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匹舞马
八月初的一天,长安城兴庆宫里张灯结彩,勤政楼前的大院里更是打扫的一尘不染。微风拂来,院中的几棵大桂树轻轻摆动,摇落一地的馨香,把整个大院都熏醉了。院子里鼓乐齐鸣,笙歌燕舞。
唐玄宗坐在黄罗伞下,边品茶,边拈须望着不远处的一座木台频频点头。
大木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上面数十匹马儿正在表演。这些马儿体格健壮,精神抖擞,都披着火红的锦绣服饰,脖子上挂着金铃,鬃毛上系着贵重的青玉,分几排均匀散开,在“倾杯乐”的节拍中尽情舞蹈。乐曲欢快悠扬,马儿或摇头晃脑,或伸蹄摆尾,动作整齐,如一团团火烧云在木台上晃动。
好!玄宗看得出神,忍不住大声喝彩。他身旁的安禄山更是看的两眼发直,如在梦中。直到周围的大臣们纷纷叫好,才把他从梦中惊醒。
一曲终。一个人在台前晃了一下手里的小红旗,喊道:恭祝吾皇寿诞康泰,万岁万万岁!马儿们立刻止了动作,前腿直伸,后腿弯曲蹲坐,马尾高扬,脑袋低垂,一副跪拜磕头的样子。
真神马也!赏御酒!玄宗眉开眼笑,高声说。
不一会儿,上来一些人,手捧精致的乳色瓷碗放到马的嘴边,马竟一下咬住碗沿衔在嘴里,静等倒酒。酒满,突然传来了“咚咚”的鼓点声。数十匹马一起仰头,碗里的酒徐徐倒入嘴中,竟点滴不漏。再一遍鼓点响起,马儿竟将瓷碗轻轻放到一边,又一次脑袋低垂谢恩。
这时,持旗的人把红旗换成了绿旗。他把旗一举,那些马齐刷刷站立起来,再次手舞足蹈。“倾杯乐”的曲调婉转如黄鹂鸣春,欢快似小河淌水,在勤政楼前萦绕不止。马儿们随着乐曲的急缓,随意变换着动作和速度。有的马不胜酒力,竟面色酡红,低头垂尾,舞动的节奏大变,在原地一个劲地转圈。那醉酒的憨态,惹人无限爱怜。马脖子上的金铃“叮当”作响,鬃毛上的青玉在红服饰的映衬下闪着幽幽的珠光,炫人眼目。
全场再次欢声雷动。
看玄宗高兴,宰相张说走到跟前,说我想为这些舞马赋诗一首,请吾皇恩准。
玄宗点头。
张说略一沉吟,高声诵道:
腕足徐行拜两膝,繁骄不进踏千蹄。
髤髵奋鬣时蹲踏,鼓怒骧身忽上跻。
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掉尾醉如泥。
远听明君爱逸才,玉鞭金翅引龙媒。
不因兹白人间有,定是飞黄天上来。
众人纷纷喝彩,玄宗也高兴,把手轻轻一挥:马儿累了,让它们歇了去吧。
有人打了一声唿哨,马儿们立即掉头侧身,整齐地款款而去。
马儿刚回到马厩,就有专人拿了温热的湿毛巾来擦拭它们的全身,舒服极了。这时,小黑又一次想起了小白。那天,草原上的头人来了,还有几个马贩子和穿官服的人,后面跟着数百名持刀拿枪的官兵,他们突然包围了草原上的野马家族。见事不好,头马一声招呼,大家扶老携幼向草原深处狂奔。无奈,官兵们挥着套马杆和刀枪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紧,除了少量突出重围,大多被截获生擒。这时,小黑疯了般朝身旁的几个官兵撞去,就在官兵纷纷倒地之时,他对小白说,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
终于,小黑他们被牢牢控制在一片草场上。那个穿官服的人哈哈大笑,说把这些马里面年轻精壮的都给老子送到京城!
小黑无奈地走着,边走边仔细留意路边的标记,这里是一棵大树,那里是一座别样的宅院,或者什么地方是一条弯曲的小河。他想,早晚有一天我会跑回草原的。
可现在,小黑后悔了,后悔没和小白一起来。尽管当年野马家族的被虏者,经历过艰苦的长途跋涉和皮鞭下训练的磨难,可毕竟苦尽甘来,活得还算滋润。
吾皇圣明啊!小黑在心里谢着玄宗,又想想小白,觉得对不起她。
这年,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突然造反,声势浩大,很快攻下了长安城。玄宗李隆基仓皇出逃。安禄山进城的第一天就想到了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舞马,传下命令,要好好善待。
安禄山喜欢舞马一点不逊于李隆基,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只要有空闲,他就看舞马的表演。一帮吹奏手腮帮子高高鼓起,随着“倾杯乐”的节拍,盛装的马儿们倾情出演,次次精彩,场场绝伦。安禄山兴奋得大呼小叫,就差喊舞马亲爹了。
可惜,两年后,安禄山被杀。
一日,大将田承嗣意外发现了安禄山都城马厩里的舞马,对部下说:怪了,这里怎么有这么多膘肥体壮的马呢?太可惜了!都给我赶走,补充到队伍里!
