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香
清晨五点半,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王记面馆的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老王头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往大铁锅里舀了三瓢井水,火苗舔着锅底,咕嘟声里,他开始揉面。
面要选头道精粉,加半勺盐,用清晨的井水揉到面团在案板上能弹起半寸高。这手艺是他爹传的,民国二十三年,他爹在码头边支起第一张面案,就凭着这手活计,让南来北往的船工都成了回头客。
“王伯,照旧。” 穿校服的小林背着书包站在柜台前,书包带还沾着草叶。他是孤儿,在隔壁裁缝铺当学徒,每天来吃碗阳春面是雷打不动的习惯。老王头没应声,手却在碗底多卧了个荷包蛋,蛋黄要半流心的,筷子一戳就淌金。
七点刚过,面馆就坐满了人。穿西装的白领要加辣的雪菜肉丝面,工地来的大汉捧着海碗呼噜噜喝豚骨汤面,卖花姑娘总点虾仁阳春面,说虾子鲜得能尝出太湖的风。老王头站在灶台前,竹漏勺一荡一旋,面条就利落地跳进碗里,浇头随叫随到,从不出错。
变故是在那年秋天来的。街对面开了家网红面馆,玻璃幕墙映着霓虹灯,招牌上写着 “分子料理牛肉面”。年轻人排着队往里挤,王记面馆的客流肉眼可见地少了。
“爹,要不咱也搞点新花样?” 儿子小王从城里回来,带了本厚厚的菜谱,“你看人家这黑松露拌面,一份能卖八十八。”
老王头把面杖往案板上一拍,面粉腾起细雾:“面条是给舌头吃的,不是给眼睛看的。” 他揉面的力道更重了,指关节泛着青白。
那天傍晚,小林扶着瘸腿的师傅走进来,裁缝铺的老机器被网红店买去当装饰了。“王伯,能来碗最便宜的阳春面不?” 小林的声音发哑。老王头往锅里下了双倍的面,又切了半斤酱牛肉,“算我请的,尝尝新卤的。”
酱牛肉要卤足十二个时辰,用八角、桂皮、香叶吊出香味,最后加一勺冰糖收卤。小林的师傅吃着吃着就红了眼,说这味道跟四十年前在码头吃的一模一样。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网红面馆的后厨着了火,浓烟滚滚里,小王抱着几袋面粉冲出来,胳膊被烫伤了。老王头往他伤口上抹了獾油,没说话,第二天却在面案旁加了张小桌,摆上小王研究的番茄芝士焗面。
“年轻人爱吃甜口,咱就加个选项。” 他对一脸惊讶的小王说,手里的竹漏勺依旧稳当。
现在的王记面馆,门口挂着新旧两块招牌。老招牌是褪色的木匾,新招牌用亚克力板,写着 “传承与创新”。老王头揉面的时候,小王就在旁边调芝士酱,偶尔帮着翻烤蒜蓉面包。穿校服的孩子捧着焗面吃得满脸酱汁,白发老人慢悠悠地用竹筷挑着阳春面,蒸汽里,两代人的影子重叠在案板上。
傍晚收摊时,老王头总会留一碗阳春面。面汤清得像月光,葱花浮在上面,等着晚归的人。有回小林带着新收的徒弟来,那孩子怯生生地问:“王爷爷,您这面里加了什么秘方呀?”
老王头擦着面杖,抬头看了看檐角的月亮:“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把日子揉进面里,煮得久了,自然就有味道了。”
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倒映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像撒在汤里的星星。