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塘异记
莱阳县东北的芦塘，藏在九座青山的褶皱里。八九顷的水面被芦苇围得严严实实，苇叶尖端总凝着层白雾，即便是三伏天，塘水也凉得像浸过冰。当地渔人从不敢靠近，说塘底沉着座水晶宫 —— 那宫阙的琉璃瓦在水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宫门上的铜环，是用千年鲸鱼的肋骨做的，环上的鳞片纹路里，总渗出细小的气泡，浮出水面就变成透明的水母。
水晶宫的墙是用万年寒冰砌的，冰砖里冻着无数银色的鱼，像是永远在游动。宫门高三丈，门框上缠绕着两条玉雕的龙，龙鳞是用珍珠镶嵌的，每当大鱼跃出水面，珍珠就会发出幽幽的光，将水下的路径照得透亮。门槛是块巨大的玳瑁壳，上面刻着 “水族天府” 四个古字，笔画间游着些指甲盖大的小虾，虾须上还缠着水草，像是给字描了道绿色的边。
进了宫门，是条白玉铺成的甬道，玉砖缝隙里长着发光的水草，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朵上。甬道两旁立着石灯，灯芯是用鲸鱼油做的，永远不会熄灭，灯光透过水层照上去，水面就会泛起金色的涟漪。有次王小二在塘边捡到块从水下浮起的玉砖，上面的花纹竟在月光下变成游动的鱼，吓得他连夜扔回了塘里。
主殿的穹顶是用巨大的蚌壳拼的，每个蚌壳里都躺着颗夜明珠，合起来时像满天繁星，张开时就露出中间的宝座 —— 那是用千年珊瑚做的，红得像团火，上面铺着海獭皮做的垫子，坐上去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宝座两旁立着两根柱子，柱身上盘着真的海蛇，蛇鳞闪闪发光，却从不伤人，只是在有人靠近时，会吐出信子，在柱上留下淡淡的磷光。
偏殿里藏着无数奇珍异宝。有面水镜，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镜面是用鲸鱼的眼球打磨的，边缘镶着一圈海螺壳。还有个玉缸，里面养着会发光的水母，水母的影子投在墙上，会变成各种鱼类的形状。最奇特的是架琴，琴弦是用美人鱼的头发做的，拨动时，水下的鱼就会跟着跳跃，水面上便泛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宫后的花园里，长着些从不见阳光的植物。珊瑚树开着白色的花，花瓣落下就变成小鱼；海草长成桌椅的形状，累了可以坐在上面休息；还有些会发光的蘑菇，伞盖下总躲着些小螃蟹，螃蟹的钳子上举着细小的灯笼，像是在巡逻。有个潜水采珠的渔夫说，他曾透过水晶宫的窗户看见，花园里有个穿青衫的男子正在下棋，棋盘是用海龟壳做的，棋子是黑白两色的鹅卵石，和黄旦用的那些一模一样。
最先发现异状的是放羊的王小二。那年清明，他赶着羊群经过塘边，突然听见芦苇丛里传来闷响，像是有巨物在水下翻身。泥水从苇根间突突往外冒，惊得群羊齐齐竖起耳朵。抬头时，正撞见条大鱼破水而出 —— 那一瞬间，整个芦塘的水声都静止了，唯有鱼鳍划破空气的锐响，像无数把钢刀同时出鞘。它脊背宽得能躺下三个人，青紫色的鳞片在阳光下炸开层层光晕，每片鳞上嵌着的珍珠都射出银线，将半空的流云钉在天幕上。鱼身在三丈高空悬了片刻，腹鳍突然展开，竟如鹏鸟的翅膀般遮去半面日头，阴影扫过之处，连芦苇都吓得弯下腰去。
落水的刹那，王小二觉得脚下的土地都在摇晃。巨大的水花拍向岸边，先化作倾盆大雨，砸在苇叶上噼啪作响，继而凝成冰雹，冰粒里裹着细小的银鱼，落地时蹦跳着钻进泥土。他死死抱住身边的老柳树，看见鱼尾巴扫过的地方，芦苇杆齐齐断裂，断口处渗出淡金色的汁液，顺着水流往塘心淌，在水面画出条闪光的轨迹。“那鳍上的五根指爪，还抓着团水草呢。” 后来王小二总对着火堆念叨，烟袋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眼里的惊恐，“落水前它还冲我张嘴，喉咙里亮得像有团火。”
