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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活坟

  活坟

  王家河村是个藏在山坳里的好去处,潴河像条碧绿的绸带,绕着村子打了个弯,才恋恋不舍地流向远方。河边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知见证了多少代人的生老病死。村里人常说,这地方风水好,依山傍水,保准能出贵人。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风水好坏似乎也抵不过时代的洪流。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多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农。唯有王云侠家,是村里独一份的特殊。他家祖上出过进士,红绸裹着的匾额曾高悬在老宅门楣上,后来先人弃文从商,凭着精明的头脑和勤恳的性子,攒下了丰厚的家业。到了王云侠父亲这一辈,家里开着好几家店铺,绸缎铺、杂货铺、粮铺,在周边几个村子都是响当当的。王云侠自小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哪里见过地里的泥土是啥模样。
  可土改的风一吹,这一切就像镜花水月般碎了。王云侠家被划为富农,成了“地富反坏右”中的一员。这顶帽子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祖上几代人奋斗来的家业,一夜之间被分了个精光。大宅院被没收,分给了几户贫农,他一家四口被赶到了村边的三间草坯房里。那房子低矮潮湿,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下雨天能漏下大颗大颗的雨珠。
  王云侠的父亲是个读过书的人,在村里当了多年乡贤,还做过毕都乡长,为人正直,帮过不少乡亲。可就因为这个,在清算时被揪了出来。村里好多人都为他请愿,说他是个好人,不该遭此厄运。可最终,他还是被拉到了潴河的沙滩上,一声枪响,结束了一生。那天,王云侠就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父亲倒在血泊中,像一截被砍断的枯木。他感觉天一下子塌了,世界变成了黑白色,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压抑的呜咽。
  从那以后,王云侠像是变了个人。昔日的大少爷,如今得扛起锄头下地干活。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裂开的口子渗着血,沾了泥土,疼得钻心。妻子也跟着遭罪,从前的姑奶奶,现在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社员们上坡挣工分。两人早出晚归,累得像两条狗,可分到的粮食还是不够吃。家里的米缸总是见底,孩子们饿得直哭,哭声像针一样扎在王云侠心上。
  老娘是最让王云侠心疼的。她生在清朝末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有油坊,有老汤锅,从小锦衣玉食,金鼎玉食都吃腻了。如今却只能顿顿啃粗粮,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别说肉了,连油花也难得一见。老娘嘴上不说,可王云侠看得出她眼里的失落。有一次,他看见老娘偷偷摸了摸墙上挂着的旧相框,那里面是她年轻时穿着旗袍的照片,笑得一脸灿烂。王云侠别过头,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觉得自己亏欠老娘太多了。
  日子一天天熬着,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王云侠一家就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往前走。儿子渐渐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在那个讲究成份的年代,富农的儿子想找个媳妇太难了。村里的姑娘们一听是富农家庭,头摇得像拨浪鼓。王云侠托了好多人说媒,都被婉言拒绝了。
  那时候,成份高的人家流行换亲,你嫁我闺女,我娶你丫头,两不嫌弃,也算是另一种“门当户对”。可王云侠只有一个儿子,没有闺女可换。他看着儿子每天沉默寡言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夜里睡不着觉,他就坐在炕沿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愁苦的脸。
  这天,老娘突然拉住他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渴望:“云侠,娘想吃只鸡。”王云侠愣住了。家里穷得叮当响,鸡屁股就是庄户人的小银行,鸡蛋能换油换盐换火柴,哪舍得杀了吃。可看着老娘苍白的脸,他咬了咬牙,没说二话。
  鸡窝里就剩两只老母鸡了,一只芦花鸡,一只黑母鸡。芦花鸡下蛋勤,几乎每天都能捡个蛋。王云侠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芦花鸡。他把鸡按在案板上,鸡挣扎着,发出“咯咯”的哀鸣。王云侠闭上眼睛,手起刀落,鸡血溅了他一手。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炖鸡的时候,锅里只放了一把粗盐,没有八角花椒,更没有香菜。可那香味还是弥漫了整个草坯房,勾得人直流口水。王云侠把炖得软烂的鸡肉连汤带肉盛进一个粗瓷碗里,端到老娘炕前。看着老娘憔悴的脸,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掉进碗里。
  “娘,你吃鸡吧,”王云侠哽咽着说,“等你百年以后,您儿有时候捞不着给你上坟,你别嫌。”
  老娘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看着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里偷偷想:上活坟可比上死坟强多了,这鸡吃得值。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肉,细嚼慢咽起来。一开始还吃得斯文,后来实在忍不住,吃得越来越快,满嘴流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生前能吃上这么香的鸡肉,管他死后有没有四菜一汤呢。
  没过几年,老娘还是走了。王云侠按照“穷不可富葬”的道理,一切从简,请了几个近门的乡亲,把老娘送到了坟地,和父亲埋在了一起。站在坟前,王云侠看着两座孤零零的土坟,心里空落落的。抚今追昔,昔日的富贵荣华已成过眼云烟,如今的穷困潦倒让他喘不过气。
  送走老娘,王云侠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想着儿子的婚事,再看看这个让他抬不起头的村子,心里一横,决定带着全家离开。这天夜里,他和妻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领着儿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家河村。
  第二天,队长派人去叫王云侠上工,到了草坯房一看,大门紧闭,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锅灶上还残留着一丝余温。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他们是受不了穷跑了,有人说他们是怕被批斗躲起来了。
  这一去就是好多年。王云侠在外面打拼,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他凭着一股韧劲,硬是站稳了脚跟。儿子也长大了,娶了个媳妇,生了几个孩子,日子慢慢好起来。
  直到多年后,王云侠才带着全家回到王家河村。他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儿子也成了中年汉子,孙子孙女绕膝。村里人看着他们一家风风光光地回来,都啧啧称奇,说王家坟窟窿里冒青烟了。
  清明那天,王云侠带着全家去给父母上坟。昔日的荒坟已经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坟头添了新鲜的土,修得又圆又大。他还请人立了块青石碑,上面刻着父母的名字。坟前摆了一大桌子好吃的,有鱼有肉有水果,尤其那只烧鸡,色泽金黄,油光锃亮,一看就是精心制作的,汤浓酥骨,香味扑鼻。
  王云侠带着子孙们跪在坟前,按照老规矩,本该“神三鬼四”,可他却把头磕得像小鸡啄米,“咚咚”作响。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没回来上坟,是不孝。可他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能过上好日子。他相信,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会原谅他的。
  风吹过坟头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父母在回应他。王云侠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日子还得好好过。王家河村的这段往事,会永远刻在他的记忆里,提醒着他生活的艰辛,也让他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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