下来。
    一晃十年。杨大山该上学了。一个女孩子,该不该上学呢?杨老蔫纠结不已。九年义务教育是必须要上的,十岁的杨大山在村委领导的督促之下,终于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有件事情杨大山记忆犹新。她上二年级的毕业季,学校组织所有毕业的班级学生照合影。照片洗出来之后,每个学生分发了一张。杨大山捏着彩色的照片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端详。
    老师说:“合影照片每人一张,同学们今天都拿回家,明天来学校,每人带一块钱的照片费来。”
    杨大山一听犯了愁。一块钱啊!怎么张嘴跟爹要钱?她踯躅回家,还是跟爹张了口。果然不出所料,爹火冒三丈,将杨大山递到他手里的照片随手一丢,怒哞哞地说:“知道家里没钱,还糗这个洋相。弄这个有啥用?能管吃管喝啊!还是能缴罚款?你先把你欠下的罚款给缴了……”
    杨大山一脸委屈,低声说:“爹,这是学校里统一照的,都有,都得拿钱。”
    “拿个屁钱!”爹终于咆哮了,“一分都没有,再叨叨,我把这个无用的玩意儿填进灶膛给你烧了,再瞎叨叨,我把你这个没用的玩意儿也填进灶膛一块儿烧了……”
    吓得杨大山慌忙捡起地上的照片,抹着眼泪跑进了内屋。
    第二天一早,杨大山垂头丧气地去了学校。一踏进教室门,所有的同学都排着队缴纳一元钱的照片费。老师一个一个地点着名字,最后只剩下了杨大山。老师盯着默默坐在课堂墙角的杨大山问道:“杨大山,你的照片费呢?”
    杨大山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老师又问:“杨大山,问你话呢!”
    杨大山仍然垂首不语。
    “你给我站起来。”老师的语气有了些愤怒,“咋回事儿,大声说。”
    杨大山脸憋得通红,嗫嚅道:“我爹……没给我钱。”
    老师问:“为啥不给?”
    杨大山:“家里穷。”
    老师更加疑惑:“说啥呢?你家里穷的连一块钱都没有了吗?我怎么觉得你不诚实。”
    杨大山沉默不语。
    “你想干嘛?不拿钱,就把照片收回来。”老师怒哞哞地说。
    杨大山呆坐片刻,挺身走到教桌旁侧,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照片,默默地朝着老师递了过去。老师并没有接照片,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还真给我啊!回家拿钱去。”
    杨大山一扭身,默默地走出了教室。从那天开始,她就结束了自己的求学生涯。
    事后,老师得知了杨大山真实的家庭状况,懊悔不已,不止一次地去杨家赔礼道歉,想把杨大山重新请回学校。然而,执拗的杨大山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到学校,她的父亲意志更加坚定,一口回绝:“老师啊!你就别费这个心思了,她母亲有病,家里正缺人手,况且还拉着这么多饥荒,她不想去学校就不去了,正好在家帮着干活。”

    纯属意外
    从那天开始,杨大山跟着父亲和哥哥去了建筑队。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还没长够身量,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松活儿。搬砖搬一块,铲灰铲半锨,当然工资也是拿一半儿。
    不管怎么样,杨大山在建筑队做了三年小工,为家里减轻了许多经济负担,建筑队分发工资的时候,爹抢着替她代领。所以杨大山做了这么多年,口袋里并没有半毛钱。娘生病住院,爹拿话激她,她抠抠搜搜也只是抠出了一毛钱。
    爹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她的日工资还不足以缴纳每天十块钱的罚款呢!
