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
安丘的七月,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镇子都罩在里头。张某坐在西窗下的藤椅上,手里的诗集早就滑落在膝头。他是个出了名的明经,平日里总爱捧着书卷琢磨字句,可今儿个实在热得反常,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钻透,他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坠入了浅眠。
朦胧间,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悸动,不是病痛的绞痛,倒像是有只刚破壳的小雀在里头扑腾,一下一下,又轻又急。张某猛地睁开眼,额角已沁出一层细汗,他正要抬手去摸胸口,忽然瞥见衣襟动了动。
那动静极微,像是风吹过的涟漪,却又带着某种活物的灵动感。张某的呼吸瞬间顿住,眼睁睁看着衣襟下钻出个半尺高的小人。那小人稳稳当当落在他手背上,分量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真实得让他不敢有丝毫动弹。
仔细看去,这小人穿着一身月白儒衫,质料细腻得像是上好的杭绸,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头戴的方巾是藏青色的,边角绣着几缕银线,连领口的盘扣都缀着细巧的云纹,活脱脱是戏台上那些俊俏小生的模样。最奇的是他的眉眼,黑白分明,竟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张某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眼睁睁看着小人踮着脚,一步一步从手背走到桌案上。案上的端砚是他用了三十年的旧物,此刻在小人面前竟像座小山。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张口唱了起来,竟是一曲昆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那唱腔一出来,张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婉转的调子像是流莺绕着春树,每个字都裹着江南水磨腔特有的温润,连拖腔时的气口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唱到念白处,小人还学着戏台上的规矩,拱手作揖,声音脆生生的,像新剥的莲子:“小生姓张,安丘人氏,今日唱段《牡丹亭》,说的是十年前清明游湖之事。”
张某越听越觉得蹊跷。那唱词里的细节 —— 湖边柳荫下不慎丢失的那只羊脂玉簪,是他当年送给亡妻的定情物;茶馆里听书先生讲的 “干将莫邪” 典故,他至今还记得那说书人磕巴的尾音。这些明明是深埋在记忆里的片段,此刻竟被这小人唱得活灵活现。
只见小人在砚台上踮着脚转圈,水袖甩得飘飘扬扬,带起的微风竟让案上的宣纸轻轻颤动。唱到动情处,他会蹙着眉头,用纤细的手指抹过眼角,那神情,那姿态,活像是把他的往事原封不动地搬上了戏台。张某的目光落在砚台边缘,那里还留着他年轻时不小心磕出的缺口,此刻正被小人当作台阶,一步一步踏上去。
一曲终了,案上的茶盏还冒着袅袅热气,茶烟在阳光里变幻出奇异的形状。小人敛衽站定,忽然吟诵起一首七绝:“心头藏个小乾坤,半尺儒冠自可尊。唱罢平生多少事,清风送我入柴门。”
诗句落音的刹那,他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像是被午后的阳光融化了一般。张某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温热的空气。最后,小人化作一点微光,倏地钻进他的心口。藤椅上的张某怔怔地按着衣襟,仿佛还能听见那昆曲的尾音在鼻尖萦绕,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缓过神来,低头看向桌案。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结了层薄皮,显然已放置许久。可方才小人站立的手背,还留着一丝奇异的温热,顺着血脉缓缓流淌,最后汇聚在心口,那片曾让他悸动不安的地方,此刻竟变得无比安宁。
张某拿起膝头的诗集,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忽然想起十年前清明,亡妻也曾在湖边唱过这曲《牡丹亭》,那时她穿着月白的衣裙,风吹起她的衣袖,像极了今日的小人。他合上书,望向窗外,蝉鸣依旧聒噪,可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随着那曲昆曲,永远留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