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腹藏碧
青州城的雪，总带着股凛冽的傲气。北宋崇宁三年的冬天，这股傲气更是化作了肆虐的猛兽，北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鹅毛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地上的积雪没到膝盖，踏上去“咯吱”作响，仿佛大地都在呻吟。护城河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冰层透亮得能看见底下昏睡的鱼，胆大的孩童竟敢赶着竹马在上面跑，惊得守城的兵卒连声呵斥。
城里的谯家，是数得着的大家族。青砖黛瓦的宅院从街头连到巷尾，飞檐翘角在白雪覆盖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光是门前的上马石就有半人高，被历代人的鞋底磨得油光锃亮，凹陷处积着雪，像盛着一捧碎银，见证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来来往往。而在这深宅大院的厅堂后面，立着一棵老柿树，更是谯家的标志——树干粗得要三个壮汉手拉手才能合抱，周长足有三丈，树皮皴裂得像老寿星的额头，枝丫向四面伸展，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每到秋天，枝头挂满橙红的柿子，远远望去，像缀满了小灯笼，连飞过的雀鸟都会忍不住停驻啄食。
这年的严寒，终究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谯家的家丁们早在初雪时，就给老柿树裹上了厚厚的草席，草席外又缠了几圈麻绳，像给老树穿了件厚重的棉袍。可腊八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老管家谯忠踩着积雪去给柿树添草席时，还是听见了那声让他心头发紧的脆响。
“咔嚓——”
那声音不算响亮，却像冰锥刺破了清晨的寂静，在空旷的庭院里格外清晰。谯忠心里一紧，手里的草席“啪嗒”掉在雪地上。他抬头望去，只见老柿树的树干上，竟从树顶到树根，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口子有碗口宽，边缘参差不齐，像被巨斧硬生生劈开一般，露出里面黄褐色的木质，寒气从裂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冒，遇着清晨的水汽，凝成了细碎的冰碴。
“快来人啊！”谯忠的声音带着颤抖，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麻雀。
谯家主人谯承宗赶来时，棉袍上已落满了雪。他望着那道狰狞的裂缝，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棵柿树陪着谯家走过了七代人，他小时候还在树洞里藏过蟋蟀，如今竟遭此劫难。家丁们围着裂树叹息，有人说该砍了重栽，有人说或许还能救活，议论声里满是惋惜。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有个眼尖的小厮突然指着裂缝喊道：“老爷，您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裂缝深处，隐隐有碧色的光在闪烁，像冬夜里远处人家窗棂透出的烛火，微弱却执着。谯承宗让家丁找来梯子，小厮阿福自告奋勇爬了上去，他趴在树干上，往裂缝里探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是块石头！发着绿光的石头！”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谯家。平日里规矩森严的宅院，此刻乱成了一锅粥。谯承宗让人找来锛子和凿子，小心翼翼地沿着裂缝清理，木屑混着碎冰簌簌落下。随着周围的碎木和泥土被一点点刨开，石头的全貌渐渐显露出来——它足有一丈长，通体呈现出温润的碧绿色，像初春刚抽芽的嫩叶，又像深潭里被阳光照透的绿水。在微弱的光线下，纹理晶莹剔透，仿佛有水流在里面缓缓流动，摸上去冰凉顺滑，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润感，像是握着一块活物。
“真是奇了！”账房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围着石头转了三圈，“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长在树里的石头，还是这么好看的碧石！”他伸手想去摸，又怕唐突了奇物，手在半空停了停，才轻轻碰了一下，随即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青州城里的人听说了谯家的奇事，都争相赶来观看。平日里清净的谯家宅院，一时间变得热闹非凡。来看石头的人排起了长队，从早到晚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平了。有读书人围着石头吟诗作赋，说这是“天地灵气所聚，岁寒乃现”；有老人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端详半天，说这石头能“镇宅辟邪，保家宅平安”；还有珠宝商人挤在人群里，眼睛发亮得像两盏灯笼，悄悄拉着家丁打听：“你家老爷卖不卖？价钱好说，我出三百两黄金！”
谯家主人把这块碧石当成了宝贝，专门请苏州来的巧匠做了个紫檀木的底座，那木头纹理细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将石头安置在厅堂正中，供人观赏。每当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石头上，碧色的光晕就会洒满整个屋子，仿佛把一整个春天都搬进了屋里，连墙角的炭盆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棵被冻裂的老柿树，谯家也没舍得砍。谯承宗派了三个家丁，用厚实的木板把裂缝钉好，又裹上了三层厚厚的草席，草席外还抹了层泥浆，像给老树敷了层药膏。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柳条抽出新绿时，让人惊喜的是，这棵老树竟然又抽出了新的枝芽，嫩芽嫩得像翡翠，到了秋天，依旧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比往年的还要甜。
有人说，这碧石是老柿树从土里吸来的灵气凝结而成，藏在树腹里百年，被那年的严寒冻出来，是天意；也有人说，谯家世代乐善好施，每年冬天都在门口施粥，才得了这样的奇物。不管怎么说，青州谯家柿树藏碧石的故事，就这么一代代传了下来。
那棵老柿树依旧矗立在谯家的庭院里，树干上的裂缝早已被岁月抚平，长出了新的树皮，像一道浅浅的伤疤。而那块碧石，据说一直被谯家珍藏着，放在特制的锦盒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拿出来让子孙后辈观赏。它成了家族里一个美丽的传奇，见证着那段严寒与奇迹交织的岁月，也提醒着谯家人，万物有灵，善行终有回报。
多年后，有个顽皮的孩童在老柿树下玩耍，指着树干上那道浅浅的痕迹问祖父：“爷爷，这里面真的藏过绿石头吗？”祖父摸着孩童的头，望着满树的红柿子，笑着说：“藏过，不仅藏过石头，还藏着一整个冬天的温暖呢。”风拂过枝头，柿子轻轻摇晃，像在应和着这个古老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