    杨大山十五岁那年,计划生育罚款终于缴纳完毕,一家人刚刚松了一口气,母亲却因病住院了。母亲这一住就是一个月,高额的医疗费使这个本来就贫瘠的家庭雪上加霜。父亲决定拔掉母亲的氧气管,母亲不再承受病痛的折磨,父亲也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放了下来。
    母亲辞世的那天,杨大山发出了一句由衷的感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她的人了。她也感到生活索然无味。母亲去世后的那些日子里,杨大山一度消沉,萎靡不振,好在一个月后她终于走出了消沉期,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那段日子,她特别想去一个地方——东坡村。因为母亲生前曾经对她说过:闺女,你的亲生父母在东坡村,是你二婶的一家亲戚,你如果想认他们,可以去问你二婶,只有她知道你的生父生母是谁。
    某一天,杨大山去了西邻二婶家里,对她尽说了母亲的临终遗言。二婶抹着眼泪说:“闺女,你娘对你是真好啊!她是怕自己走了之后,你在那个家里受委屈,竟然把这件事情都告诉了你。真没想到,老嫂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胸怀。”二婶继续说,“既然老嫂子都这么说了,我就把一切实情告诉你吧!你的亲生父母确实不是杨老蔫夫妇,而是东坡村的姜春云夫妻。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了。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二婶!”杨大山问。
    二婶打开了话匣子:“实话告诉你吧!当年,因为你亲爹和你亲娘没领结婚证就住在一起,结果把你生出来了,你的出生就是个意外。要知道,那时候的计划生育特别严,没有结婚证,没有生育证,他们倘若把你留在身边,可是要缴纳巨额罚款的,他们家里穷,根本缴不起,只能把你送人了。”二婶言至此,瞄了瞄低头不语的杨大山,试探着安慰了一句,“闺女,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你可别怪他们啊!”
    杨大山沉默片刻,闷闷地冒了一句:“原来我的出生纯属意外啊!”
    二婶干咳一声,没接话茬,沉默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他们把你送人之后,领了结婚证和生育证,之后生了一个丫头。领了二胎证之后,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丫头,这个丫头可就是超生了,迫不得已就送人了,后来他们又生了,还是个丫头,没办法就又送人了。唉……”说到这里,二婶深深叹了口气,抱怨道,“那个年月,为了生个男娃,真是绞尽脑汁,受尽折磨了。没办法啊!”她感慨了一句又说,“又过了一年,你亲妈又怀孕了,这次生的是男娃。你亲生父母才算结束了生育计划。”
    杨大山竖着耳朵听得很认真,也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但仍然觉得糊涂。又经过第二次细致计算之后,盯着二婶给出了一个精确的计算结果:“也就是说,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二婶点点头,补充道:“是这么个事儿,但是留在你亲生父母身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的二妹,一个是你的小弟。”
    杨大山紧蹙眉头,心事重重地问:“那我三妹和四妹呢?”
    二婶:“肯定也送出去了。”
    杨大山:“送到哪儿啦?”
    二婶摇摇头:“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
    二婶又开了口:“这些年你亲生父母家的日子过得不富裕,还不如杨家呢!你还是别去找他们了。”二婶沉默片刻,幽幽地说,“再说了,他们并不想见你。”
    杨大山沉默不语,顺着眼角滚下了两行热泪。从那天开始,她彻底打消了寻找亲生父母的想法。一直怀揣着的一个美好的梦想还没实施就残酷地破灭了。

    换亲
    杨大山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没好好上学,在本该求学的年龄段却待在建筑队里出力工。那段时间她爱上了学习。白天在建筑队务工,晚上抱着一些借来的小学课本学文化,读完了小学课本又读初中课本,读完了初中课本还读高中课本。她天性聪颖,五年下来,她竟然纯凭自学考了一个大专文凭。
    杨大山取得大专文凭的那年刚满二十岁。她兴奋不已,第一时间跑到父亲身边报喜。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劲儿,而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学这么个玩意儿有啥用。”
    杨大山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兴奋地说:“爹!你不知道,有了这个文凭,我就可以去国营单位上班了。”
    父亲点燃了一袋旱烟,吹出了一个柔柔软软的烟泡儿。他盯着烟泡儿瞄了一阵子,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冷话:“上什么班啊!哪儿也不去。”
    杨大山瞅着爹吹的烟泡儿愣愣出神,那团柔绕的烟雾就像是一团柔软的心事,在她的心底缓缓扩散,她有了一种预感,预感到爹肯定有了什么主意。
    果然,爹开始说他的心里所想:“你娘走了五年了,我总觉得对不住你娘。”
    爹的话戳到了大山的痛处,她抬起袖口悄悄抹眼泪。
    爹继续说:“你哥高山都三十五岁的人了,到现在也没个媳妇,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杨大山仍然不语,她摸不透父亲的想法,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爹说:“今天东坡村的张媒婆来了,来给你哥说媳妇,那个姑娘也跟着来了,人不错,长得挺俊俏,就是……就是年龄小了些,比你哥小了十岁,好在那个姑娘品行好,不嫌弃你哥年龄大。”
    杨大山抿嘴一笑:“好事儿啊!”