从那天起，附近的村民就发现，每隔五天的清晨，芦塘里必定会响起惊天动地的水声。最先醒来的是塘边的青蛙，它们会突然停止鸣叫，接着便是水面鼓起巨大的水包，芦苇被压得噼啪作响，露出的水面上，浮着无数银色的细鳞，像谁撒了把碎银子。鱼身破水的瞬间，能看见它颌下的触须如长鞭般甩出，卷住几丛芦苇又猛地松开，苇絮漫天飞舞，竟在半空拼出条银色的鱼影。
李秀才带着纸笔蹲在塘边守了五日。第五天寅时，他正蘸墨欲记，大鱼已如箭般冲出水面。带起的水流在半空织成道彩虹，彩虹里站着个穿青衫的男子，面如冠玉，腰间系着条鱼鳞状的玉带。等他揉揉眼睛，那男子已化作鱼身落入水中，激起的浪涛里，无数小鱼被抛向空中，又像雨点般砸下来，每条鱼的额头上，都有个淡红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点过。
“那不是鱼，是龙变的。” 镇上的老药农捋着白须，药篓里装着刚采的芦根，根须上还沾着塘底的黑泥，“我爷爷见过，五十年前有个穿红裙的女子在塘边洗衣，洗完的衣裳晾在芦苇上，傍晚去收，只剩下堆鱼鳞。” 他说这话时，指缝里漏下的药渣落在地上，竟排成 “五日变” 三个字。
夏至那天，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塘边的芦苇都被压弯了腰，有个挑水的樵夫看见，塘中央站着个白衣女子，正对着水面梳头，长发垂在水里，竟有无数小鱼围着发丝游动。他刚要上前搭话，女子突然沉入水中，水面上立刻浮起大片白色的睡莲，花瓣层层展开，花心露出颗拳头大的珍珠，光芒透过雨幕，在对岸的石壁上投出女子的影子。
怪事传到县衙时，王县令正忙着审理一桩失窃案。报案的张大户说，昨夜看见个青衫男子从他库房里出来，怀里抱着箱金银，脚不沾地地往芦塘方向去了。王县令带着衙役赶到塘边，恰好撞见大鱼跃出水面，落水时溅起的水珠里，竟裹着几片金箔，上面印着张大户家库房的印记。“是鲸鱼化形作祟！” 师爷颤着声说，手里的罗盘指针正疯狂转动，指向塘心的方向。
塘水干涸的那夜，整个莱阳都在打雷。起初是天边滚过闷雷，后来竟有紫色的闪电直劈塘心，每道闪电落下，水面就下降三尺，露出的塘底黑泥里，嵌着无数细小的鱼骨，像谁铺了层白玉。有个晚归的货郎说，他看见两条巨大的影子在水里缠斗，一条青紫色，一条雪白色，撞在塘壁上的声响，震得他货担里的瓷器全碎了。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赶到塘边时，都惊呆了。八九顷的芦塘变成了片干裂的泥地，芦苇根像无数只朝天伸出的手，泥缝里嵌着些奇异的鳞片，碰一下就化作灰烬。最深处的泥地里，躺着块巨大的鱼骨，骨头上刻着些没人认得的文字，太阳出来后，那些文字突然渗出鲜血，顺着泥缝流走，在地上画出条蜿蜒的河，河的尽头，是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后来有人在海边看见过一对男女，男的穿青衫，女的着白裙，并肩坐在礁石上，身后的海浪里，时不时跃出条巨大的鱼，鳞片上的珍珠，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渔人们说，那是芦塘里的鲸鱼夫妇，被雷劫劈开了塘底的封印，终于回到了大海。而莱阳县东北的那片旱地，每年清明都会长出大片芦苇，风吹过时，沙沙的声响里，总藏着鱼跃出水面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