是夜,田承嗣和一帮将士在院子里喝酒,酒到兴处,让人找来一些乐手和舞女助兴。当“倾杯乐”的曲子响起,那些拴在不远处的舞马竟情不自禁地舞蹈起来。守兵吃惊不小,不知马儿们为何如此,吆喝着举鞭就打。马儿们疑惑不解,就更加卖力地舞动起来。谁知它们舞动得越厉害,鞭子就抽得越狠。听到嘈杂声,田承嗣也领人走了过来。这时的舞马在皮鞭的抽打下舞得更欢了。田承嗣见状,惊叫:妖精!这是妖精啊!快,给我杀,都给我杀了!霎时,刀光闪处,一匹匹舞马绝气而亡。
其他舞马见状,拼命挣脱缰绳,四散奔逃。此时的小黑,早就奔出了院子,顺着一条大街拼命向城外跑去。他听到了身后兄弟姐妹们凄惨的嘶鸣声,他知道他们再也回不了梦中的大草原了。他凭着记忆中那些模糊且清晰的路标,拼命地跑啊跑啊……
下雨了,他一个激灵,微微睁开了眼。眼前是一匹白色的雌马,嘴里正含着水一点点洒在他的嘴唇、额头和身上。雌马看他醒了,一脸兴奋,朝天“咴儿、咴儿”地叫着。他浑身酸痛,追寻着她的身影,看到了一片绿色的草原,无边无际,空旷而恣肆。
小黑,你是小黑吗?还认得我吗?他点了点头。
两匹马头抵着头,目光里满是温柔。
范仲淹和他的兰
范仲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养了多年的一盆兰花丢了。这让他茶饭不思,丢了魂一样。
细细算来,这盆兰花跟随他十几个年头了。
他小时候,曾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他依稀记得,有一年母亲带他去太平山下父亲的墓前磕头,趁母亲嘤嘤啜泣的时候,他追着一只蝴蝶进了山脚的一片林子。就在山泉旁的一块硬石边,他发现了一株兰花。这兰花叶片不多,但精神饱满,顶上有一花,放肆且优雅地开着。那模样,还有那淡淡的清香,竟让他无法割舍。后来,他带着这株兰花随母亲又到了山东的博山,就连在荆山寺苦读的数年间,这兰花也从未离开过他。
此后,他离家到外地求学苦读,发誓考取功名,造福黎民。走时,他啥也没带,就带了这株兰花。这兰花真是神奇,本是生在江南温润的气候中,可跟着自己在干燥寒冷的北方竟也长的清爽墨绿,并且从未枯过一叶。这株兰花经过多年时光的淘洗,根部硕大,但株型紧凑,依然三五叶片,色如墨玉,神采飘逸。此兰一年开两次花,皆在春秋两季,每次都是一支花箭,三两朵花。花瓣微翘,花蕊溢香,挺拔孤傲,卓尔不群,见到的人都连声叫好。如此奇花,通过众多学子的口传,让数不清的人垂涎三尺。有不少富人愿出重金买走,但都被他摇头拒绝。
眨眼,兰花丢失一个月了。范仲淹魂不守舍,接连几天水米难咽。一日深夜,冥冥中他觉得有种特殊的气息在口鼻间萦绕,睁眼时,兰花竟在床头,但几近枯萎。他喜极而泣,把兰花紧紧抱在怀中。不几日,他听一要好同学说,兰花是被另一位同学偷走送给了本地的县令,那县令应诺在乡试时会照顾他。可不知为啥,这兰花自进了知县家中就萎靡不振,日渐枯萎。知县大怒,骂那同学给他送了一株将死之兰,分明是诅咒自己的前程,要把他送进大牢。他父亲闻知赶紧打点知县,他才得以抱着枯萎的兰花滚了回来。兰花失而复得,大概是同学觉得良心不安吧?