    爹点点头,继续说:“张媒婆说了,那姑娘同意嫁给你哥,但她们家开出了一个条件。”
    啥条件?”杨大山眨巴着眼睛盯着爹问道。
    爹沉默了片刻,回道:“那个姑娘有一个哥哥,还没娶上媳妇。只有你嫁过去,那个姑娘才能嫁过来。”
    “额!”杨大山眨巴眨巴眼睛,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好一阵子,沉沉问了一句,“她哥哥多大?”
    爹回道:“比你哥大十岁。”
    “啥?”杨大山神情惊讶,“他都快五十岁了,你让我给他做媳妇?”
    爹嘬了一口烟,神情也有些囧:“年龄是大了一点,可张媒婆说了,那人体格壮,干庄稼活是把好手……”
    “这咋是一点儿啊!比我大了二十五岁呢!”杨大山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决绝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这个由不得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你哥的婚事是咋耽搁的,你心里还没个数吗?咱家里这么穷,还不都是为了你吗?这么多年了,我和你哥辛苦赚钱,还不都是替你缴罚款?现如今,你哥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你心里就觉得得劲儿吗?”
    “我不管。你这是利益交换。”杨大山横横地说。
    “你说得对,这就是‘换亲’!”爹不依不饶,他抬头瞅瞅杨大山,又开始打感情牌,“闺女啊!人活着不能自私啊!不能只为了自己活着,你总得替你哥哥考虑考虑吧!”言至此,瞄瞄杨大山的眼神儿,继续说,“不替你哥考虑,也得替你娘考虑考虑吧!你娘走的早,扔下这么一大摊子事儿,我可咋办啊!你哥成不了家,她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啊!呜呜~”爹说到动情处,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杨大山只觉得一阵眩晕,嘴里不断重复嘟囔着两个字:“不行!不行!”不断地摇着头,摇着摇着,摇出了两串飞泪。
    三年后,杨大山够了结婚的法定年龄,她还是做了那个男人的新娘。二人成亲的那年,新娘杨大山二十三岁,新郎刘本富四十八岁。而那个时候,杨大山的哥哥杨高山早在两年前就娶了刘本富的妹妹刘秀菊。
    这就是所谓的“换亲”,农村有句俗语,叫做:亲上加亲。细捋其中的亲戚关系,有些烧脑:杨大山的亲嫂子同时也是她的小姑子,她的丈夫同时也是哥哥的小舅子。将来有了孩子,孩子的姑姑同时是他的舅妈,孩子的姑父同时也是他的舅舅。
    其实,早在三年前杨大山就同意了这桩婚事,倘若杨大山不同意,两年前刘秀菊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杨高山做了她的嫂子,而且还给杨大山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侄儿。
    杨大山为什么会同意这桩婚事呢?原因很简单,为了父亲说过的那句话: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要为家人着想。三年前杨大山答应嫁给刘本富,谁都不知道她偷偷哭了多少次。经过无数次思想斗争之后。她还是下了那个决定。
    杨大山对东坡村的刘家早有耳闻:刘家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哥哥刘本富五短身材,长相丑陋,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没讨到老婆。哥哥一手将妹妹带大,妹妹为了报恩,公开放出风声,愿意给哥哥换媳妇。
    换亲这种结亲方式在那个年代里虽是屡见不鲜,但是遇到相巧的可不容易,必须寻找到另一家也打算用这种方式娶亲的人家才能达成互换条件,这就需要媒人从中牵线搭桥了。媒人专做这个行当,见多识广,哪个村里哪家人要换亲,他们摸的门清。所以经过媒人从中撮合,找到相巧的人家并不难。一旦找到相巧人家,两家人大都迅速顺利地交换成功,结成亲家。因为两对情侣不存在投不投缘,有没有共同语言的情况,甚至都不需要相处了解,两家女子的心愿一致:甘愿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只为了至亲的亲人。
    诚然,家境好抑或是长相好的人家的男士,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还打着光棍,更不会选择“换亲”这种极端低下的讨老婆方式,不是被逼无奈,谁又能选择这条路呢?
