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无鬼论

  无鬼论

  北魏年间的青州城,像块被鬼神之说浸透的湿布,沉甸甸地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城西的城隍庙香火终年不断,烟熏得梁上的蛛网都成了灰黑色,结了一层又一层,像老神仙的胡须;河岸边的河伯祠前,每月都有百姓往水里抛撒牛羊祭品,浑浊的河面上总飘着油腻的血沫,腥气顺着风飘出半里地,引得野狗在岸边打转;就连山里的狐仙庙,也常有人半夜提着酒肉去叩门,求狐仙保佑自家女子嫁个好人家,庙门的铜环被摸得发亮,门轴处的积灰里还留着新鲜的指痕。
  那时的青州城,晨昏都能听见焚纸的窸窣声,空气中常年混着香灰与油脂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连街面上的石板路,都被香烛熏得发暗,缝隙里塞满了黑色的灰烬,雨后踩上去,能留下带着香火气的脚印。孩子们在巷口玩耍,唱的童谣都是“城隍爷,开眼瞧,河伯笑,狐仙跳”,仿佛这些鬼神就住在隔壁。
  直到宗岱来此担任刺史,这股风气才被硬生生拧了过来。他到任那日,没坐八抬大轿,只骑着一头青牛,牛背上铺着块粗麻布,身后跟着个长须奴仆,奴仆手里牵着个装满书卷的布囊。青牛的蹄子踏在青州城的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实响,沉稳有力,竟盖过了城隍庙方向传来的钟声,那钟声原本洪亮,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似的,闷闷的。
  府衙前的石狮子,此前总被百姓偷偷摸得发亮,仿佛能沾些灵性,狮头上的纹路都被摸平了。宗岱却让人搬来清水,用丝瓜瓤蘸着皂角,把狮子从头到脚刷洗干净,露出石头原本的青灰色,阳光下看着竟有几分凛然之气,像两位沉默的卫兵,守着府衙的威严。
  更令人震动的是,这位刺史大人到任不足三月,便写出了一篇《无鬼论》。文章刻在丈高的石碑上,立在府衙前的广场上,字字都像带着棱角的石头,凿得又深又稳:“夫鬼神者,生于人之心,而非存于天地之间。饥则食,寒则衣,此乃人间正道,何需向虚妄求告?”石碑刚立起时,有老人拄着拐杖来骂,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说他冲撞了神灵,会遭报应。宗岱也不恼,只是让人搬来张桌子,坐在石碑旁,见人就讲解:“您看这田里的麦子,是拜出来的,还是人种出来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他还下了道铁令:凡民间不合礼制的祭祀,一概禁绝。城隍庙的香炉被搬到了农具房,与锄头镰刀堆在一起,铜锈渐渐爬上那些精致的花纹;河伯祠的匾额被拆下来当柴烧,火光里飘出淡淡的松烟味,竟比焚纸的味道好闻些;山里的狐仙庙更是直接上了锁,黄铜锁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钥匙扔进了府衙的铜盆里,盆底的绿锈渐渐将其覆盖。
  起初,百姓们夜里仍偷偷往墙角烧纸,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群不敢出声的鬼火。巡夜的兵卒撞见了,也不抓人,只把宗岱的话学一遍:“刺史大人说,省下烧纸的钱,不如给娃买块麦芽糖。”有次兵卒见个妇人在烧纸,怀里的孩子饿得直哭,便从怀里掏出块糖递给孩子,妇人看着孩子含着糖露出的笑脸,默默踩灭了火堆。
  日子一长,青州城的空气渐渐变了。焚纸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麦的清香,从城外的田野里飘进来,沁人心脾;街面上的石板路,被往来的农夫踩得发亮,再不是被香烛熏暗的模样,雨后还能映出天上的云彩。邻州的人路过青州,都啧啧称奇:“这地方竟连焚纸的烟都没了,倒像是换了片天地。”而宗岱那篇《无鬼论》的石碑,经风吹雨打,字迹反而愈发清晰,石缝里长出了几株青草,成了青州城最特别的景致——有人路过时会驻足细读,手指顺着字迹描摹;有人则匆匆走过,仿佛那不过是块寻常的石头,与路边的碎石没什么两样。
  宗岱身边总跟着两样东西,成了青州城的标志:一头青牛,毛色亮得像泼了靛青,阳光下泛着油光,拉车时稳稳当当,从不嘶鸣,蹄子落地的声音都透着沉稳;一个长须奴仆,姓王,下巴上的胡子垂到胸口,雪白浓密,走路时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鹰,谁要是想在府衙前闹事,被他看一眼就吓得不敢作声。有人说,这青牛是太上老君骑过的,能镇邪;也有人讲,王仆的胡子里藏着符咒,百鬼不侵。宗岱听了只笑,捋着自己的胡须说:“不过是些寻常牲畜仆从,哪来那么多说道。”
  这平静一过就是二十多年。宗岱的头发白了大半,像落了层霜;青牛的步伐慢了,蹄子也磨钝了些;王仆的胡子也添了些灰白,不再像从前那般雪白。可《无鬼论》的石碑仍立在府衙前,风吹雨打都磨不掉那些字,反而让它们更深刻地嵌入石头里。
  那年深秋,枫叶红透了青州城,像把整个城都浸在了胭脂里。宗岱正在书房修改农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的青牛卧在阳光下打盹,王仆坐在旁边择着新收的豆子。门房突然来报:“有位书生求见,头戴葛巾,说是仰慕大人的文章。”宗岱素来爱才,便让请进来。
