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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骊珠记

  骊珠记

  唐建中初年的深山,静得能听见松针落地的声响。每片针叶坠向地面时,都会带起极轻的气流,拂动草叶上的露珠。乐安人任顷选了处背风的山坳,搭了间茅屋,黄泥糊的墙还带着新鲜的土腥味。他带着一箱子书住了下来,书箱是樟木做的,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里面装着他半生的心血。
  任顷不喜功名,只爱与笔墨为伴。每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坐在门槛上,看着晨曦漫过对面的山头,将松涛染成金红色。渴了就去屋旁的山泉打水,那泉水清冽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喝在嘴里带着股淡淡的甜;饿了便采些野果,红的山莓,紫的桑葚,都能填饱肚子。茅屋四周长满了齐腰的秋草,草叶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只有一条被他踩出的小径,蜿蜒通向外面的世界,像条细细的银线。
  这日黄昏,夕阳把远山染成了胭脂色。任顷正在灯下批注《庄子》,笔尖划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墨香混着松脂的气息在屋里弥漫。忽听得“笃笃”的敲门声,节奏沉稳,不像是山风刮动柴门的杂乱。山里少有人来,最近的猎户也住在十里外,他疑惑地放下笔,拉开门闩。
  门外站着个老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黄衣,布料看着像是某种粗糙的绸缎,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深色的里子。头发却黑得发亮,用根简单的木簪挽着,只是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纵横交错,眼睛却异常明亮,黑沉沉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先生深夜来访,有何见教?”任顷侧身让他进屋,手里还捏着那支狼毫笔,笔锋上的墨汁尚未干透。
  老翁却不进门,只是拱了拱手,手指关节粗大,指甲微微泛着黄。声音低沉得像山涧的回声,带着水汽的湿润:“实不相瞒,我乃西去一里土潭中的黄龙,在此居住已数百年。明日将有道士前来,用法术抽干潭水害我,望先生能救我一命。”
  任顷愣住了,手里的书卷差点掉在地上。黄龙?道士?这听起来像话本里的故事,那些画着神仙鬼怪的小册子,他年轻时也曾看过几本。可眼前的老翁,气息沉稳,眼神恳切,又不似说谎。
  老翁看出他的疑虑,又道:“明日午时,您到潭边等候。若见潭水干涸,便大喊‘上天有命,杀黄龙者死’。他再抽水,您再喊,如此三次,我便可脱险。”说罢,不等任顷再问,转身便消失在暮色里。那身影移动得极快,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腥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混着湿润的泥土味,在门槛边萦绕不散。
  任顷半信半疑,却还是记在了心里。他坐在灯下,反复琢磨着老翁的话,《庄子》里“北冥有鱼,化而为鸟”的字句在眼前晃动,竟觉得那些神话传说,或许真的藏在深山的某个角落。第二天午时,日头正烈,晒得山路发烫,他准时来到老翁所说的土潭边。
  那潭水碧绿得像块翡翠,周围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踩上去差点滑倒。水面上飘着几片落叶,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倒映着天空的流云,仿佛天地都被装在了这潭水里。刚站定,就见西边的天空暗了下来,一朵黑云悠悠飘来,那云不大,却黑得像墨,云上面竟站着个道士。
  那道士足有一丈多高,穿着件紫色道袍,袖口绣着八卦图,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拿着柄拂尘,白毛蓬松得像雪团。他飘到潭边,低头看了看水面,目光锐利得像鹰隼,从袖中摸出几道黑符。符纸黑得发亮,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号,扭曲盘旋,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紧。
  “咄!”道士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得像炸雷,震得潭边的树叶簌簌落下。他将黑符扔进潭里,符纸刚沾到水,就“滋啦”一声冒起白烟,那烟是黑色的,带着股焦糊味。潭水竟像被无形的勺子舀走似的,哗哗往下降,露出的潭壁上挂着些水草,还在滴水。不过片刻功夫,偌大的潭水就见了底,露出湿漉漉的泥沙,一条黄龙被困在中央,鳞甲上沾着泥,失去了光泽,龙须耷拉着,沾着些泥点,眼睛半睁着,满是哀求。
  任顷想起老翁的话,深吸一口气,山里的风带着松脂的味道灌入喉咙,他扯开嗓子大喊:“上天有命,杀黄龙者死!”