    在刘秀菊做了杨大山的嫂子又生下杨家传宗接代的骨血之后,杨大山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在她刚够法定年龄的那一年的某一天,便在东坡村刘家迎亲队伍地簇拥之下,做了刘本富的媳妇。
    杨大山虽然对刘本富早有耳闻,但她第一次见到刘本富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相传眼前的这个男人长相丑陋,她早有思想准备。没想到他会这么丑,五官长相一塌糊涂,身形佝偻身材短小,看上去不像是个男人,更像一条被煮熟了的大虾。
    杨大山彻底失望了,眼睛里顿时滚落了两串晶莹的泪花儿。好在有红头袱的遮掩,没被闹婚房的人发现。她一身红装背对众人端坐在铺着红色绸缎被褥的大炕上,脑袋上遮盖着一块薄薄的红绸遮头袱,屋里的情形以及新郎的相貌,她看得一清二楚,而纱绸外面的人却看不清她的容貌,如此甚好,她可以任情地流泪,只要不抽泣出声,谁也不会察觉今天的新娘子一直是个泪美人儿。
    杨大山为人妻一年有余,父亲杨老蔫找她谈话:“闺女啊!你是咋了嘛!跟刘本富结婚都一年多了,咋不跟人家同床?这个女婿老实,整整一年了都不好意思对我说。今天,还是你嫂子对我说,我才知道了这事儿,你到底想干嘛啊!”
    杨大山神情沉静,一言不发。
    杨老蔫又说:“你可别找事儿,你嫂子说了,你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就走了,再也不回咱家了,不跟你哥过了,还说要抱着小豆豆一起走……小豆豆走了,我也不活了,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小孙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奥,呜呜……”他又哭了起来。
    杨大山仍然不言不语,抬脚走出了屋门口。
    杨老蔫的这次说教不知道有没有起作用,反正他的儿媳妇刘秀菊没再找过他的麻烦。一年后,杨大山给他生了一个外甥,也是个男娃,取名:强强。

    离家出走
    时至今日,杨老蔫的人生幸福指数似乎飙升到了顶点:儿子娶了个俊俏媳妇,给他生了个可爱的小孙子豆豆,女儿嫁了个好女婿,生了个小外甥强强。杨家和刘家的香火旺盛,杨老蔫的心情也开始阳光起来,辛劳了大半辈子,心想该到了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的时候了。
    然而,好景不长,却再次东窗事发。某一天儿媳妇找到他,语气冷冷地说:“爹,我娘家嫂子抱着强强跑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杨老蔫大吃一惊:“啥?”看来他并不知道。
    儿媳妇冷冷地说:“这是弄的啥事儿啊!我嫂子再不回家,我也走了。”刘秀菊说完,抱着娃儿走出了公爹的房屋。
    杨老蔫跨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着急忙慌地去东坡村刘家求证事实真相。他心里着急,车链子都蹬掉了好几次。他扎煞着一双沾满油渍的手站到了女婿刘本富的对面,一句一句地询问。女婿哭丧着一张狭长的马猴脸,嗫嚅着说:“走了。大山走了,抱着强强走了。”
    “啥时候走的?”杨老蔫急着问。
    “走了好几天了。”刘本富低声说。
    “我的好女婿啊!你真是个老实人,为啥不早说?”
