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朝
秦始皇的銮驾停在成山的崖边时,海水正在退潮。玄色的龙旗被海风扯得笔直,旗面上的日月星辰图案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远处礁石上凝结的盐霜交相辉映。崖下的滩涂裸露出赭红色的肌理,退潮后留下的水洼像面面碎镜,倒映着天空破碎的云絮。他踩着鲛绡地毯走下马车,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撞击出清越的声响,恰好盖过海浪舔舐礁石的絮语 —— 那些礁石被海水啃噬得如同巨兽的獠牙,缝隙里卡着半腐的鱼骨,在风中发出呜呜的低鸣。
“陛下,此处海天相接,正是观海神朝贺的吉地。” 李斯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敬畏,手指向崖下的滩涂。那里的沙粒在退潮后露出奇异的纹路,像是无数细小的脚印,从深海一直延伸到岸边,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银光。崖边的酸枣树丛挂着昨夜的露水,水珠坠落在銮驾的铜铃上,叮咚声惊起一群海鸟,翅膀划破橘红色的朝霞,留下道道碎金般的轨迹。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雾时,崖下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始皇扶着青铜剑鞘站在崖边,看见潮水退去的滩涂上,正列队走来一群奇异的生灵。海雾尚未散尽,像层薄纱笼罩着他们的身影,赤红的抹额在雾中若隐若现,额角的系带在风中飘成火焰的形状;绯色的衣襟敞开着,露出胸前银白色的鳞片,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下身是宽大的大口裤,裤脚卷至膝盖,露出的小腿覆盖着细密的青黑色鳞甲,每走一步,脚边就升起细小的水花,在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海风烘干。
“军容整肃,倒像朕的锐士。” 始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的甲士。那些甲士的铠甲上凝着盐霜,靴底还沾着来时路上的黄土,与眼前这群带着海腥气的生灵形成奇异的对照。神灵的队列比大秦的仪仗还要齐整,步伐踏在湿沙上,发出 “唰唰” 的声响,竟与咸阳宫前禁军换岗的节奏分毫不差。最前排的神灵腰间悬着青铜剑,剑鞘上的纹饰与秦剑如出一辙,只是剑柄处镶嵌的不是绿松石,而是两颗会转动的珍珠,珠内隐约可见游鱼的影子,海雾在剑鞘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纹饰的沟壑缓缓流淌。
李斯突然按住腰间的玉玺,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看见那些神灵的抹额下,露出的不是寻常人的眉眼,而是两道银色的光带,光带流转间,能照见人的倒影 —— 他在其中一道光带里,看见自己须发皆白的模样,正跪在咸阳宫的阶下,面前是烧得通红的烙铁,宫墙外的槐树叶落得满地都是。崖边的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卷起他的袍角,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硬的衬里,与神灵们飘动的绯色衣襟形成鲜明的对比。
“尔等是何方神灵?” 始皇的声音穿过海风,在滩涂上激起层层涟漪。最前排的神灵突然单膝跪地,绯色的衣襟铺在沙上,竟慢慢洇出海水的痕迹,那些痕迹里浮出细小的贝壳,拼出东海的地形图。“吾等乃东海护军,闻陛下巡狩,特来朝拜。” 声音像是无数水滴落在青铜鼎上,清脆中带着金属的震颤,“此去三千里,有鲛人作乱,愿为陛下荡平海疆。” 话音未落,远处的海平面突然升起一道水柱,白得像玉,顶端站着只苍鹭,正歪头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始皇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崖边的松树簌簌落针,松脂的香气混着海腥气扑面而来。他摘下冕冠,露出光洁的额头,晨光在上面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幅简略的山河图。“朕统六国,万里疆土皆在掌控,岂需尔等异族相助?” 话音未落,那些神灵的大口裤突然鼓胀起来,裤管里钻出无数条银色的鱼,顺着沙粒间的水痕游向深海,在海面上织成闪烁的网,网眼处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惊得水底的梭子蟹纷纷爬向礁石缝隙。