  那书生走进来时,带着股说不清的寒气,像刚从冰窖里出来。葛巾是半旧的,边角处磨出了毛,颜色也洗得发灰;脸色白得像宣纸,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却红得刺眼,像抹了朱砂。他捧着名帖,躬身行礼,动作倒是标准,声音轻飘飘的,像落在纸上的墨:“晚生久闻刺史大人《无鬼论》,今日特来请教。”
  两人从孔孟之道谈到民生治理,书生的见解竟十分独到,对农桑之事也颇有研究,宗岱渐渐放下了戒心,还让人沏了壶新茶,是今年的新茶,叶片在水里舒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可聊着聊着,书生忽然停了话头,目光落在窗外那头卧着的青牛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僵硬得很,像是贴上去的。
  “大人可知,”书生缓缓站起身,抖了抖葛巾的下摆,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关节仿佛都生了锈,“你断绝我们的祭祀,已经二十有三年了?”
  宗岱皱起眉,放下手里的茶杯:“足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伺。
  书生却不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突然变得尖细,像用指甲刮过冰面,刺耳得很:“你仗着青牛镇宅,长须奴护佑,我们二十多年不能近前。可如今——”他猛地转头,眼珠亮得吓人,像两盏鬼火,“王仆已叛,青牛将死,你还有什么依仗?”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冷风卷着落叶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宗岱抬头去看,书生的身影竟像烟一样淡了,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从窗缝里钻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名帖却变成了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扭曲的符号,线条杂乱无章,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仿佛那符号要钻进眼里。
  宗岱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到院子里。王仆正蹲在青牛旁边喂草,见了他,眼神躲闪了一下,手里的草掉在地上,沾了泥土。那头青牛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哀鸣,声音嘶哑得很,前腿一软,竟跪在了地上,鼻孔里流出两道血丝,滴在青石板上,像两朵绽开的红梅。
  “王仆,”宗岱的声音发颤,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书生说的......是真的?”
  王仆低下头,胡子遮住了脸,半晌才闷闷地说:“老奴......老奴上月偶感风寒,怕是护不住大人了。”他的声音也带着些沙哑,没了往日的沉稳。
  第二天清晨,青州城的鸡还没叫,天刚蒙蒙亮,府衙里就传出了哭声。宗岱躺在榻上,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带着几分惊愕,像是临终前还在争辩什么,手里还攥着那本没改完的农书。那头青牛在夜里断了气,身体都僵硬了,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的方向。王仆则不知去向,有人说看见他背着个包袱往山里走,胡子在风里飘,像面褪色的旗子,脚步踉跄,再没了往日的挺拔。
  消息传开,百姓们又悄悄在墙角烧起了纸,火光星星点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闪烁。有人说,是那些被断绝祭祀的鬼神报了仇,怨气积攒了二十多年,终于爆发了;也有人讲,宗岱的《无鬼论》虽硬,终究敌不过天命,人怎么能与鬼神抗衡。只有府衙前的石碑还立着,《无鬼论》的字迹在晨光里明明灭灭,像是在无声地诉说:有些敬畏,从来不在文字里,而在人心深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与信仰里,像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后来,城隍庙的香炉又被请了回去,河伯祠也重新挂上了匾额,山里的狐仙庙锁被撬开,又有人提着酒肉去叩门。青州城的空气里,香灰与油脂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街面上的石板路,渐渐又被香烛熏得发暗,仿佛那二十多年的清净,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只有偶尔,还有老人会指着府衙前的石碑,给孩子讲起那个骑着青牛的刺史,说他曾试图让鬼神让路,只是最后,还是败给了人心底的那些虚妄。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鄌郚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