    刘本富声若蚊蝇:“大山不让我告诉你。”
    一个星期之后,杨老蔫的儿子杨高山对他说了一桩足以要他老命的话:刘秀菊走了,豆豆也不见了。
    杨老蔫眼睛瞪得跟嘴巴一样大:“你说啥?去哪儿了?”
    杨高山嗫嚅道:“不……不知道啊!”
    “你这个傻东西,老婆走了都不知道,你还有啥用!”杨老蔫怒哞哞地说着,抬脚照着儿子的大腿踹了过去。杨老蔫第一次打儿子,杨高山也是第一次挨打,再加上猝不及防,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那些日子,杨老蔫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落魄,每日里瞪着眼睛瞅着孙子睡觉的婴儿床呆呆出神,嘴里只是念叨一句话:豆豆啊!豆豆啊!我的豆豆啊!杨老蔫重复念叨着孙子的乳名,一念叨就是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儿媳妇和孙子杳无音信。杨老蔫又念叨了一年,儿媳妇和孙子仍然音信皆无,慢慢的,他开始哭笑无常,开始有些神经质了。他现在的行举很像二十五年前,老伴痛失爱子那时候的样子。
    这段日子,杨高山不间断地外出寻找自己的老婆和儿子。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是东坡村的刘家。刘秀菊并没有回娘家,就连她的哥哥刘本富也不知道妹妹去哪儿了。杨高山相信大舅哥刘本富的话,他跟他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老实人,谁都不会撒谎。
    这些时日,刘本富也到处寻找自己的媳妇和儿子,结果与杨高山如出一辙,都是杳无音信。
    这两个男人彼此在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煎熬了一年有余,刘本富的媳妇杨大山和儿子强强终于回了家。不过她没有回东坡村刘家,而是回了杨家村的娘家。
    杨老蔫看到女儿的那一刻既惊又气,他先把外甥接在怀里亲昵了一番,口中神神叨叨地念叨:“豆豆啊!我的好孙子奥!不对不对,是我的好外甥啊!强强啊!不对不对,是豆豆啊!喔喔喔!是强强啊!”念叨来念叨去,一直将小外甥念叨进了梦乡。
    杨老蔫轻轻将外甥放到孙子的婴儿床上,突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女儿杨大山身边,抬脚照着她的小腿踢了一脚,怒哞哞地骂道:“死妮子,你好大的胆子,谁叫你跟刘本富离的婚!”杨大山刚想说什么,还未张开嘴,杨老蔫又照着她的小腿踢了一脚,“一年了,你不声不响地去哪儿了?”杨大山又想张口回话,刚称呼了一声“爹”,小腿又挨了一脚,杨老蔫继续发牢骚,“死妮子,作孽啊!你自作主张跟女婿离了婚,如今你嫂子也抱着我的乖孙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也没个音信,都是你害的啊!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杨老蔫不断重复谩骂着最后一句话,边骂边抬脚踢着杨大山的小腿,愣是把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的女儿踢到了院门之外。杨大山算是看透了,爹不想听她说话,只想发泄心中的怒气,便识趣地走开了。
    从那天开始,杨大山带着儿子在娘家住了下来。渐渐的,杨老蔫不再谩骂她,也不再踢她,虽然儿媳妇和孙子失踪了,但是有个小外甥守在眼前,能缓解他对孙子的相思之苦。
    那段日子,得知媳妇和儿子已经回到杨家村娘家的刘本富,三番五次地跑到丈母爷家,请求老婆孩子回家。杨大山吃了秤砣铁了心肠,死活也不跟着他回东坡村刘家。她已经打定主意,绝不会再回刘家,也不会跟这个自己一看就反胃恶心的男人过下去了,不然,她也不会咬定牙关离开那个家。