范仲淹一声长叹,久而无语。
他看着眼前的兰花,心想:你一定是受不了狗官家的贪腐之气,不愿与贼子为伍。
范仲淹把兰花轻轻抱在怀中,离开书院,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大山里。在清澈的山泉边,他把兰花盆脱下,把土壤抖掉,用泉水一遍遍清洗着兰花的根茎。最后,他把兰花的枯叶去掉,让硕大的根茎赤裸裸躺在野草丛中,与大自然相拥而眠。趁这空挡,他去林间捧回了一些落叶和干树皮当花土,把兰花重新栽进了清洗过的花盆中。说来也怪,不久兰花根茎的顶端就生出一点鹅黄,渐渐泛绿,竟重新焕发了生机。秋天时,兰花又长全了叶片,还顶了一支花箭。也许经了岁月的磨难抑或凤凰涅槃后的重生,整株兰花愈发清雅飘逸,让人陡生敬意。
后来,范仲淹步入仕途。他为官清廉,尽职尽责,曾调任京师为官。但总看不惯官场中的尔虞我诈和腐败现象,直言上谏,但终究人轻言微,被人反诬,闹得贬任异地。升升贬贬,起起落落,他也记不清多少次了。好在有兰花相伴,日子倒也清爽。
这年,青州大旱,整个春天几乎滴雨未下,城里城外的河道沟渠早就干涸了。范仲淹站在城西南外的田边,望着几近枯萎的秧苗,满腔的愁闷涌上心头。一群百姓跪在路边祈雨,近前询问,才知跪了三天三夜了。范仲淹心一紧,也跟着跪了下去。他双手作揖,高过头顶,其虔诚之态哪像一身的病痛。说来也怪,不多时竟乌云密布,大雨滂沱而至。
数日,雨过天晴,青州境内一片生机,绿色盈人。可好景不长,一场大的瘟疫席卷而来,很多百姓患上了红眼病。此病虽不至死,但双眼红肿模糊,重者溃烂发痒,又极易传染,一时人心惶惶。范仲淹心急如焚,遍访青州名医,并用自己多年对疫病的了解和经验,和医生们夜以继日配制药方,以解百姓的眼病之苦。药方极其繁琐,更奇妙的竟需要极其纯净的水来调制。可青州刚下过数天大雨,河水、井水暴涨,夹杂着大量的泥沙,浑黄污浊。水质的优劣直接关系着药物的疗效,这让范仲淹再次陷入了烦闷之中。睡梦中,他看到城外他跪地祈雨的地方,竟有一口水井,汩汩地冒着清泉,自己养了五十年的兰花居然长在了光滑的井壁上。他惊得想喊,双手在被窝外到处乱摸,一下就醒了。天明,有人报说他跪地祈雨的地方有细流渗出。他惊讶不已,令人在流水处掘井。掘至两米,一股水一下涨上来,水花轻轻翻腾,似是一处泉眼。范仲淹觉得有神灵相助,想起梦中的情景,赶忙让人取来自己的兰花,小心地栽植在离井口不远的井壁上。这时,井里的水一下涨到了兰花处,伸手即可汲水,且清澈的能照出人的模样。范仲淹大喜,急忙令人汲水制药,并给此泉取名“醴泉”。不几日,凡患眼疾的百姓全部痊愈。
冬天很快就到了,可醴泉里的水不多不少,总是保持在兰花的根部,并且清澈如初,也不冻结。此时的兰花却已子孙满堂,长满了井的四壁,姿态依然清雅。
范仲淹大惑不解。
第二年,即公元1052年,范仲淹调任颍州知州,途至徐州一病不起。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苏州的太平山下,又一次追着蝴蝶跑进了树林,又看到了那株放肆而优雅的兰花。
不久,范仲淹驾鹤西游。说来也怪,青州醴泉里的水一下降了好几米,四壁上的兰花也渐渐枯萎了。
两棵甘蔗的人生
大黑的个头高过地垄时,他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小黑。小黑在地垄的另一侧,长的瘦瘦弱弱,个头也只有地垄的一半高。他挺了挺自己粗壮的腰身,说兄弟,你要加油啊。小黑脖子一梗,说放心吧,我会撵上你的!
