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谷记
朝阳之谷的潮汐总比别处慢半拍。当别处的浪涛已退至礁石根部,这里的海水还在漫过赤红色的崖壁,把岩画里的鱼群泡得发亮——那些鱼是伏羲当年画八卦时溅落的墨点所化,每逢谷雨就会活过来,顺着天吴的尾鳍游向深海。渔人阿福的祖父曾说,那是水伯天吴在梳理尾巴,十八条尾巴搅动海水时,连日月都得跟着放慢脚步,生怕被卷入它尾鳍掀起的漩涡。
庚辰年谷雨那天,我正趴在崖边拓印岩画,朱砂刚调好,海面突然掀起青黑色的浪柱。柱顶漂浮着八颗头颅的虚影:最中间那颗生着虬髯,竟是大禹的面容,嘴唇开合间吐出银鱼,鱼群在空中拼出“水伯”二字;左侧三颗头颅分明是尧舜禹的轮廓,右侧四颗却化作了上古凶兽的模样,唯独最末那颗垂髫小儿的脸,眼角还挂着女娲补天时溅落的星火。
“那是混沌初开时的面相。”阿福的竹篙在礁石上敲出笃笃声,他脚踝缠着的海带突然发光,显露出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纹路。“我爹说天吴原是帝俊的臣子,当年帮颛顼平定共工之乱,被斩去十二颗头颅,剩下的八颗各藏着一段创世秘辛。”他往海里撒了把米,米粒在水面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突然被什么东西扯入深海,涟漪里浮出块青铜残片,上面刻着“河图”二字,正是大禹治水时失传的真迹。
天吴的八只脚藏在朝阳谷最深处的海沟,退潮时能看见沙地上印着星星点点的足印。每个足印里都盛着半汪海水,水里游动的透明虾,虾须上缠着的锁链原是女娲补天时用过的五色石炼就,如今成了丈量四海的标尺。有回我试着把脚伸进足印,海水突然变得滚烫,恍惚看见八只脚从沟底升起,每只脚的趾甲都闪着珍珠母的光泽,趾缝间挂着的沉船碎木片,竟在水中化作了刑天的干戚。
月圆之夜最是诡异。八颗头颅会浮在谷口水面,尧舜禹的三颗在吟哦《山海经》失传的篇章,凶兽头颅则在模仿共工撞山的轰鸣,唯有垂髫小儿的脸在哭,眼泪落在水里化作发光的水母,每只水母都拖着段五彩丝线——那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五色石粉末。阿福说曾有外乡画师想画下这景象,刚铺开绢帛,潮水就突然涨起,瓷盘里的颜料化作八条小蛇,在绢上画出“非时不见”四个古篆,正是《山海经》中记载天吴显形的戒律。
去年秋分,一群采珠人带着铁锚闯进谷中,他们听说天吴尾珠能抵九州贡赋,却不知那十八条尾巴原是大禹锁住的十八条孽龙。锚链刚沉入海沟,水底就传来骨笛般的声响,十八条尾巴突然从浪中竖起,每条尾鳍上都浮现出上古水患的景象:有的是共工掀起的滔天巨浪,有的是大禹疏通的九河河道,最末那条尾巴的珊瑚花里,竟藏着诺亚方舟的虚影。为首的壮汉刚举起鱼叉,就被条尾巴卷住脚踝,拖入水中的刹那,人们看见他的脸化作了天吴第九颗头颅,喉咙里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洪范》里记载的“水曰润下”四字。
我藏在崖壁洞穴里的鳞片,昨夜突然发出龙吟。用海水浸泡后,背面的纹路显出整幅山海图,昆仑山的雪水顺着纹路流淌,在谷口聚成小小的瑶池,西王母的青鸟从鳞片里钻出,衔来颗蟠桃核,落在沙上立刻长出桃树,花瓣上都印着天吴的足印。更奇的是鳞片里传出的脚步声,八只脚同时落地的声响里,混着女娲炼石的叮当声,十八条尾巴扫过海面的沙沙声中,竟藏着《海赋》里失传的赋文。
黎明时去看海,采珠人丢弃的麻绳已化作半透明的胶状物,裹着的细小骨骼拼起来,正是《山海经》里记载的“玄龟”脚掌。朝阳从谷口升起,天吴的影子在浪中若隐若现:八颗头颅转向太阳,吐出的气息化作彩虹,十八条尾巴在水下划出同心圆,最外侧的圆晕里漂着片巨大的尾鳍,上面的海苔组成“天吴乍见而彷髴”的字样,被早潮卷着漂向东海,途经蓬莱岛时,岛上的不死树突然开花,花瓣落在尾鳍上,化作了新的头颅。
阿福说天吴每年褪尾时,脱落的尾椎骨会化作定海神针。去年谷口新出现的沙洲,边缘贝壳夜里发光,照见里面嵌着的大禹治水图,每当潮水漫过沙洲,就会传出“四海会同”的古乐。有个老道曾在此处捡到片尾鳞,回去后竟能呼风唤雨,只是每次作法时,总会听见八颗头颅在耳边低语,说要等集齐散落人间的十二颗头颅,就要重现混沌初开时的江海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