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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苇席飞

  苇席飞

  宋绍兴年间的河南邳徐一带,天总是灰蒙蒙的,像被泼了墨的宣纸,晕开一片化不开的浑浊。妖民四起,他们披着“通灵”的外衣,聚在破败的野庙里画符念咒,黄纸符在风中乱飘,引得不少饥民抛家舍业追随。其中最猖獗的便是陈靖宝,这人总把头裹在红巾里,只露出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据说能呼风唤雨,追随者奉他如神明,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官府几次派兵围剿,都被他用些装神弄鬼的伎俩逃脱,气得州官在城门贴满悬赏告示,白纸黑字写得醒目:“擒获陈靖宝者,赏钱千贯,授九品官阶。”
  下邳城外的樵夫蔡五,对这告示再熟悉不过。他每日天不亮就扛着斧头钻进深山,露水打湿了裤脚,寒气顺着鞋底子往上钻。砍满一担柴,换的钱却不够买半袋糙米,老婆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小儿子的哭声像猫爪子似的挠着他的心。这日深秋,寒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疼得像被人抽了耳光。蔡五的斧头挥得有气无力,柴担压得他直打晃,肩膀早就磨出了厚茧,此刻却像被火烧似的疼。走到山脚下的破庙前,实在撑不住了,放下担子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望着天上的流云唉声叹气。
  “唉,”他扯着干裂的嗓子嘟囔,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要是能捉住陈靖宝,钱也有了,官也有了,老婆孩子也不用挨饿了……”这话他说了无数遍,像在跟自己较劲。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有什么东西在草里钻。蔡五猛地回头,只见个白衣人挑着副担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庙门口。那白衣在枯黄的草丛里格外扎眼,像雪落在了泥地里。担子两头系着张灰扑扑的苇席,席子边缘磨出了毛边,看着跟寻常农家晒粮的席子没两样,只是上面隐约有些暗色的污渍,不知是汗渍还是别的什么。那人脸蛋白净得不像山里人,连半点风霜色都没有,嘴唇却红得有些刺眼,像抹了胭脂。见蔡五看他,竟先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这位大哥,方才说要捉陈靖宝?”
  蔡五吓了一跳,柴刀“哐当”掉在地上,刀柄磕在石头上,震得他手心发麻。他这辈子没跟穿这么干净的人说过话,结结巴巴地应道:“是……是随口说的……”手心的汗把粗糙的布衫都浸湿了。
  白衣人放下担子,走到他面前,步子轻得像猫。眼睛亮得吓人,像两潭深水,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我认识陈靖宝,也想捉他领赏,只恨我一个人力量不够。”
  蔡五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撞着胸口。他上下打量着白衣人,见对方细皮嫩肉的,手指修长,不像能打架的样子,可“赏钱千贯”四个字在脑子里打转,像钩子似的勾着他的心。不由得动了心思:“你……你真认识他?”
  白衣人没答话,只是把担子上的苇席解下来,往破庙的残墙上一铺。那席子看着薄薄一层,铺开却有丈许宽,边缘垂在地上,竟像被看不见的手抻得笔直,连风都吹不动。“坐下来细说。”白衣人拉着蔡五的胳膊往席子上坐,蔡五只觉对方的手凉得像冰,却又软得没力气,像摸到了蛇的皮肤。刚一沾席子,就觉得屁股底下软绵绵的,像坐在棉花上,连地上的石子都硌不到。
  两人刚说了没两句,无非是蔡五问陈靖宝的模样,白衣人含糊地应着。白衣人突然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盯着蔡五的脸,眼神里带着审视,像屠夫在看案板上的肉。蔡五被看得心里发毛,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正想问问怎么了,就见白衣人猛地绷直了身子,眼神里的温和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股说不出的诡异,嘴角还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起!”
  一声厉喝,像鞭子抽在蔡五脸上,火辣辣的疼。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下的苇席突然鼓了起来,像被风灌满的帆,带着他猛地腾空而起!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他耳朵生疼,地上的树木、房屋都变成了模糊的小点,像撒在地上的米粒。蔡五只吓得死死抓住席子边缘,指节都白了,眼睛闭得紧紧的,连喊都喊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那苇席飞得又快又稳,像被什么东西牵着,穿过云层时,他觉得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却又没感觉到风——仿佛整个天地都静止了,只有他和这张席子在飞,周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瞬,又像一辈子。席子猛地一沉,蔡五“噗通”一声摔在坚硬的地面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疼得他龇牙咧嘴。他趴在地上晕头转向,嘴里满是土腥味,好半天才撑起身子,抬头一看,顿时傻了眼——这哪是什么山野,分明是座气派的府邸,红漆大门上挂着块匾额,烫金的“益都府”三个大字晃得他眼睛疼。
  府里的卫兵被这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举着长枪围了上来,枪尖闪着寒光。府帅正在庭院里散步,手里把玩着颗玉球,见蔡五衣衫褴褛地从天上掉下来,身后还拖着张苇席,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玉球“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指着他喊道:“妖怪!快捉住这妖怪!”
  武士们一拥而上,像饿狼扑食似的,把蔡五捆得像粽子,粗麻绳勒进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戴上沉重的枷锁扔进监狱,那枷锁冰冷刺骨,压得他脖子都快断了。狱卒拿着鞭子拷问他:“说!你是哪里来的妖怪?是不是陈靖宝的同党?”蔡五这才回过神,哭丧着脸把遇到白衣人的事说了一遍,可谁会信一张苇席能飞八百里?狱卒只当他胡扯,鞭子打得更狠了,一道道血痕印在他背上,像爬满了红虫子。
  就在蔡五在牢里受刑的时候,邳徐一带传来消息:陈靖宝带着他的追随者,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官府搜遍了山林,连个影子都没找到。有人说,看见陈靖宝挑着副担子往南走,担子上还系着张苇席,走得飞快,像脚不沾地;还有人说,蔡五遇到的那个白衣人,怕就是陈靖宝本人——他哪是想让蔡五捉他领赏,分明是拿这樵夫当幌子,自己好趁机脱身,用个障眼法引开官府的注意力。
  蔡五在益都府的牢里关了三个月,打也打了,问也问了,实在问不出什么名堂,他身上除了这身破衣和那张苇席,再没别的东西。最后只能把他放了,放他走时,狱卒还啐了他一口:“倒霉蛋。”
  他拖着一身伤回到下邳,柴也砍不动了,肩膀一用力就疼得钻心。整日坐在破庙前发呆,望着天上的云,总觉得那云里藏着张灰扑扑的苇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飞下来,再把他带走。老婆孩子见他回来,抱着他哭,他也跟着哭,眼泪混着脸上的脏泥,糊得像个泥人。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陈靖宝,悬赏告示风吹日晒,字迹都模糊了,最后被人揭下来当柴烧了。蔡五偶尔还会去那破庙,看看有没有挑着担子的白衣人,可只有风吹过庙门的“呜呜”声,像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那张从益都府带回来的苇席,被他老婆铺在地上当褥子,夜里睡觉,总觉得身下凉飕飕的,像还在天上飞。
  有人路过破庙,见蔡五对着天空发呆,就问他在看什么。蔡五指着天上的云,喃喃地说:“看席子呢……会飞的席子……”人们只当他被吓傻了,摇摇头走开了。只有蔡五自己知道,那不是梦,他真的坐在苇席上,飞过了千山万水,只是那场飞,带给他的不是千贯赏钱,而是一身的伤和一辈子的惊魂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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