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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仓颉祠畔

  仓颉祠畔

  寿光县城西门外的晨雾,总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青砖灰瓦的仓颉祠浸在河雾里,像幅被洇湿的水墨画,檐角那只铁马在风里叮咚作响,数百年如一日,仿佛在反复诉说着造字圣人的往事。祠旁的土坡下,弥河浑浊的水流不急不缓地淌着,每年汛期过后,河床上的鹅卵石都被冲刷得油光锃亮,躺在泥沙里像散落的星子。
  那时的刘珝还是个穿粗布短褂的学童,梳着两个总也扎不整齐的小辫。每日天刚蒙蒙亮,他就得攥着母亲缝的布书包,穿过河滩去对岸的私塾念书。春末的河水刚没过脚踝,却凉得像掺了冰碴子,河底的淤泥裹着碎石,稍不留神就会打滑。有次他亲眼见邻村的二柱摔在水里,新做的布鞋陷进泥里,捞上来时已变成沉甸甸的泥疙瘩。
  第一天涉水时,刘珝正攥着裤脚试探,脚趾刚碰到河水就猛地缩回来。身后忽然传来苍老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回头一看,岸边的老榆树下站着个白须老人,青布袍上打了好几块补丁,颜色深得像浸过多年的浓茶,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杖,杖头的疙瘩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没等刘珝开口,老人已经弯腰背起他,踏着水稳稳往前走。那脊背虽瘦却像块结实的石板,水流没过老人的布鞋,竟没溅起半点水花,连河底滑腻的青苔都没让他打个趔趄。
  “老先生,您是……”刘珝趴在老人背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松墨香,混着阳光晒过的旧布味道,让人莫名心安。他偷偷数着老人花白的胡须,那些银须在晨风中轻轻拂动,沾着的水珠像缀着的碎钻。
  老人只是嘿嘿笑,胡子上的水珠滴在刘珝手背上,凉丝丝的:“娃娃好好念书便是。”枣木杖点在河底的声音笃笃作响,和着远处仓颉祠的铁马声,倒像在敲打着某种隐秘的节拍。
  从那天起,无论阴晴雨雪,老人总会准时等在河边。初春的晨雾里,他的身影像幅淡淡的剪影;盛夏暴雨时,他撑开的旧伞总能恰好遮住两人;深秋霜降,他会提前在河边生堆火,让刘珝烘暖冻僵的手脚;寒冬河面结冰,他就背着刘珝踩在冰面上,脚下的冰裂纹像极了老人袍角的纹路,却始终没塌过半分。
  有时刘珝捧着考了满分的文章,老人就从袖里摸出颗糖球,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剥开时能拉出细细的糖丝,甜得能让舌尖发麻。遇着河水涨潮,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老人的脚步也从没晃过,仿佛脚下的河水只是平整的石板路。这般过了三年,刘珝的个头蹿了半尺,肩膀也宽了不少,看着老人鬓角又添的白发,便不好意思再让老人背。
  “老先生,今日我自己能过。”他挽起袖子要下水,手腕上的骨头已经有些结实了,却被老人按住肩膀。那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力道却稳得很。
  “娃娃可知我是谁?”老人捋着胡须,阳光透过稀疏的胡须照在他脸上,眼里忽然闪过点光亮,像星子落在深潭里,“我是仓颉爷遣来的。他日你若富贵了,可别忘了这祠墓。”话音刚落,老人转身走进河雾里,那雾像是有生命般涌上来,将他的身影层层裹住,眨眼就没了踪影。刘珝愣在原地,只见河滩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盛着些清水,转眼就被潺潺的流水抹平,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后来刘珝果然官至高位,出入皆有车马随从,可每次想起那条河,脚底总会泛起莫名的凉意。衣锦还乡时,他第一件事就是屏退众人,独自去拜谒仓颉祠。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欢迎久别的故人。廊下站着个扫地的侍者,竹扫帚在青石板上扫出沙沙的声,白须飘在胸前,眉眼间竟和当年背他过河的老人一模一样,连袍角的补丁都在同样的位置。
  刘珝心头一震,忙上前作揖,袖摆扫过廊下的青苔,带起些微的湿气。那侍者却只是躬身一笑,露出的牙齿有些稀疏,转身走进祠堂深处,扫帚杆敲击地面的声音,竟和当年的枣木杖声一般无二。刘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祠堂的阴影里,忽然觉得那背影既清晰又模糊,像极了记忆里被河水浸润的画面。
  他缓步走到祠内,望着褪色的仓颉塑像,圣人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仿佛看透了他这些年的沉浮。刘珝忽然明白过来,那些年河面上的平稳,那些恰到好处的庇护,原是圣人的默佑。他当即命人重整祠墓,用青石铺了河岸,再不用担心孩童涉水滑倒;又请最好的匠人重塑圣像,让圣人的面容更加清晰庄严,还悄悄把那侍者的模样刻在了壁画上,在圣人造字的场景旁,添了个背着重物的老者,脚下是流淌的河水。
  新修的祠堂檐角,铁马依旧叮咚作响,风吹过时,那声音比从前更清亮些。只是再听时,倒像是老人在河对岸唤他:“娃娃,慢些走——”那声音穿过岁月的河流,带着淡淡的松墨香,落在刘珝的心上,像一颗永远不会融化的糖球,甜得绵长而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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