“陛下请看。” 领头的神灵突然扯下抹额,露出的不是头颅,而是颗巨大的海螺,螺口处喷出淡蓝色的烟雾,烟雾中浮现出壮阔的海景 —— 无数艘楼船在浪涛中前行,船头插着秦字大旗,旗幡被海风扯得猎猎作响,水手们穿着与神灵相同的绯色衣襟,正用青铜弩射杀跃出水面的鲛人,那些鲛人的血染红了海水,引来成群的鲨鱼,背鳍在浪尖上划出银色的弧线。崖边的野菊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花瓣落在始皇的龙袍上,很快被海风卷走,飘向神灵们的队列。
李斯注意到,那些神灵的脖颈处有圈若隐若现的鳃裂,每当他们说话时,鳃裂就会开合,吐出细小的气泡,气泡升到空中化作细小的雨丝,落在甲士们的铠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偷偷抬眼看向始皇,发现圣上正盯着神灵腰间的青铜剑,指节在剑鞘上轻轻敲击,那是他当年在邯郸为质时,面对赵人挑衅的习惯动作。崖下的潮水开始回涨,细小的浪花舔舐着神灵们的脚边,在青黑色的鳞甲上凝成珍珠般的水珠。
正午的日头最烈时,神灵们开始朝拜。毒辣的阳光晒得沙粒发烫,赤脚的甲士们忍不住来回挪动,而那些神灵却纹丝不动,绯色的衣襟在沙上摆出整齐的方阵,远远望去像片燃烧的云霞。滩涂远处的盐蒿丛泛着灰绿色,被海风压得贴在地面,与这片火红形成诡异的和谐。始皇接过领头神灵献上的贡品 —— 那是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珠内封存着整片海沟的景象,能看见发光的虾群在沟壑间游弋,像是无数移动的星辰,珠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沙上砸出细小的坑洞。
“此物甚好。” 始皇将夜明珠揣入怀中,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至心口,驱散了正午的燥热。他突然瞥见神灵的大口裤下,露出的脚不是脚掌,而是分叉的尾鳍,鳍上的纹路恰似秦军甲胄的鳞片,沾着的沙粒正慢慢化作细小的银鱼,顺着裤管游进海里。“尔等既效军容,可知朕的军规?” 他突然提高声音,崖下的甲士们立刻举起长戟,戟尖在阳光下连成一片寒光,映得海面也泛起冷冽的光,“违令者,斩!”
神灵们的队列出现了瞬间的骚动。最左边的神灵不小心踩到了前排的衣襟,绯色的布料立刻渗出鲜血般的液体,那液体滴在沙上,竟长出细小的红珊瑚。那神灵慌忙后退,脚边的沙粒突然开始沸腾,无数细小的螃蟹从沙中钻出,壳上带着海草的绿痕,在他脚边围成圈,吐出的泡沫里都带着血丝,很快又被正午的阳光蒸成细小的盐晶。
“陛下息怒。” 领头的神灵再次叩首,海螺状的头颅几乎贴到沙上,额头的触须在沙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是在书写某种古老的符咒。“吾等异类,不懂礼仪,愿以鲛绡为贡,恕吾等不敬之罪。” 他从怀中掏出匹绸缎,展开时竟在阳光下化作海水,里面游着半透明的鱼,鱼嘴一张一合,吐出的不是气泡,而是秦篆的 “臣服” 二字,字在水中悬浮片刻,便化作细小的银鳞,散入海风之中。
始皇转身时,龙袍的下摆扫过崖边的礁石,激起的火星落在海水中,竟燃起幽蓝的火焰,像无数细小的鬼火在浪尖跳跃。他没有回头,却能听见身后的神灵们化作鱼群的声响,“扑通扑通” 的落水声里,夹杂着丝绸撕裂的脆响 —— 那些绯色的衣襟在海面上漂浮,慢慢化作红色的海藻,缠住了几只试图靠近的海鸥,海鸥的挣扎声与远处的浪涛声交织在一起,像是首诡异的歌谣。
当晚,李斯在始皇的銮帐外守了整夜。帐外的篝火噼啪作响,火星不时溅到潮湿的海沙上,发出 “滋啦” 的声响,与帐内传出的夜明珠碰撞声形成奇妙的呼应。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穿过帐帘,带着远处礁石的呜咽和近处潮起的哗啦声。天快亮时,他看见帐门的缝隙里透出蓝光,一只戴着赤红抹额的手臂从里面伸出,将颗海螺放在案上,螺口处还凝着未干的海水,映着天边初现的鱼肚白。
后来这支銮驾再也没有见过那些神灵。但每当船队行至深海,总能看见一群赤鳍鱼跟着船尾游动,鱼群排列的形状,恰似那日滩涂上的方阵。船底切开的浪花泛着翡翠色,与鱼鳍的赤红形成鲜明的对比,海面上漂浮的马尾藻被鱼群搅得旋转起来,像无数绿色的带子在水中舞动。始皇命人撒下网去,捕到的鱼腹内都藏着细小的青铜剑,剑柄上的珍珠,在夜里会发出与咸阳宫灯火相同的光晕,照亮船舱内堆积如山的竹简,那些记录着郡县户籍的文字,在珠光下竟泛起海水的蓝。
多年后,阿房宫的密室里多了件奇物 —— 匹永远不干的绯色布料,展开时能看见成山的崖岸,崖下的滩涂上,无数戴着抹额的神灵正在朝拜。布料上的海水永远在流动,冲刷着虚拟的礁石,礁石上的酸枣树永远挂着露珠,露珠里封存着那日的晨光。他们的大口裤在海风中飞扬,裤脚处的尾鳍一闪而过,在沙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像是在书写某种无人能懂的誓言,那些誓言被布料上的海水反复浸泡,渐渐洇染开来,化作整片东海的潮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