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记
开元末年，海风里总带着股药草的苦味。登州渔夫王海柱背着半篓海菜往回走时，裤脚还在滴着咸水，礁石上的蛎壳划破了草鞋，渗出的血珠刚落地，就被卷来的浪花舔得干干净净。
那日的雾来得蹊跷。辰时还是响晴的天，到巳时突然从海里漫出白雾，像煮化的明矾水，把远处的岛子泡得只剩个淡青色的影子。王海柱眯起眼，看见雾里有攒动的人影，挑着担子的、拱手作揖的，甚至还有个穿红袍的道士正蹲在礁石上数铜钱，铜钱的方孔里都透着药香。
“这不是成山卫的集市啊。”他攥紧了腰间的铜烟袋，烟锅子是去年从沉船里捞的，刻着“海不扬波”四个字。脚底下的沙滩突然变得柔软，踩上去像踩着晒干的海藻，低头一看，沙粒竟在慢慢变成细小的决明子，滚进脚趾缝里，痒得人直缩脚。
走得越近，药味越浓。有个穿灰僧袍的和尚蹲在块黑礁石后，面前摆着片巨大的龟甲，甲上的纹路里盛着深绿色的药膏，苍蝇落上去立刻翻了个身，翅膀上的纹路竟变得像张人脸。“施主，要当归么？”和尚的声音像是从瓮里传出来的，王海柱这才发现他没有影子，袈裟的下摆浸在雾里，慢慢化作淡绿色的水汽。
更奇的是那些道士。穿紫袍的正用朱砂在贝壳上画符，符纸一沾海水就燃起来，冒出的青烟里飘着“清心”二字；穿白袍的在石头上碾药，碾槽里的枸杞滚出来，落地就长成半人高的植株，结出的果子红得像庙里的灯笼。王海柱看见个老道举着支雪莲，花瓣上还凝着冰碴，可明明是五月的天，他刚想开口问价，那老道突然转过头，脸竟像是用海藻粘成的，眼睛是两颗会转的黑珍珠。
集市中央有个穿赭黄僧衣的老僧，面前堆着小山似的青黛。那青黛绿得发蓝，用指甲刮一点下来，指甲缝里立刻渗出海水，在雾里画出条小鱼。“此乃南海普陀山的灵草所制，”老僧捻起一撮青黛，粉末落在掌心，竟凝成颗翡翠般的珠子，“能画往生像，能治相思疾，更能让溺水者吐出三年前吞下的海水。”他手腕上缠着串骷髅头念珠，每个骷髅眼里都插着根晒干的海马，“施主有缘，分你些吧。记得，只能送佛寺。”
王海柱将信将疑地接过青黛，指尖刚触到那粉末，就听见耳边响起潮声。他想起三年前在风暴里失踪的儿子，当时船板断裂的声响还在耳膜里震荡，此刻青黛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竟让那痛楚淡了许多。老僧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递来片龟甲：“用青黛混着晨露画在甲上，便能看见想见之人在彼岸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雾突然开始流动。先是卖药的僧道们慢慢变得透明，紫袍道士的朱砂符还没画完，半截身子已化作雾团；灰衣和尚的龟甲药膏渗进礁石，留下片深绿色的印记，像块巨大的胎记。王海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伸懒腰的声音，有的像海浪拍礁石，有的像药碾子碾到了石子，等他揉了揉眼睛，雾已经散得干干净净，沙滩上只剩些湿漉漉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躺着粒晒干的枸杞。
他蹲下去捡青黛，触手冰凉，像是刚从海底捞出来的。几十斛青黛堆在沙滩上，绿得晃眼，海风一吹，竟飘起细小的纸幡，上面写着“往生”二字。王海柱突然想起老僧的话，赶紧解下担子来装，竹筐碰到青黛的刹那，筐底的海菜突然开出白色的花，花瓣上都印着小小的佛字。
回村后，他把青黛送到开元寺。老方丈捧着青黛落泪，指甲沾起粉末在烛火上一晃，竟燃起幽蓝的火苗：“当年达摩祖师渡海，衣钵里就藏着这青黛。画佛像时掺一滴海水，菩萨的眼睛便会动；治肺痨时和着蜂蜜，病人咳出的痰会化作带鳞的小鱼。”他让沙弥取来病僧的药碗，撒入半钱青黛，原本浑浊的药汤立刻变得清亮，碗底浮出朵青莲花，花瓣层层展开，露出里面坐禅的小佛。
后来僧人们用这些青黛画观音像，笔尖刚蘸上颜料，殿外就飞来无数海鸟，绕着梁枋盘旋不去。画成的观音像总在夜里发光，莲花座下会渗出海水，水里游着半透明的鱼，鱼嘴里都衔着粒青黛。有个瞎眼的老妪来上香，不小心碰翻了供案上的青黛，粉末落进她的眼眶，竟让她看见了三十年前去世的丈夫——正站在殿外的菩提树下，手里捧着串晒干的海带，那是当年他出海前给她编的腰带。
更奇的是治溺水之人。去年村西的二柱子被浪卷走，捞上来时肚子胀得像面鼓，王海柱试着用青黛混着海水给他灌下去，才一盏茶的功夫，二柱子突然喷出大口海水，水里浮着片三百年前的船票，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辨。他醒来后说，在海底看见个集市，穿赭黄僧衣的老僧正用青黛在龟甲上画他的名字，画完就把龟甲扔进了漩涡。
有人说那集市是八仙变出来的，想试试凡人的贪心；也有人说，是海底的龙宫药铺浮上了岸，那些僧道都是龙宫里的鱼虾变的。王海柱再也没在雾里见过那集市，但每年五月，他都会去那片沙滩走走，总能捡到些晒干的枸杞，嚼起来有淡淡的海水味，像是谁在雾里留下的药引。
去年冬天，开元寺的佛像突然流起泪来，眼泪都是深绿色的，落在地上凝成青黛。老方丈说，这是海龙王爷在托梦，青黛在人间留得太久，该还给大海了。王海柱跟着僧人们去撒青黛，看见海水里浮出无数人影，像是那年雾里的集市又回来了，穿赭黄僧衣的老僧在浪尖上点头，手腕的骷髅念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个骷髅头都在笑，嘴里吐出的泡泡里，飘着朵白色的海菜花。
撒完最后一把青黛时，王海柱听见儿子的声音在浪里响起。他转身的刹那，看见雾中站着个少年，手里举着片青黛画的船帆，帆上用朱砂写着“归”字。等他扑过去，却只抓住把带着药香的海水，指缝里漏下的青黛粉末，在沙滩上画出条通往深海的路，路边长满开着蓝花的海藻，每朵花里都藏着双眼睛，正望着人间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