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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鼓韵锅痕

  鼓韵锅痕

  青州龙兴寺的晨钟刚撞过第三响,香火便顺着穿堂风漫了开来。檀香味混着檐角铜铃的清响,在青砖地上漫出层层涟漪。寺庙西角那座木台,在初阳里投下歪斜的影子,高不过丈余的台柱被香火熏得发黑,裂缝里还卡着几星未燃尽的香灰,却仍稳稳立在那里,像位沉默的老者。台上悬着的两面小鼓,鼓面蒙着泛黄的牛皮,边缘处磨出的细密裂纹,纵横交错,像极了寺里老僧额头的皱纹——这便是《夏竦龙兴寺记》里记载的,孟尝当年召集食客的遗物。
  扫地的沙弥总爱在清扫台周时放慢动作。他听方丈说过,这里原是战国时孟尝的府邸。那位以“食客三千”闻名天下的公子,常于暮色降临时登上此台,亲自敲响这两面鼓。沙弥曾在藏经阁见过临摹的古画,画中的孟尝穿着紫色锦袍,腰间玉带勾着红绸鼓绳,那绸子被他的手攥得发亮,在风里飘成一道鲜亮的弧线。鼓槌是檀木做的,上面刻着“合志同方”四个字,笔锋遒劲,据说是孟尝亲手所书,是他对门客的期许。
  “那时的鼓声能传十里呢。”方丈捻着念珠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会舒展开来。初响时清越如玉石相击,穿透力能越过城墙,钻进市井里卖豆腐脑的挑子,惊得笼屉里的热气都晃三晃;继而转得急促,像骤雨打在青瓦上,嗒嗒嗒连成一片,提醒着散布在城中各个角落的食客:府中有要事相商。卖柴的壮汉会扔下扁担,说书的先生会暂停醒木,连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瞎子,也会摸着墙站起来——他们都认得这鼓声,就像认得自己的掌纹。
  寺里的老僧常指着木台说,夜深人静时,若贴着台柱细听,能隐约听见当年的鼓响。有次一个外地来的香客不信,三更天揣着酒壶偷偷跑到台边。月光把台柱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刚把耳朵贴上去,就听见“咚咚”的轻响,不疾不徐,像有人在远处敲着什么。伴着鼓声的,还有细碎的谈笑声,像有无数人影在台上聚散,有人高谈阔论,有人低声献策,还有人在角落里抚剑长叹。香客吓得酒壶摔在地上,等他揉了揉眼睛,却只剩月光洒在鼓面上,泛着冷清清的光,鼓绳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比鼓更令人称奇的,是孟尝食客们留下的两口铁锅。这锅如今不在龙兴寺,被妥善收在南阳府的库房里。守库的老卒每次擦锅时,都要先恭恭敬敬作个揖。那锅沿厚得能站住人,锅底的烟垢积了寸许,黑得发亮,据说能盛三四石粮食。当年三千食客分灶而食,这两口锅便是给食量最大的壮士们备的——有泛黄的竹简记载说,曾有个能扛鼎的侠士,姓朱名亥,一顿饭能吃下一石米,就用这锅直接煮,米汤沸腾时漫出锅沿,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他络腮胡上的汗珠。
  铁锅的耳柄上还留着深深的指痕,是常年被人搬动磨出来的。指痕深浅不一,有的宽而浅,想来是文人的手指;有的窄而深,定是武士的巨力所致。南阳府的官吏擦拭锅体时,总能在烟垢里发现些细碎的陶片,青灰色的,带着细密的冰裂纹,据说是当年食客们吃饭时,不小心打碎的碗碟残渣。有个在库房当差的小伙子,偷偷用这锅煮过一次粥,米粒竟真的比别处的饱满些,熬出的米油厚得能插住筷子,他说这锅煮出来的饭带着股豪气,吃下去连腰杆都能挺直三分。
  龙兴寺的木台与南阳府的铁锅,隔着百里路,却像两条看不见的线,牵起了跨越千年的记忆。当寺里的钟声敲响,木台的影子投在地上,恍惚间能看见孟尝站在台上,红绸鼓绳在风里飘动,他的声音混着鼓声传得很远:“诸位皆是我孟尝的手足。”而南阳府的库房里,铁锅沉默地卧着,锅底的烟垢里藏着无数故事——有冯谖弹铗而歌的不羁,有毛遂自荐的果敢,有食客为报恩而自刎的壮烈,更有千百个普通人在乱世里,因“知己”二字而聚在一起的温暖。
  夏竦写《龙兴寺记》时,曾站在木台前良久。暮春的风卷起他的袍角,鼓面上的裂纹在夕阳里像无数条小径。他摸着鼓面的裂纹,忽然明白:这些器物之所以能流传,不是因为材质珍贵,而是因为它们承载着一种精神——孟尝用鼓召集的,不只是食客,更是天下的才俊;铁锅煮的,也不只是粮食,更是乱世中的一份情谊。就像这鼓面虽旧,却仍能映出天空的模样;铁锅虽锈,却藏着永不冷却的人间烟火。
  如今龙兴寺的香客们,路过木台时总会放慢脚步。有人对着鼓作揖,感念那份识人善任的胸襟;有人望着远方,想象着南阳府库房里的铁锅,猜度着当年的烟火气。两面小鼓不再敲响,却比任何钟声都更清晰地告诉世人:有些故迹会老,有些精神却永远年轻。就像这青州的城郭,在岁月里变迁,却始终记得,曾有位公子,用鼓声敲开了无数人的心扉,让那些散落天涯的才俊,终于找到了可以安放初心的地方。
  守库的老卒常对着铁锅喃喃自语:“等哪天有缘人来,说不定能从烟垢里,看出当年食客们的笑脸呢。”而龙兴寺的沙弥,在清扫木台时,总会多留个心眼,看看鼓绳是否动了动——他总觉得,说不定哪夜的月光里,会真的传来那穿越千年的鼓声,咚,咚,咚,像在呼唤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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