  话音刚落,就见潭底突然冒出无数水泡,“咕嘟咕嘟”往上涌,像是煮沸了一般。泉水从泥沙里冒出来,转眼就把潭水填满了,碧绿如初。黄龙在水里摆了摆尾巴,溅起几朵水花,像是在道谢。
  道士见状,眉头一皱,那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又掏出几道黑符扔下去。潭水再次干涸,黄龙又被困在泥沙里,鳞片都被晒得微微发白。任顷又喊,潭水又满。如此反复三次,道士的黑符用完了,他气得跺了跺脚,黑云都跟着震颤了一下,驾着黑云往西去了,临走时还回头瞪了任顷一眼,眼神凶得像要吃人,仿佛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当天晚上,任顷做了个梦,梦见黄衣翁来道谢。老翁穿着崭新的黄衣,那黄色鲜亮得像向日葵,鳞甲在梦里闪着光,层层叠叠,如同铠甲。他笑着说:“先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在潭边放了颗珠子,望您笑纳。”那声音不再低沉,带着些轻快,像山涧的流水。
  第二天一早,雾气还没散,任顷就赶到潭边,果然在一块青石下找到了颗珠子。那青石冰凉湿润,上面还留着个浅浅的凹痕,像是专门用来放珠子的。珠子足有一寸粗,通体透亮,像裹着团月光,拿在手里冰凉凉的,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对着太阳一看,里面竟有水流转动的影子,像把整个潭水都缩在了里面。
  任顷把珠子带在身边,读书时便拿出来把玩,那冰凉的触感能让他心神安宁。一年后,他的笔墨纸砚快用尽了,要下山置办,便带着珠子去了广陵集市。集市上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刚走到珠宝摊前,就有个胡商冲过来,他穿着件波斯锦袍,高鼻深目,对着珠子拜了三拜,眼睛发亮得像两颗宝石,用生硬的汉话说:“这是骊龙之珠啊!传说中藏在龙颔下的宝贝,世人谁也得不到!”
  胡商用几十万钱买下了珠子,那钱串在一起,沉甸甸的,压得任顷的包袱带都快断了。他拿着钱,一部分捐给了山里的寺庙,让和尚们修缮佛像,添些香火;一部分用来资助穷苦的书生,给他们买笔墨,让他们能安心读书。自己依旧回到茅屋,继续看山读书,只是书箱里的书多了几本新的,纸页白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天,山雾弥漫时,他总能听见西边的潭里传来隐隐的龙吟,那声音不高,像朋友在打招呼,带着些暖意。任顷便会走到门口,对着西边的山头拱拱手,仿佛能看见那穿着黄衣的老翁,在潭水里对着他微笑。
  有人说,那黄龙是感念任顷的恩德,才把传家的宝珠相赠;也有人说,任顷本是文曲星下凡,才敢与道士相抗。不管怎么说,乐安任顷救龙得珠的故事,就这么在民间传开了,成了话本里的一段佳话,说书先生在茶馆里讲起时,总会拍着醒木说:“行善者,天必佑之。这深山里的黄龙都懂得报恩,何况我们人呢?”
  任顷依旧住在茅屋里,看山读书,春看花开,秋看叶落。只是在某个雨后的清晨,他会望着西边的土潭,想起那颗骊珠里流转的水光,觉得这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就像山与水的相依,龙与珠的相伴,还有他与黄龙的这场奇遇,都藏在岁月的褶皱里,散发着淡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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