    杨大山的这个行举并不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也越来越成熟,她已经想开了,不能为了成全别人,委屈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刚开始她曾想过试着跟刘本富过下去,便与他生了个孩子,可是越跟他过日子越觉得没劲,到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那个男人不但奇丑无比,而且性格也懦弱,智商明显偏低。杨大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家出走。她离开那个男人,也想过后果,嫂子很可能也会离开自己的哥哥。所以两个家庭到今天的这种结局,似乎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个时候,杨老蔫的心情也起了变化,他也开始支持女儿和外甥留在杨家。儿媳妇和孙子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留女儿和外甥在家里,还能缓解他的相思之苦。倘若女儿和外甥都不在身边,他会更加痛苦。
    刘本富最后一次去杨家请老婆孩子,被岳父杨老蔫狠狠训斥了一通:“你想把老婆孩子接回去也行,除非找到你妹妹和豆豆,把他俩送到俺家里来,我就会把你媳妇和强强送回去,不然,大山和强强就跟你没关系。你以后别来了,再来胡搅蛮缠,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刘本富生性懦弱,丈母爷说了这样的狠话,吓得他真的不敢再迈进刘家的门槛了。
    从那天开始,杨大山没有再迈进东坡村刘家的门槛。而杨高山的媳妇刘秀菊也没再进过杨家庄的杨家。实际上从那两个女人从各自的家庭双双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各自的家里。这场所谓的“换亲”闹剧彻底画上了休止符,也算是彻底失败了。而这所有问题的根源应该说都出在杨大山身上,是她当年的固执己见,才造成了两个家庭破碎的结局。后来,刘秀菊有了消息,她带着孩子已经再嫁了,嫁到了外县区的一个偏远山村,并与她新任丈夫又生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很拮据,并不幸福。刘本富也结婚了,听说买了一个云南婆娘,并与那个婆娘又生了一个女儿。
    从那天开始,杨高山一直没再娶媳妇,不是不想娶,而是娶不到。而杨大山一直也没再嫁人,不是嫁不出去,而是她不想再嫁。这次失败的婚姻已经把她伤的体无完肤,她对婚姻有了一种无端的恐惧,绝不敢再轻易涉猎婚姻这个话题了。
    杨大山下了个决定,不再让已经会说话的儿子强强称呼杨高山为“舅舅”,而是称呼他为“爸爸”。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称谓。妹妹的孩子称呼哥哥为“爸爸”,听上去怪怪的,也让不知内情的人浮想联翩。
    杨大山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没有闲工夫理会社会上太多的闲言碎语,她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做生意,彻底脱贫致富。她真的是穷怕了。

    脱贫致富
    杨大山考察了一个好项目:饭店。她察觉到在大集上开一家小酒馆儿,生意肯定不错,便决定开一家羊肉馆儿。
    杨大山选择干这个行业纯属偶然,是受了一个叫钟大美的闺蜜的启发。钟大美与杨大山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蜜友。钟大美和丈夫在杨家庄大集的丁字路口开了一家小酒馆儿,生意颇为红火。
    某一日杨大山去找钟大美聊天,聊着聊着便开始诉苦,说一家人看似整日忙碌却赚不了几个钱。钟大美是个实诚人,大大咧咧地说:“快自己干吧!干建筑队永远发不了财。你瞅瞅我们这个小酒馆儿,别看不大,那一年也是不少赚……”
    正站在前柜忙碌的钟大美的丈夫狠狠瞪了她一眼,故意咳嗽了一声。钟大美朝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大声说:“瞪我干啥?瞪我也是这么个事儿啊!”
    她丈夫便不再瞪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杨大山微微笑笑,识趣儿地离开了小酒馆。
    钟大美的丈夫指责钟大美:“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你可真是个实在人,啥实话都往外说!”