其实,大黑和小黑是两棵甘蔗苗。下地之前,他俩本是同一根优质的黑皮甘蔗,后被主人割成了好几段做了种苗,种到了地垄里不同的地方。巧的是,大黑和小黑侥幸做了邻居。自此,这对亲兄弟就有了说不完的话题。当聊到当年在主人的呵护下,众兄弟齐心协力长成一棵优质的甘蔗时,是多么得开心。当看到主人在成堆的甘蔗中把自己挑出来做种苗时,又是多么得兴奋。兄弟俩互相鼓励,一定好好生长,把自己良好的基因发挥到极致,做一棵最有用的甘蔗,让主人高兴。
经过几场雨水的滋润,甘蔗们一下长高了许多。特别是大黑,窜的比谁都高,长的比谁都帅。他低头看着小黑,说兄弟,你怎么了?一样的土壤,一样的吃喝,你怎么就是长不壮呢?小黑抬头看了大黑一眼,又往四周看了看,旁边的甘蔗也都光鲜挺拔,一下感到了自卑。小声说,谁知道呢,哥,我可尽力了。说完,一脸的悲戚。大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不急,俗话说小伙子三十岁还窜一窜呢,何况你是少年。小黑勉强挤出了一点笑,点了点头。
眨眼就到了收获的季节,小黑依然瘦瘦的,个头不高,腰身居然也弯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只能被运进当地的糖厂,一股脑儿地榨糖或被主人砍倒拉回家喂猪了。想到这,小黑眼泪下来了。
不几天,主人带来了两辆大卡车和一帮打工的男女。很快,满地的甘蔗被分成了两个级别,又粗又直的被一根根挑出来,装上了绿色的卡车,将被运往北方的一个大城市。其余的统统打包装上了红色的卡车,直接运到当地的一家糖厂。这样,大黑和小黑就毫无悬念地被装到了不同的车上。临别,兄弟俩无限伤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在心里默默祝福着对方。
一天后的深夜,大黑被拉到了一座城市的水果批发市场。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偌大的露天市场上就聚集了不少商贩。主人有些兴奋,刚揭开车厢顶上的篷布准备开张,雨就滴滴哒哒落了下来。他愣神的工夫,雨瓢泼般倾泻而下。市场上的人一哄而散。这雨出奇的大,三天三夜才总算停了。太阳一出,气温一下高了起来。一股水汽从车厢底部蒸腾而起,大黑感到了无比的闷热和憋气。
好半天,总算低价卖出了一些,主人抽着烟,一脸的夜色。这场大雨让遍布城乡的所有水果生意都受到了影响,出现了滞销。
好歹捱过一夜,司机非要卸货回家。主人无奈,刚领人爬上车顶,就放声大哭起来。原来一车的甘蔗被大雨浸泡,又闷了几天,很多出现了局部霉变的状况。主人清楚,自己一年的心血将付之东流。最后,整车甘蔗被人用烂白菜的价格买走了。大黑的脑袋昏昏沉沉,肚子里也一阵阵恶心,主人是怎么走的,自己被人弄到了什么地方,竟一无所知。
大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太阳光。自己和一些还算健壮挺拔的弟兄们倚在一辆半旧的三轮车上,旁边的地上是一捆捆散发着霉味的甘蔗。一个中年妇女,边麻利地用刀削着一节节的甘蔗皮,边大声叫卖着。女人的生意特别好,削好皮的甘蔗刚装进方便袋就马上被顾客买走,地上不一会就堆满了霉变的甘蔗节和甘蔗皮。大黑这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还完整地戳在这里,还是得益于自己优良的品质。尽管风里雨里折腾了这么些天,自己还是做到了百病不侵。
不一会儿,大黑就被一个跟着妈妈从超市出来的小男孩盯上了。他抓起大黑舞动了两下,笑着说,妈,我要这根金箍棒。
等到家,大黑才知道这是一个富裕人家,小男孩更是掌上明珠。他很高兴,再次庆幸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肯定。可一连好几天,小男孩并没有被大黑甘甜的汁水所吸引,只是当做金箍棒玩耍,或者平端起来当枪朝着窗外瞄准。玩腻了,就把大黑倚在客厅的一角。当大黑周身被摩挲的更加光亮时,男孩的妈妈从超市买回来一袋红糖。红糖刚放到桌上,大黑的眼睛就直了,这不是小黑兄弟吗?小黑也看到了大黑,激动不已,竟结结巴巴说出了“世界如此之小”的佳句。傍晚,男孩的爸爸也回家了,丰富的晚餐中就有新烙的红糖火烧。一家人吃得高兴,说这糖真好,不光甜,还有一点野草的清香呢。夜色中,小黑掩饰不住满肚子的兴奋,悄声说,哥,大家夸我呢,我这辈子也值了。大黑嗯了一声,伸出了大拇指。
又过了几天,男孩一家人出去旅游了。等回到家,男孩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大黑,兴奋地跑过去刚要拿,马上又把手缩回了。大黑的表皮竟然皱了,局部也有了霉变,更可怕的是破裂的甘蔗皮里竟有一只小青虫在蠕动。
不要动!这甘蔗有毒!男孩的妈妈也看到了,边喊边迈了过来。她一把抓起大黑,就朝楼下的垃圾箱走去。
作者简介
冯伟山,男,中国作协会员,《青州文学》执行主编,出版小说集《卢村往事》《母亲的故乡》《和一只麻雀过年》《飘香的秋天》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