    钟大美不以为然:“她是我好姊妹嘛!”
    杨大山离开小酒馆顺着杨家庄集街向家走去,边走边琢磨,钟大美刚才的那番话激发了她想自主干事的强烈欲望,脑海即刻生成酝酿了一个迫于实施的计划。钟大美在集街南头开酒馆儿,她就在北村开羊肉馆儿,如此可以避免行业竞争。
    杨大山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先在集街北首租赁了一家店面,又赶集买来了杀猪刀、杆子秤、木案板、大洋瓷盆。她忙这一切的时候,大哥还在建筑队里做小工,并未帮她打下手。
    翌日一早,她从杨家庄大集的家畜市场花高价钱买回了一只大羊,因为第一次买活羊不专业,她买回的是一只母羊,而且是一只怀着羊崽儿的母羊。
    杨大山朝着母羊挥起屠刀的时候,母羊突然吼嚎出了一声咩咩的惨叫,双眼淌下了两行浊泪,还生下了一只小羊羔儿。
    杨大山心软了,决定放弃屠杀,将捆绑着母羊四蹄的绳索解开,把它放下了屠桌。
    落日时分,杨高山回了家,看着院子里摆着的洋瓷盆、肉案板,以及圈在厨屋里的奄奄一息的母羊,盯着杨大山小心翼翼地问:“妹妹,你这是干吗啊?”
    杨大山说:“羊肉馆的店面我已经找好了,明天就可以开张,今天杀羊……”
    杨高山又问:“你一个女人家,能干得了这个行当吗?”
    杨大山说;“咋我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吗?”
    杨高山脸上泛起愁容:“我能做得了这个吗?再说……爹会同意吗?”
    杨大山决绝地说:“不同意也得干!”
    翌日一早,杨大山跑到厨屋察看,发现母羊死了,它生下的四只小羊羔也没有一只成活。杨大山悔不当初,不该心慈手软,她听钟大美说过,死了的羊放不出血来,做出的羊肉汤很难卖个好价钱。她第一次试刀折本了,三百块钱买的生羊,羊肉汤卖了不到二百块钱。她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再次去了牲畜市场,买了一只公羊回来。
    翌日黎明时分,她操着剔刀毫不犹豫地戳进了生羊的脖项,一股酱紫色的鲜血喷薄而出,杨大山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享受地聆听着血浆砸进瓷盆发出的哗哗声,觉得这种声音很美妙,这个时候她才意识自己的骨子里隐藏着一股子狠劲儿,并当即给自己下了一个定论:天生干屠夫的材料。
    杨大山将新鲜的羊肉运到了羊肉馆,做成的羊肉汤当日就兜售一空,这次她又算了笔帐,刨除所有的成本赚了一个铜板儿。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羊肉馆的生意逐渐好转并进入了正常运转的轨道。杨高山随即辞去了建筑队小工的活计,全心全意帮着她打点生意。
    杨大山的羊肉馆儿生意做到第五个年头上,他们家在杨家庄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我所讲的这个故事到这儿应该就结束了。这算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吗?
    很多年以后,已到天命之年的杨大山就她的婚姻问题做过反思,有过自责,她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大哥杨高山。她无数次扪心自问: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任性,也许两个家庭就不会同时破裂,也许平和的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大哥就不会承受现如今的这种念子之痛。人生有那么多的如果,倘若念着太多的“如果”,就是对人生太多的忏悔。
    人上了年纪,有那么多事情值得回忆,她经常坐在门楼口想事情,想起了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养母,想起了已故的亲生父母,想起了从未谋面的两个亲妹妹,想起了无比恨她的嫂子,还有一辈子都不会上门的侄儿豆豆。想着想着,默默地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刘丙学,笔名双喜,山东省作协会员,网络文学签约作家,2016年起始,先后创作出版《墩儿》《扈家官庄》《凤桂》《尧王射海》等长篇章回小说并签约《江山文学》网站发表,同年加入潍坊市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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